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军人双腿在空中虚蹬,半个侧身,一寸不差地避开这个主动出击的男性吞噬者的双爪,随即浑不在意地在错身之际,手腕轻翻。
浅绿色的光束划过男孩裸露的、已经开始泛出灰斑的脖颈皮肤上,悄无声息地切出一条痕迹。没有血液四溅,皮肉经脉都被瞬间的高温封闭,一颗完整的头颅从脖子上咕噜噜笔直坠落,带着那双灰白色、充满渴求的瞳孔和不断开合的牙关,湮灭在各式各样的鞋底下。
第38章()
安志明从破碎的大门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六栋里的六支小队是同时行动的;这时候都吊着吞噬者的后尾杀入广场。小队里幸存的连同付斌在内的后备军加入了援救方二十人的队列;二十四名暗灰色的人影在低空组成了一柄大刀;在吞噬者织就的黑色汪洋中倏忽来去,用淡绿色的光刃斩开一条无法合拢的缝隙。
但锋锐无匹的攻势尽数凝聚在这一柄刀上,地面的国民护卫队的表现,在相比之下难免黯然失色。
一方面是因为国民护卫队没有装配软甲;只能站在地上干瞪眼——软甲是频繁在城外行动的后备军独有的,能够利用小腿后配备的微型能源块短暂地停留在空中,在必要时刻避开致命性的攻击。行政一系也曾经眼热地想给国民护卫队队员每人配上一套;却因为军方死活不交出设计图、令人咋舌的耗能速度以及城内的安逸环境而无疾而终。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灾变至今高层对待吞噬者模棱两可的态度。
迄今为止;在政府的正式通报中;吞噬者依旧被定义为“遭受病毒感染的患病者”。这等同于承认了吞噬者仍属于人类和它们的不幸。感染病毒并不是它们的过错;感染病毒后的行为也不是它们意志能控制。于是在面对吞噬者时,尤其是眼看自己一方还占有优势的时候;有人就会犹豫不决,或心存怜悯,或唯恐事后担负责任。
无论出于哪一种目的,在行动中无形都会缚手缚脚。国民护卫队不同于后备军,他们一辈子都生活在平和规范的环境里;见过最严重的违规行为也无非是行窃或抢劫。别说杀人;即便是出手伤人;在他们以往的概念里也是无法想象的。而短短的三天时间;还不足以更改他们既定的人生观,所以至少有半数的护卫队员看到后备军武器下触目惊心的肢体横飞,一边感叹羡慕,一边提着激光武器守在后备军劈出的裂缝中浑水摸鱼。
安志明拱进浑水摸鱼的那一队里,看着头顶上飞来飞去占尽优势的超人们,高悬的心落下一半,对付斌的夸大其词难免不以为意起来。工兵们倒是很尽忠职守,在护卫队的保护下重新开始他们的建造工作,一条被暂缓的溪流冲破乌黑的汪洋,继续向教楼区靠近。
付斌人在高处,对脚下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心里急得想骂娘,却根本有心无力。一来国民护卫队本来就不归后备军管辖,他这个副总指挥实在名不副实;二来他们在空中的动作并不像外人看来那么轻松拉风,单靠小腿后能源块燃烧的反冲力保持平衡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还要小心避让那些地狱鬼爪似的吞噬者手臂。
付斌听到一声惨呼,扭头一看,临近自己的一名后备军人动作慢了一步,脚踝被三个吞噬者抓个正着。位于能源块火焰正下方的那个上半身虽然瞬间被灼成一块黑炭,其余两个却竭尽全力把人往下拖。付斌往下降低半米,一手淡绿色的光刃扫过那两条手臂,一手把人带回安全高度。
两条手臂毫不眷恋地离开归宿地,摇摇晃晃地挂在那名后备军的腿上。血线从手臂与脚踝的连接点淌出,滴在下方吞噬者苍白的脸上,再一次激起一阵高亢的嘶吼。
付斌无言以对,那名军人在空中停顿了几秒,对付斌摇了摇头,转身再度加入冲杀的队列。
付斌说不出堵在心口的那口气是对护卫队的恨铁不成钢还是唇亡齿寒的伤感。他环顾四周,战友的攻势依旧凌厉,脚下的地面被没有脑袋的尸体积出一块触目惊心的高地。有护卫队员在拼命地把尸体往外推,挪出空地让工兵建立街垒,刚刚清空满是尸体的地方,转瞬又被拥回的吞噬者挤满。
吞噬者不知畏惧,数量仿佛无穷无尽,后备军切割出的裂缝在宽与窄中交替,始终无法更进一步。
而远处栽种着一排枝叶暗红的长生枫的花坛周遭,开始涌动出黑色的头颅。
付斌凝视远方即将成型的黑线,再默算堪堪建造到几栋教楼中心点的街垒,被软甲覆盖的额头冷汗滚滚而下。
他们太慢,而它们回来得太快了!
“全体注意!我是副总指挥付斌!听我命令,学生开始撤离!学生按着编队,用最快速度,撤离!”
耳麦里传来工兵领队和留守校外的总指挥官陈毅的质疑,付斌再忍不住,大骂一声:“啰嗦个屁!它们回来了!国民护卫队听令,两人一组,以十五米为距,隐蔽在街垒后维持工事线,保护学生撤离!”
与付斌同停留在空中的后备军沉默不语,加紧挥动手里的武器,在第一栋与街垒之间清出一条道路,留守地面的国民护卫队视线被两侧无数的吞噬者阻碍,听到耳麦里传来的指令,惊呆了。
一号楼中冲出第一队幸存的学生,三天内少得可怜的食物和水本来让他们腿酸脚软,却在见到原先的同学呲牙咧嘴地与救援军人厮杀的场面时,背心发热,肾上腺素激增。昨天晚上有条不紊的设想在现实前破碎,没有时间对众多尸体恐惧和感慨,幸存的男孩们踩在依然柔软的躯干上,像一群初生莽撞的牛犊,在援救队的保护下,撒开蹄子沿着两道街垒中间那条羊肠小道向前狂奔。
一队又一队幸存的学生出现在大楼下,把吞噬者的欲望激发到最高点。冲击的力度不断增加,吞噬者不明白什么叫做疲累,然而人类会饿,会渴,会体力透支,会反应迟钝。第一个后备军人被扯进吞噬者群里,覆盖的软甲在尖利的指甲下迸裂、解体,一声凄厉的惨呼,终于气管被咬断的一刻。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和第三。
后备军构建出的空中防线,出现了一个又一个的缺口。
学生对救援队的盲目信任,早已经溃散。从大楼里冲出的学生不再按照既定的序列,所有的大楼都在涌出幸存者,一股脑地向工事入口钻。数量不足的后备军顾此失彼,无数的学生被探出的手臂抓住,在狂乱的挣扎和尖叫中被扯进另一个种类的地界,夹在中间逃过一劫的幸运者就在同学的血肉代价中,惊慌地只知道往前跑。
原本泰然自若的护卫队也逐渐乱了套,齐胸高的街垒不是万无一失的坚实堡垒,一个人面对十五米宽的防守距离,完全顾不过来。许多只手臂从不同角度探入,在脖颈上汇合到一处,守在街垒里的那名护卫队员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被穿进脖子的手臂拖出街垒以外。
付斌酸软的手臂再一次挥下,把靠近安志明的一名吞噬者一劈两半。他回望先前那个被巡逻机引走,却被人声引回来的第一个吞噬者群,关掉话筒,用嘶哑的声音吼道:“还不走!”
安志明靠在街垒上,条件反射地斩断伸到面前的手,视线茫然地逡巡在救他的暗灰软甲、泪流满面往前奔跑的学生、离他十几米远的战友间。付斌的声音被尖叫、嘶吼、惨呼所覆盖,那身银灰色的软甲与旁者也没有不同,但他就是知道,那是付斌。
付斌在叫他走。
安志明向空中伸出手臂,试图抓住付斌的一片软甲,付斌避开了,脚尖踢在安志明的肩胛骨上,把人踹得一个踉跄,最后吼了声:“走啊!”
安志明眼睛前忽然浮出出一团烟霭弥漫的雾气。
他咬了咬牙,躬身逆着学生的人流,冲出街垒的保护区域。这一部分仍有后备军人在浴血支撑,吞噬者分布得还算稀薄。安志明在一片混乱中选定方向,沿着教楼角落,绕出吞噬者越缩越小的包围圈。
付斌看得明白,心里道不清什么滋味。他尽了他最后的责任,安志明是否能活着离开,再也不是他能管的范围。
他现在唯一能顾全的,只有眼下。
混乱中或许有人看到了安志明的离开,也或许是面对死亡心生怯意,不远的一个护卫队员在原地站定几秒,忽然一收手中激光武器,埋头混进逃跑的学生堆里,想跟着一起撤离。
与他正对的搭档伙伴眼角瞥见了他的行动,愣了一愣,手中的淡绿光辉消失,显然要效仿战友行为。付斌喷出一口粗气,打开话筒调整腰间按钮,在中途蜻蜓点水地两点后,抵达第一个逃兵的背后,一声不吭,光刃斜削而过。
半片脑袋沿着肩膀在人群中滑落,白嫩的脑浆颤颤巍巍地原位停留了半秒,豆腐似的滚落下来。
学生们的尖叫更上一层楼,付斌一甩光刃,厉喝道:“在所有学生撤离之前,谁敢擅离职守,老子劈了他!”
效仿战友行为的那人抖着腿后退两步,愤恨而无奈地重新展开激光武器。
付斌痛苦地双眼微闭,又倏然睁开,调转方向,赶往形势最危险的地段。
回转来的第一个吞噬者群,与滞留在广场上的吞噬者合二为一。
学生太多,两条街垒间的空间太窄。躯干堆叠成的地面高低不平,饥饿、恐惧、锻炼不足带来的体力不支,在奔跑中有学生摔倒在地,旁边要好的朋友想把人拉起,却被后续仓皇失措的学生一起推到、踩踏。哭喊声和求救声响彻云霄,国民护卫队员和后备军左支右拙,有心无力,只能痛彻心扉地旁观。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缓下脚步,越来越多的男与女留在原地,紧贴街垒。他们手无寸铁,只能以手臂和牙齿与街垒外的吞噬者对抗,带着泪水和痛楚,冲着背后跌跌撞撞的同学哭喊:“跑啊。”
“都快跑啊!”
“跟他们拼了!”
“走啊走啊走啊!”
付斌的全身难以自禁地颤抖,嘴角舔舐到一点咸甜的水渍。
人类或许还有希望。
还有希望!
一定能在这场灾祸中活下去!
后腰突然被外来的力量抱紧,付斌早上的那壶水没能提供足够能量,早就精疲力尽。他诧异地转过头来,看到的是另一个穿戴软甲的后备军人,软甲下响起的是属于吞噬者的吼声。
付斌反应迟钝地推了一下,没能推开变异的战友。腿上亮起红灯的能源块担负不起两个人的重量,带着付斌摇摇晃晃地坠落在地。
付斌躺在地上的最后两秒挥动手臂,斩落两颗最先靠近的脑袋,随即全身传来难以计数的束缚的力量,再也动弹不得。
第39章()
如果现在有人问颜槿:“这个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是什么?”;颜槿绝对会不假思索地回答:“泡在水里;没水喝。”
嗓子眼里因为长时间没得到液体的滋润;干涩成一团半生不熟的面团;每次吞咽都带来刀削斧劈的刮擦感。与喉咙的干涩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围绕在身周一刻不离的潺潺液体。颜槿不止一次想不顾一切地俯身喝个痛快;但大脑仍抱有的一线渺茫希望阻止了身体上的蠢蠢欲动;让她只能对着满池的波光粼粼干瞪眼。
颜槿再死鸭子嘴硬;也不得不承认她现在又饿又渴又困又倦,两条腿在水里捂了一天一夜;泡成两根软哒哒的面条。唯一一点不知该庆幸还是心疼的,是旁边还有个林汐语跟她泡在一块;让颜槿在绝境中多了一份盼头和责任,不至于倔性压过理智;真的放飞自我。
她都不知道她们两是怎么从昨天中午熬到现在的。就如林汐语说的那样,围墙顶的喷泉一丝不苟地从一点开始运作。池壁两侧由下至上喷溅出两道水幕;劈头盖脸地朝两个人砸下来,整条水渠的水一瞬间死而复生,打着旋儿往前冲,在尽头拉出一幅赏心悦目的瀑布。于是泡在水里的两个人变成滚汤锅里的两颗肉丸子;被搅得七荤八素;只能死命地用身体卡在池壁两侧;才免了体验抽水马桶一日游的机会。
身体抵抗水流的冲击耗费的体力远超出颜槿的预料;尤其还要顾着一个腿短了一截的林汐语;两天里积蓄的体力很快被挥霍一空。更让两人欲哭无泪的是喷泉激起的响动惊扰了吃饱喝足的吞噬者;那些嘴角带着残留血迹的怪物又向围墙两端靠拢过来,吓得颜槿和林汐语大气不敢喘一口。
吞噬者没头没脑地冲着围墙咆哮抓挠了一阵,喷泉在一段时间的工作后短暂地偃旗息鼓,吞噬者茫然停手,像是把它们为什么会去攻击一堵无滋无味的石墙的原因忘得一干二净,周遭又静默下来。
这幅场景周而复始,成为一个循环。颜槿总算明白上来前看到墙上等人高的部分为什么会有爪痕。只是原来吞噬者分布稀疏,喷泉启动的声音微弱,围墙被损伤得并不严重。现在触目所及都是吞噬者,就算她们没有暴露目标,这道墙又能经受住几次进攻?
脸颊上传来痛楚,把颜槿从呆滞的沉思里唤回现实。颜槿先是茫然地眨眨眼睛,对上另一双充满血丝与忧虑的杏眼,才反应过来脸颊被林汐语拧了一把。
林汐语看到历来不苟言笑的颜槿被扯出一张嘴歪目斜的鬼脸,像是想笑,想起这场合又没能笑出来,用口型问:“你还好吧?”
颜槿可怜巴巴地继续眨眼,觉得她的境况怎么都够不上“还好”两个字,勉强点头,一夜没睡的浆糊脑子拉不住思绪,又走神了。
林汐语的嘴唇就在一指开外,同样因为缺水泛起白色的皮屑,但丝毫没影响完美菱形在颜槿眼里的观感。颜槿心有旁骛地想:“临死前如果林汐语愿意让她亲上一亲,她也就满足了。”
至此,颜槿终于绝望地承认了自己对于林汐语无可救药的渴望。
林汐语再善于察言观色,也没想到颜槿这时候还能满脑子的歪念头。她只是担忧地在颜槿右颊上又加了一爪,急切地比划:“不要睡!”
颜槿沉默地又一点头。眼看又将一点,她是支撑两人的主力,一旦她先垮下,以林汐语猫崽似的力气,根本拉不住她。
一想到即将来临的折磨,坚强如颜槿都难免头皮发麻。林汐语这次看出了颜槿的退怯,她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唯有用手摩挲颜槿脸颊,表达自己无声的安慰和支持。
颜槿闭上眼,侧脸靠在林汐语的手掌里,享受这段短暂而难能可贵的温存。
刚蹭了没几下,一阵密集的嗡嗡声一下打断了两人间好不容易营造出的甜蜜气氛。
颜槿愤怒地抬起头来,大有想把骚扰的源头打个生活不能自理的气势。她和林汐语循着声音来源看去,就见低空中突兀地多出一片钢铁森林。巡逻机组成不规则的队列,各自背着白色的物体,不疾不徐遛狗似地遛着追在它们下方的吞噬者群。吞噬者在追逐中不断跳起,间或有巡逻机被跳跃力惊人的吞噬者抓落,剩余的部分则坚持不懈地朝着寝室区深处飞来。
颜槿:“”
林汐语:“”
两人在大吃一惊后,是难以言表的愤怒。这是哪位脑洞大开的家伙想出来的策略?嫌寝室区幸存者的日子过得太悠闲吗?
算了,反正游荡在附近的已经够多了,债多了不愁,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两个人的脸皱成两根苦瓜,看着散布在沿途的吞噬者陆续加入“被遛”的行列,队列茁壮成长。巡逻机飞得比围墙高,压根没考虑过横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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