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美的女性电子音柔和地在车厢内响起,列车彻底停止,带起乘坐人员轻微的前倾惯性。
第162章()
这是fdz
然而颜槿并不想起床;也不想打开电视或音乐制造点噪音。她只想蜷缩在绝对寂静的黑暗里,让大脑在混沌中陷入沉睡;才能暂时忘却胸口挥之不去的失落和间歇性的抽痛。
颜槿心想:“还有多久才不会难受呢?还是说,也许这辈子就这样了吧?”
自从林汐语决绝离开,她的一颗心载沉载浮,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支离破碎地漂浮在暗无天日的深渊。
她不是个感情丰沛的人,而一旦唯一的一颗心覆水般泼洒出去,就很难再收回来。
颜槿不怪林汐语的决绝,一来她的告白确实来得太突然;而且当前的社会对“道德标准”要求之高;近乎变态。
但凡有丝毫不符合主流的价值观,就有被流放出城的可能。条条框框细致入微的规定;把所有人禁锢在没有喜怒哀乐的躯壳里,锁定在固定的轨道上,犹如一条直线,从出生可以看到死亡。
颜槿厌恶这种生活,她渴望改变;她愿意反抗;但她不能强迫别人去承受;毕竟当前的生活;在大多数人眼中都是近乎完美的幸福。
这就是“新纪年”。
“叩叩。”
规律而轻微的敲门声响起;颜槿不想理会。敲门声锲而不舍;犹如魔音绕梁,三日不绝。
颜槿装聋作哑十分钟,最终兵败如山,崩溃地伸手在床边按下按钮,门的位置由深色转为透明,露出站在门口的中年女人。
“妈,我要睡觉。”
颜槿把鼻子以下全部窝进被子里,瓮声瓮气地闷声道。
“槿槿,你睡了三天了。”女人悄无声息地走进房间,房门在她背后自动恢复原样,同时再度把漏进来的走廊灯光驱除殆尽。
女人没有擅自打开灯,摸黑走到颜槿床边坐下,轻声道:“你和小语闹够了吗?”
被被子重重叠叠包裹的颜槿身躯微不可见地一颤。
女人没等到反应,也不生气,自顾自接道:“虽说平时大家都相处得很好,但人跟人间有小摩擦是正常的,哪能真像政府宣传的那样万事和睦。但是你要记得遇事温良恭谦让,两个小女孩子,这么多天也该差不多了。小语不来,你去找她就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赌什么气?”
颜槿唇角微不可见地扯出苦笑,她还以为老妈火眼金睛,真看出点什么。
如果是平常的事,她当然会让着汐语。别说平常,即便是这次,只要汐语稍退一步,愿意见她,她就可以付出所有,更会装作什么都没说过,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守在她的左右。
奈何林汐语温柔的表象下,内里的骨血却是出人意料的冰冷与决绝。
“妈,别说了。”颜槿不想再听,只好出声打断。
女人顿了顿,温顺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换了另一个:“你爸今天难得休息,要不起来我们出去玩?”
颜槿:“玩?跟爸?”
李若:“当然。”
颜槿:“算了吧。”
她跟她爸之间的关系说是父女,还不如说是上下级。颜子滨早年因为联邦军改制,建议无效,怒而退伍从商。虽说当了商人,日常作风还是照着半辈子的军伍生涯来,大有把自己跟家人都压缩成没棱没角豆腐块的意思。
颜槿试图想象一下一家三口出门的场景,唯有横眉竖眼,咆哮满天飞。
反正他们的父女气氛跟这个社会的要求绝对相差十万八千里。
李若:“”
她是知道丈夫跟女儿脾气的,一起出门多半要吵架,过高的分贝触发警报引来机械警察,又得罚款。
“咳,那就算了。”李若无奈笑道,“我们两出门走走总行吧,你快长蘑菇了。”
老妈话说到这步,颜槿知道再不起床耳朵铁定会生茧。
这就是李若对付她的绝招,从来不发火,叨叨她到没脾气。
颜槿拖着步子跟在李若背后,看李若笑容满面的样子,总觉得很莫名。
不止是她,街上的所有行人都面带微笑,统一表情,仿佛是批量生产出的芭比玩偶。
不过也是,如果不笑,被巡逻摄像机拍摄到,且没有正当理由的话,是得罚款的。
啧,颜槿看着玻璃门倒映出来的自己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觉得还不如在屋子里睡觉呢,起码那里脸拉得八米长都没人管。
鼻子里有种轻微的痒感,颜槿使劲揉了两下,打出个喷嚏。
李若回头见状,笑着道:“用不惯就别用了,闻闻城外的空气不好吗?看看你,裹得跟只蚕宝宝似的。”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颜槿跟林汐语呆久了,自己也染上这个破毛病,只要一到打开保护罩的时间,就会被自己彻头彻尾隔绝入高科技制造的狭窄空间里。
颜槿犹豫了一下,尝试拔出半边呼吸器,带着泥土与水汽的气味灌进鼻子里,让她又是两个大喷嚏,连忙把呼吸器塞回原处。
有些影响,真的是根深蒂固。
不过颜槿的行为并非个例,不喜欢外城的人不在少数。当然原因各有不同,有的是习惯了城中处理过的纯净空气,有的则纯粹认为外城是下贱落魄的驱逐者居住的地方,连呼吸一口外城的空气也是对自己的亵渎。
就在这种百无聊赖的生不如死里,颜槿陪着老妈逛了三小时零十分钟,直至耗尽最后一格耐心。
“妈,都好看,买!”颜槿干脆地掏出自己的卡,“这次比赛的奖金都给你,买了咱们回去行吗?”
面对有选择困难症的李若,颜槿几近崩溃,再耗下去她脸上的笑快挂不住了,到时候罚款的金额比这一堆衣服加起来都贵。
李若嗔怪地捏了一把颜槿的脸:“你是女孩子,要学会享受打扮自己的乐趣。”
颜槿:“”
有时候她觉得林汐语才是李若亲生的,她们两更有共同语言。以往陪李若逛街的也多是林汐语,而不是她。
对于林汐语的好脾气与忍耐力,颜槿绝对是佩服的。
可是现在能陪的人已经走了,颜槿正绞尽脑汁考虑要怎样在不惊动警报的情况下把人拖走,店门外的街道上突然响起了“滴滴”警告声。
所有人都暂停自己动作,一致地把目光调过去,却没有任何惊慌。颜槿甚至在某些柔和的目光下,看出了隐藏的幸灾乐祸。
又有人被巡逻摄像机逮着了。等待那人的,将是一笔数额惊人的罚款。
这就是当前联邦管理的主要机制,以金钱罚款代替以前的身体刑罚。当被罚款人缴纳不了罚款额时,就会被驱逐出城,失去城市中优渥舒适的生活。想要脱离驱逐者身份返回城市的金额,则是个难以想象天文数字。
初时大家战战兢兢的遵守着规则,时间久了,习惯成自然,造就了今天的波澜不惊。
但今天锁定的对象却有点异样,那是一个穿着入时精致的女人,一只手捂在肩膀后方,怒目而视。被她瞪着的是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滚坐在地,粉裙凌乱,像是被女人突然丢下来的。
女人的注意力显然没放在依旧鸣叫不止的摄像机上,对女孩吼道:“小雅,谁教你咬人的!”
女孩趴伏在地,不知道是不是被吓懵了,没有立即嚎哭出声。
见状一些人已经醒悟过来,看来是对母女,不知是不是小孩闹脾气咬了做妈妈的一口
有人皱眉暗道没家教,不过还是上前打算劝说并把女孩扶起来。与此同时,大街上好几个刚刚继续自己行动的人却像是晕了头,步伐跌跌撞撞,踉跄几步后“噗通”倏然栽倒在地。
“这是怎么了?!”
同伴或离他们不远的路人纷纷吓了一跳,怔楞片刻后疾步赶上去搀人。所有倒地的人似乎都患上了同一种急病,浑身颤抖抽搐,一时间警报声四起,滴滴声震耳欲聋。
“都怎么了?”李若目瞪口呆地望着门外的井然有序顷刻变为从未见过的混乱,有瞬间的不知所措。不过在彷徨几秒后她猛地醒悟,迈步打算往最近一个倒地的人身边奔去。
“妈,等等。”
李若还没到门口,胳膊上就传来一阵不容她抗拒的大力。颜槿迅速把人往身后拖,一双眉毛拧得使劲,扫视着街道上的一切。
每一个摔倒的人附近都围拢了一群人,互敬互助,是这个社会的基本道德要求。
颜槿知道她不该阻止,但心中却隐隐觉得不太对劲。
急性传染病?
颜槿仰头看了一下天,掏出呼吸器转身就塞进李若手里,同时拉动她的衣领。
“妈,戴上,站这别动。他们那人够多了,马上会有护卫队来处理的。”
第163章()
这是fdz
“疯子;疯子!又来了;救命!”
不算久违的呼救声再次响彻云霄,争先恐后的人为尽快离开,好几人同时钻进门内。察觉有人妄想“免费乘车”的系统亮起红灯,警报声急促连绵,与呼救声应和成一曲过于癫狂的交响乐。
颜槿浑身一哆嗦,立刻冒出一个念头:完了;真的有漏网的来了。
她知道再耽搁,等后面的人冲上来;她就连出都出不去。颜槿当机立断;扑到门边从浪潮中硬生生扒开条缝隙;逆流而上地钻了出去。
颜槿依葫芦画瓢地照着来时办法跳上花台,立刻倒抽出一口冷气。她先前急着离开;一点是担心林汐语,另一点就是担心那些“病人”也会顺着电梯上来。
毕竟大家都是人,他们会用;那些人难道就不会用吗?
所以颜槿一看到动乱,以为真是自己猜中了,变故是从后方起来的。要真是这样,多少还有一点机会——李若的位置是在中前段;她把前面堵住的塞子拔掉了,李若跟着人潮跑总没问题。
但登高一看;颜槿就慌了;因为她看到了几个“熟人”。
也不是很熟;一面之缘而已。那四个壮硕而衣衫褴褛的大汉离入口不远,一眼就能看到。
黄色的快餐箱子被轻飘飘的丢到一边,黑椒肉排换成了血淋淋的胳膊和腿,一架四分五裂的人体被他们四个围在中间,周围则空出了偌大一片白地。
显而易见,这四个在上来时还正常的人,也成了“病人”。
正常、受伤、肿胀、饥饿、发病。
一串不相干的词被颜槿模糊的穿起来,构成另一个令人魂飞魄散的猜测:这种传染病会经由伤口传染!
那个女人!
妈!
颜槿一口呼吸梗在胸口里,差点从花台上掉下来。她本来怕在人流里错过李若,还在往回找还是原地等之中纠结,等猜测浮上头,孰轻孰重就再也不必选。
一路跳跃回行,颜槿却越看越心冷。
受伤被传染的也不知道具体数量有多少,反正东一块西一块补丁似的打在人群里。只要血肉模糊处,周围总是会空出一片。
政府为了省钱,纳米隔离墙做得不宽,履带自然更窄,再被补丁占据半壁江山,那点可怜兮兮的宽度,相对摩肩继踵的人流量而言,无异于杯水车薪。
堵塞的道路、死亡的恐惧、以及急于逃命的迫切,刚刚才勉强恢复,本就摇摇欲坠的秩序又一次分崩离析。
颜槿在途中亲眼看到一个女人在人潮中绊了一下,跪坐在地,后面的人不知道是吓疯了还是眼神不好,既没人等她爬起来也没人去搀扶,慌里慌张的一双脚就踩上了女人的腿。
有了第一脚就有第二脚,接着第三、第四,颜槿甚至来不及过去,女人的惨叫就从高到低,很快湮灭无声。
互助、友爱、规则、惩罚,在性命的威胁前轻若鸿毛。
颜槿一看到女人的下场,脑子里自动自发地把女人的脸替换成李若的,本就凉透的胸口更是雪上加霜。
“妈!”
颜槿的呼唤夹在嚎叫里,没显出半点效果,倒把靠在扶手边上啃骨头的女人勾起了头。
这还是个“熟人”,正是那个跟颜槿她们一起上来的女人。
颜槿心里打了个突,埋头就去看女人脚下的尸体,但那具尸体被她拆得稀巴烂,衣服鞋袜都碎成破布浸得血红,压根看不出曾经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颜槿相比那些畏畏缩缩挨边蹭过去的路人高调多了,女人对有人打扰自己“进餐”表达出极度的不满,被撕得得只剩肉丝的臂骨被她毫不留恋地一扔,下肢弯曲,脸朝颜槿,意思很明显:正好换个新的啃。
颜槿的担忧与怒气被女人抛弃的那具尸骨激发到最高点,眼看女人要跳上来,她干脆先发制人,一脚踢向玻璃壁,这次没再往前跃,而是扭腰直接向女人踹过来。
女人正好跳起,倒像是主动凑上去挨这一脚的。
颜槿刚跟矮胖子打过交道,知道这些人生命力顽强得异乎寻常,又怕被锋利如刀的牙齿或者爪子摸到,上脚就直接朝着女人看起来纤细柔弱的脖子上踹。
十几年如一日的踢沙袋功夫,连同由上至下的惯性,女人被这一脚踹个正着,噗通一下掉进血泊里。
颜槿一落地就摆好架势,准备迎接第二次攻击。没想到这次她又失算了,被她踹中脖子的女人躺在血泊里无声无息。
颜槿先怕有诈,等了半分钟后又觉得不会,毕竟这些人病得脑子都打了结,连脖子上的绳索都不会扯,难道还会装死?
她赶前一步,一脚踢在女人的后背上,女人的身体滚了一圈,脖子却软绵绵无处着力地甩出个诡异的一百八十度,变成身前脸后的鬼片。
颜槿被吓得倒退一步,才反应过来,她那一脚居然直接把女人的颈骨踢断了。
她杀了人!
颜槿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反应,但她应有的反应在目光接触到女人身边的那具骸骨后,又全部拢成了腾腾的怒火和担惊受怕。
她连害怕都丢到了一边,连滚带爬钻进血、碎肉、破衣堆成的垃圾堆里,捡起每一块骨骼、衣角,期盼能找出点主人的蛛丝马迹。
终于,她在女人最后抛弃的那只手上,找到了一枚戒指。
大概是手指太细,肉少骨头多,女人没什么兴致嚼。那枚戒指样式普通,在边缘刻有浅浅的双心图案。
那是一双对戒里的其中一只,另一只在女人的手上。
颜槿知道了这具尸骨的原主是谁,这个男人抱着妻子温柔耐心的低哄仿佛还在耳边。
她的一身力气在证明尸体身份后消散殆尽,杀人的无措与茫然若失,交错在脑子里反复。她抬头看向倚在履带另一头的人们,忽然不知所措起来。
通讯系统崩溃,人潮混乱,被啃成骨或踩成泥的人不计其数,她要到哪里去找自己的妈妈?
如果找到的,也是这么一具拼都拼不全的骨头,她怎么办?
十多岁的少女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坚强,两行眼泪不知不觉沿颊而下,把溅到血的脸颊洗出两道沟渠。
“槿槿槿?”
大概是被她杀人的动作惊到,以这一片为中心的地带短暂的安静了一下,像是被按住了暂停键。因此颜槿的哭声与细若蚊呐的回应就显得分外分明。
颜槿的哭声顿了一顿,以为是自己幻听,但紧跟着她又听到一声熟悉的呼唤,是从她背后传过来的!
颜槿悚然一惊,她胡乱擦了把眼泪,站起来张望。她背后就是扶手,扶手的背后——
她越过扶手往下看,正对上花台与扶手那头、狭小缝隙里透上来的半张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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