夫人的常客,每见阿丑受同屋丫头欺辱,很是不平,便律掇丈夫讨阿丑来做服侍丫头,一说就准。阿孔来后,像个尽心尽孝的女儿,很得老夫妻喜爱,不久她便吐露了自己的身世,求二老救她出府,成全她夫妻团聚。老两口筹思许久,才想出这个纳妾的诡计,只等完毕这些掩入耳目的礼仪,相安数日,就可将梦姑偷偷放走了。
说哭内情,程维藩笑道{“老夫表明心迹,特挽文康为证,日后见到笑翁和同春,千万代老夫致意说明,莫负我老两口儿这一片热肠啊!'
陆健呆厂半晌,连连作揖:“惭愧惭愧:我只道你迷失本性,随波逐流,自进门始便装疯卖傻,极尽挖苦讥讽之能事,,一唉唉.小弟赔罪,赔罪!”说着拜了下去n
程维藩赶忙扯住,叹道:“何必如此,我还不知道你?数载亡命江湖,才回乡又遇奏销斥革,壮志销磨己尽,于是娱情山水声色,故作狂态,自贬自黝… … ”
望着双鬓苍然的老友,知己之感由.亡腑深处涌出,催得陆健儿乎落泪,他极力忍住,强笑道:“程兄程嫂,还有这位义侄女,真人面前不说假,陆健是来辞行的。今日一别,就不知何日再会了。”
“又要远行?为于十么?'
陆健的目光阴沉下来:“笑翁急书一封,说刑部侍郎将出撇来杭,陆健又是状上有名,嘱我快走… … 程兄,_你也担着不少干系,要早作打算才好。何不一同出奔分… … ”
程维藩面色严峨,沉声说:“吴之荣这滥小人,何其歹毒!' 嘉兴吴之荣,进士出身,曾任归安县令,因贪赃枉法革职下狱,新皇即位大赦天下时获释。想要复官,非大笔银钱不可。62
翔
正巧湖州富户庄家大公子庄廷铣所修《 明史》落人他手,他大喜过望,立即以书中有违碍语为口实往庄家讹诈,开口就要三千两。庄家毫不客气拿他赶走。他又告到杭州将军靡下,以为满洲大人权势最重,对斥骂满洲祖先的书决不会轻饶。不料此事正好由程维藩经手,知道此案若发涡害不得了,赶紧秘密通知庄家重贿松魁二松魁得银,决意消洱此案,就把吴之荣进上的《 明史》 一火烧之,撵走原告了事:庄家也很快毁了书版。一场大狱看着遮掩过去,谁知吴之荣蛇蝎心肠,又弄到一套《 明史》 告到京师,惊动了辅臣,又不知有多少文士儒生要家败人亡了!… …
提起吴之荣.陆健也很愤恨:“此人也曾以陆某列名参校《 明史序》,向我索贿白银千两,给我骂出门去的!'
“既如此,你须快走,越快越好:往深山海隅政令难至的所在躲避一时,常着人回我这儿探听消息,案情略有松动白会告知。我已年迈体衰.松魁待我不薄,弃之而去不义。况且他为朝廷重臣、满洲贵胃,未必会受牵连口”
陆健想想不错,便道:“老兄老嫂保重,后会有期。”他们拱手作别。迈出老友的小院,陆健一阵心酸,不觉洒了两滴热泪。
炸狱曰汉呼
三天之后,出漱的刑部侍郎官船果真来到杭州,就停泊在拱衰桥。一切宫员,连杭州将军在内,迎接拜见全告回避!松魁登时慌了神,将军府内匕仁下下就都乱了方寸。趁此良机.程维藩夫妇给梦姑打点好行装,晚膳时分送她悄悄离府、梦姑哭拜在地,义父母头顶着明案将发的大灾大祸,仍不忘抢先拔救她逃走:大恩大德如何报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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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维藩夫妇扯起梦姑催她快走,把她用力推进后花园。她这才践手躁脚、隐身在树木花丛间,慢慢靠近后园门。 …… 。 足,平口此刻冉无人影的后门,竟也因阖府惶恐而人影幢幢。她一时心急,闪身奔到门边,竟迎头与人撞个满怀I 吓得她· 缩,惊叫出声:' ’阿宝!'
阿宝一眼认出梦姑,大惊道:“阿丑!是阿丑!你,你会说话!”这丫头满眼闪烁着极强烈的好奇,直逼近来上下打量:”你还背着个小包袱?… … ”
真是冤家路窄!梦姑在将军夫人处服侍那会儿,就是这个阿宝处处跟她作对,挑唆得她挨了好多鞭子!梦姑用后背紧贴着院墙,死处盯着这个脸上脂粉铜钱厚、衣饰比鹦鹉还鲜艳的阿宝,身体几乎看不出地馒慢挪向门边。
“你不是去当小老婆了吗?叫大老婆打出来了吧?哈哈,你那嘴脸,也配 咦?拜哪儿蹭?你要上哪儿去?… … 你敢逃丫当逃人?… … ”
这当。! ,梦姑摸到。 ’门框,倏的一个急转身夺门而出,撒腿就跑。 背后追来阿宝声嘶力竭的叫喊:
“来人哪:阿几逃啦:快拿逃人哪!
如果梦姑不生在乱世,就会缠卜一对三寸金莲、今天也就在劫难逃。逃奴、逃妾都是逃人,逮住了就是个死!幸而她自幼逃兵逃难,顾不七缠足;做’‘王记”时缠了两年已经没用:人满洲家为奴义禁缠脚.听以此刻她两只大足跑得飞快,将军府门可’招呼街上巡捕大喊“拿逃人”之际,她已跑出。 ’满洲城。已经跑进一处杂乱贫穷的街区f ,还没能甩脱身后的追捕。好在是汉民街,指指.点点站在一旁看热闹的不少.学着巡捕腔调怪叫的光屁股娃娃也不少,就是没有一个人肯替他们出力挡64
一挡梦姑的道。
槽了!怎么又是这面杂货招子?准是鬼打墙、昏了头,跑得兜开了圈子!后面喊声又近了,梦姑硬着头皮往前奔,一团黄澄澄的颜色突雌扑来,她被人拦腰抱住:梦姑大惊,张嘴要叫,那人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声喝道:“别出声。 ”梦姑昏头昏脑,几乎脚不点地被人扯进一道小门。
满洲城巡捕追到杂货铺前,不见了 逃人踪影,立住脚东张西望、却见辅柜后坐着个娇烧妇人:杏黄衫子红罗裙,乌黑的发髻又高又蓬松,像是个倒扣的花盂,衫领敞得很低,露出一片粉白的酥胸、_见巡浦瞧她,便笑眯眯地对他芍个媚眼儿,捕头一心捉拿逃人领赏,顾不上和她兜搭,只赔笑问道:“阿嫂,可见到一个穿蓝衫的小女人跑过去?'
“哟,叫得结实,好甜的嘴:”女人挑逗地笑着:“叫一声阿娘,就告诉你。”
“阿嫂莫寻开心啦,那是个逃人!'
“啊哟,那可厂不得!”女人描得细细的朋毛惊讶地吃起来.“逃到谁家谁遭殃:不是个白自脸儿、大大眼儿、小姑娘家一样的小腰身儿么?从前面巷子朝正北跑了。”
“多谢阿嫂啦! '
“别走别走!拿什一么谢我呀?领了赏分我几文洒钱好不好兮… … 等一等,小气鬼!· 一哈哈,真吓跑了!”她笑得花枝一样乱颤.直到巡捕们的身影从巷口消失,她才敛起笑答,搔首弄姿地整整鬓弹弹裙,飞快地朝四周瞄了 几眼,慢慢站起身,走回尾里。
穿过一条又黑又窄的过道,推开一扇“吱吱”响的竹门.一间又矮又潮、白天都得点灯的小黑屋里,一男一女从桌边站起已5
来,杏黄衫笑嘻嘻地说:“阿丑,连我也不认识了了”梦姑如梦的目光在那张浓妆艳抹的脸上停留片刻,眼里蓦地涌出泪水,' ”粉儿姐姐!”她喊叫着扑上去,搂住那柔滑软绵的香喷喷的脖子n
粉儿笑着叹气,像拍婴儿似的轻轻拍着梦姑。那个男人不安地眨动眼皮,小心地咳嗽几声,右手想伸又没敢全伸出来,胆怯地点点梦姑,吞吞吐吐蹦出几个字:
“这… … 能行么?,· · … ”
粉儿粉脸一沉:“不要你管!到前面招呼生意去!' 男人不敢做声,低了头耸着肩,慢慢蹭出门。粉儿又是一声吃喝:“怎么不把门带好?烧晚饭时候添两样好菜款待我妹子,听见没有?'
男人慑懦着还想说点什么,终于没说出来,关好门走了。听他“扑嗒扑嗒”的脚步声响到前面去了,粉儿才骂一句:“死人。 湿面团!”她转过睑,眼睛映着烛光闪闪地亮,喜滋滋地说:“早就看出你不是真哑叭。再叫我一声儿!'
梦姑满腔感激:“粉儿姐姐,多亏你今儿救我… … ”“逃出来的?到底呆不住!瞧你拼命做活儿不吭不声的,我就猜你另有所图。要往哪儿去丫”粉儿满脸笑容,从没见过的和蔼可亲、真诚善良。
“回京师,找我男人· · 一”梦姑难以启齿地红了脸。“男人了”粉儿笑容倏失:“他怎么不来寻你?'
“他… … 不知道我给卖到南边来了,'
“他一一对你好?真心真意了值不值得这么上刀山下火海地去寻他?到了,他怕你这逃人连累,闭门不纳怎么办?要不,他另有新欢,两口子拿你送官,你脸_匕刺字、挨皮鞭,就算侥幸66
不死,还得发回主子家,那可就― ”粉儿的话一句一句又冷又尖利,慢悠悠的。
' ’不不!”梦姑突然抗辩似地嚷起来,“他不是那种人!他宁肯跟我一块儿去死:'
“真的全”粉儿冷笑,“甜言蜜语海誓山盟,老娘见多‘了!遇上节骨眼儿,谁拿你女人当个人。 哼.男人哪.没一个不是顾饯顾官儿顾名儿的东西丁”
; ! 你不知道他,你不知道他不是的!… … ”梦姑呜呜咽咽的,委屈得落泪了。粉儿赶忙楼住她,换了笑脸,大姐姐似的给她擦泪,哄着她说:
“别哭别哭,就算我把他估量错了。我只是替你担着心。自古来都是痴心女子负心汉,我这辈子实在是看透了看够了!…… .一好,不说啦。倒是你.为啥逃这么急?要拿你收房?' 梦姑惊异地看看她,这些日子粉儿并不在府中,她怎么也知道?
粉儿笑笑:“这事儿,咱们那母主子早晚要干,不知怎么选到你了。红带子阿宝盼了多少年,作了多少法术,也没盼到哇!' “作法术?'
; .你不知道?她成天神神鬼鬼念咒磕头的,全为了魔镇母主子,好让公主子爱她,拿她收房!'
‘· 真的?'
“你细想想三”
梦姑望着面前这张俏脸,片片段段的旧事闪土心头。人将军府以来,并不常见到粉儿,可每次见到都有点儿特别,叫人忘不了。
头一天,阿宝领她到了住处、便扬着脸儿、斜着眼儿,滔67
滔不绝像决口的河水,对着梦姑猛一顿教训。冷不防屋角一个懒懒的倚在床头的女人鼻厂电哼一声.说:“得了、红带子!逮着个哑叭,捞着一。 ‘怎么的?'
这一门清脆纯正的京师腔,叫梦姑吃了一惊。那粉桃花儿似的腮、水汪汪的眼睛和浓艳的装束打扮,也引得梦姑多看f 好儿眼口
红带子阿宝一翻白眼:“奶奶! 叫我吩咐她:'
女人撇嘴一笑:“哟,回圈土子摊不上,半个也过瘾是不是?可惜了你这奶奶身子丫头命:'
阿宝急了:“粉儿你胡嚼什么。 安.心咒人么?看我不撕你那嘴!
粉儿盈盈地走来,笑嘻嘻地伸手在阿宝脸_! 捏一把:' ’小东西,跟你逗着玩儿,急不f 一么?红带子… … ”她妩媚地膘了阿宝和阿丑一眼,管自走开二阿宝呆厂呆,小声骂了一句:' ‘孤狸精!' 阿宝因为又」一切比她低微的人都傲慢不逊,如同她是天演贵胃,由此得了“红带子”的绰号。梦姑白然就成了”红带子”折腾的对象。
那天梦姑坐在窗下给主母缝一件绸褂子,红带子跑进跑出地忙,浑身是劲眼睛发亮。一会儿往纸上插针,卷成一团,拿脂粉和墨调在一块几.对着它们磕头念咒;一会儿又拿· 根筷f 撅成一双,揪卜白己的头发和偷来的主人失发一同缠上夫,念咒磕头。她天天都十这些怪事,梦姑只当没看见,专心做活。红带子一下认出那件主母的衣裳,猛地扑过来,扯起绸褂子抓一把灰黄色粉未往上乱抹。 梦姑夺手要抢,两人用力,褂子撕破f 二阿宝登时变脸,大喊大叫:”好你个阿丑,敢撕奶奶的绸褂户!· · ,一”说着硬拽阿丑到主母跟前告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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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夫人果然生气.叫人扯阿丑厂去打二偏偏这节骨眼粉儿笑眯眯地进来,对夫人妖妖烧饶地请个大安,呈上一个沉甸甸的木匣户:' ’粉儿给奶奶凑热闹,交五千文。”
奶奶见钱,气色好多了:“好,好,不在多少、图个交财运的吉利儿!· · 一下回还是拿铜钱换成银矛吧,这猴沉的,不好使不好使。 '
粉儿笑道:”那么叫他们给银子,一回一两,可使得2 ' 夫人对粉儿上下一打过.笑笑:“好倒好,就怕你不值这个价儿,没人问。”
一瞬问,粉儿鼻翼翁动两下.细小的白牙咬住鲜红的唇,看看要变脸.可一张嘴,又是甜甜的笑脸,瞥f 瞥旁边的阿丑,说:“奶奶,哑叭孩子,饶了吧:'
夫人一提那件褂子:”瞧,阿且撕的! '
粉儿眼睛看着阿宝,脸朝着主母说:“还不定淮撕的呢,尽欺负人家不说话:'
这么着,梦姑躲过了一顿鞭子。回到住处,阿宝扯开喉咙又吵又骂。粉儿一脸看猴儿戏的样儿,听她嚷了个够。末了,粉儿冷冷地说:“还想骂不?嗓子哑了我给你沏水。伐劝你积点儿德、长.点儿脸皮儿.别尽盘算着欺负人。你那点子鬼鬼祟祟算不得牛黄狗宝,我懒得掏:只别惹急了 我:'
阿宝登时像泄气的皮球,瘪了 ,嘴里还小声嘟曦却不敢放泼了。阿宝一认输,粉儿又笑嘻嘻地上去搂她,摸鼻子捏耳朵,没事人儿似的f 。
真是个谜!今天,梦姑想要解一这个谜。
”粉几姐,”梦姑试探地问,“要是拿你收房,你愿不愿意了”粉)! 微微眯了眯眼:' ”又没情人牵着挂着,收房当姨奶奶原吕9
也是条路。公主子木想收我,母主子不答应,说我狐媚怕我夺宠。我也不希罕!守着个鳅了 男人.又珠围翠绕的那么多妻妾,轮到我名分上也没几天。我可清苦不惯,不如这么自在' 梦姑点点头:“怨不得呢 你这会子嫁了人,一夫一妻过口子,男人这么依头顺脑的,可不遂了姐姐好强的心!真格的,做人是得做自在人,小然活着真没滋味· · 一”
”慢着慢着,你说什么?嫁人了”粉儿忽然瞪着眼时问,蛙烛的光焰在她脸! 跳动。
呵阿。你这不是… ”梦姑指指屋里和前店。
粉儿哈哈大笑,拍着手,捶着胸,眼泪都笑出来了。她像男人家那样拍着梦姑的肩头:' ’阿丑阿丑,你把我笑死了 …… .一在府里这么些日子,你就一点儿不知道?'
梦姑傻呵呵的,不解地望着她那张狂样儿。
“还不明白了母主子不放心我呆在府里,我是她撒出来的一只胭、脂、狗!”最后二个字她说得又重又狠,像用力砸到地上的三块石头,' 找一个相好,交给她一千文:要睡我一个月,她便宜算五两银子!'
梦姑吓傻了,心里难过得直哆嗦,“仁天才断断续续地说:“粉儿姐姐· · 一苦厂你啦!… … ”
粉儿扬头一笑:“苦什么!总比在府里为奴伏小自在横竖我自作主张,弄一千文,在杭州城里还不容易?'
“那… … 你要是交不够钱呢了要是那些男人救帐呢字”梦姑可怜巴巴地缩着肩膀.倒像她比粉儿更痛苦。
“敢?母主子早拿我递了逃人牌子在案,谁赖帐都跑不了,府里只要着人追捕我,他就是窝主,就得杀头籍没!' “这,这不成害人了?”梦姑口吃吃的声音更小了口70
' ’离人?哼,这些不要脸的男人.活该!没一个好东西!”粉儿满脸不屑,‘不拿这玛回事儿。
梦姑悲伤地看着她.身上微微发抖.吞吞吐吐地小声说:…… .姐姐,人总要有良心,你· · 。… 真害过人?
…… -良心位多少钱一斤?”粉儿笑着直撇嘴。 是触到梦姑善良的、带有谴责意味的黑眼睛,她突然火冒三丈.握着拳头直跳起来,对着梦姑的脸喊叫:' ’害过就害过谁让别人来害我呢?那么多害我的家伙,都是畜生!他们有良心么了我凭什么就该有良心了你也来教训我丫… … ”她咬牙切齿.血红的眼睛瞪着梦姑、好像还要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