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儿吃饭,妈会作枣儿窝窝!”男孩儿说。
“枣儿喏喏!”女孩跟着哥哥学,话还说得不大便利。
老李一边往外送客,一边心里说:“大人还不如小孩子懂事呢!”继而一想,“弄些客套又有什么意义呢?”心中这么想,把丁二爷忘了。客人走出老远,他才想起,“呕,丁二爷呢?”
二
李太太不难看。脸上挺干净,有点发整。眉眼也端正。嘴不大爱闭上,呼吸带着点响声,大牙板。身子横宽,棉袍又肥了些,显着迟笨。一双前后顶着棉花的改造脚,走路只见胳臂摆动,不见身体往前挪:有时猛的倒退半步,大概是脚踵设法找那些棉花呢。坐下的时候确不难看。新学会的鞠躬:腰板挺着,两手贴垂,忽然一个整劲往前一栽:十分的郑重,只是略带点危险性。
她给丁二爷鞠了躬,给张大哥鞠了躬,心里觉得不十分自然,可是也有点高兴。张大哥说“好在还不冷”的时候,她答了句“还没到立冬”,也非常的漂亮而恰当。
屋子大概的布置好了,她一手扶着椅子背,四下打了一眼,不错,只是太空!可是,空得另有一种可喜的味道。这一切是她的!除了丈夫就属她大,没有公婆管着,小姑子看着。况且,这是北平!北平未见得比乡下“好”,可是,一定比乡下“高”。
老李的眉头还皱着呢,看了她一眼,要说:“不会沏点茶呀?”可是管住了自己,改为:“倒壶茶。”跟她说,连“沏”还得改成“倒”!
“我还真忘了,真!”李太太笑了,把牙全露出来。“茶叶呢?”这句好像是问全北平呢,声音非常的高。
“小点声!”老李说,把“这儿不是乡下,屋里说话,村外都得听见!”
咽了回去。
她似乎为抵销大嗓说话的罪过,居然把茶叶找到。“还忘了呢,没水!”
为找到茶叶把大嗓门的罪过又犯了。
“你小点声!”老李咬着牙说,眉头皱得像座小山。
她拿着茶壶在屋里转了半个圈,因脚下的棉花又发生了变化,所以没有转圆。“我上街坊屋借一壶开水去?”
他摇头。不行,还得告诉她:“这儿不比乡下,不许随便用人家的东西”。
“妈,吃饭饭!”小妞子过来拉住妈妈的手。
妈妈抱起孩子来,眼圈红了。在乡下,这时候孩子就该睡了;在这儿,臭北平!这个不准,那个不行,孩子到这咱晚还没吃饭!屋子是空的,没有顺山大炕,没有箱子,没有水,看哪儿都发生,找什么也不顺手,丈夫皱着眉!一百个北平也比不上乡下!
“爸,还不吃饭?”男孩用拳头打了老李一下。
老李看了看两个孩子,眉头上那座小山化了。“爸给你们买吃的去,”
然后把小拳头放在自己的手掌上,“这儿呀,方便极了,一会儿我都能买来,买——”他看了太太一眼,“买什么?”
太太没言语,脸上代她说,“我知道你们的北平有什么!”
“爸,买点落花生,大海棠果。”
“爸,菱吃发生!”小妞子说。
老李笑了,要回答他们几句,没找到话,披上大衣上了街。
三
街上东西是很多,老李只想不出买什么好。街西一个旧书摊,卖书的老人正往筐中收拾《茶花女》,《老残游记》,和光绪三十二年的头版《格致讲义》。老李看了看,搭讪着走开:过了两步,又回头看看卖书的——正忙着收摊,似乎没有理会到老李的存在。老李开始注意羊肉床子旁边的芝麻酱烧饼,刚烙得,焦黄的芝麻像些吃饱的蚊子肚儿。颇想买几个。旁边一位老太太正打好洋铁壶的价钱,老李跟着买了两把。等她走后,才敢问洋炉子的价钱——因为张大哥极端的主张用洋炉子——买定了一个。一问价钱的时候,心中就决定好——准买贵了。买好之后又决定好,告诉张大哥的时候,少说两块钱,他还能说贵吗?心中很痛快,生平第一次买洋炉子,一辈子不准买上两回,贵点就贵点吧。说好炉子和铁管次日一早送去。然后,提着水壶,茫然不知到哪里去好。
到底给孩子们买什么吃呢?
虽然结婚这么几年,太太只是父母的儿媳妇,儿女只是祖母的孙儿,老李似乎不知道他是丈夫与父亲。现在,他要是不管儿女的吃食,还真就没第二个人来管。老李觉得奇怪。灯下的西四牌楼像个梦!
给小孩吃当然要软而容易消化的,老李握紧了铁壶的把儿,好像壶把会给他出主意似的。代乳粉?没吃过!眼前是干果子铺,别忘了落花生。买了一斤花生米。一斤,本来以为可以遮点羞,哼,谁知道才一角五分钱!没法出来,在有这么些只电灯的铺子只花一角五?又要了两罐蜜饯海棠。开始往回走。到胡同口,似乎有点不得劲——花生米海棠大概和晚饭不是同一意义。
又转回身来,看了看油盐店,猪肉铺,不好意思进去。可是日久天长,将来总得进去,于是更觉得今天不应进去。心里说:“你一进去,你就是张大哥第二!”可是不进去,又是什么第二呢?又看见烧饼。买了二十个。羊肉白菜馅包子也刚出屉,在灯光下白得像些磁的,可是冒着热气。买了一屉。卖烧饼的好像应该是姓“和”名“气”,老李痛快得手都有点发颤,世界还没到末日!拿出一块钱,唯恐人家嫌找钱麻烦;一点也没有,客客气气的找来铜子与钱票两样,还用报纸给包好,还说,“两搀儿,花着方便。”老李的心比刚出屉的包子还热了。有家庭的快乐,还不限在家庭之内;家庭是快乐的无线广播电台,由此发送出一切快乐的音乐与消息,由北平一直传到南美洲!怨不得张大哥快活!
菱在妈妈怀中已快睡着,闻见烧饼味,眼睛睁得滴溜圆,像两个白棋子上转着两个黑棋子。英——那个男孩——好似烧饼味还没放出来,已经入肚了一个。然后,一口烧饼,一口包子,一口花生米,似乎与几个小饿老虎竞赛呢。
谁也没想起找筷子,手指原是在筷子以前发明出来的。更没人想到世界上还有碟子什么的。
李太太嚼着烧饼,眼睛看着菱,仿佛唯恐菱吃不饱,甚至于有点自己不吃也可以,只愿菱把包子都吃了的表示。
菱的眼长得像妈妈,英的眼像爸爸,俩小人的鼻子,据说,都像祖母的。
菱没有模样,就仗着一脸的肉讨人喜欢,小长脸,腮部特别的胖,像个会说话的葫芦。短腿,大肚子,不走道,用脸上的肉与肚子往前摇。小嘴像个花蓇葖,老带着点水。不怕人,仰着葫芦脸向人眨巴眼。
英是个楞小子,大眼睛像他爸爸,,楞头磕脑,脖子和脸一样黑,肉不少,可是不显胖,像没长全羽毛的肥公鸡,虽肥而显着细胳臂蜡腿。棉裤似乎刚作好就落伍,比腿短着一大块,可是英满不在乎,裤子越紧,他跳得越欢,一跳把什么都露出来。
老李爱这个黑小子。“英,赛呀!看谁能三口吃一个?看,一口一个月牙,两口一个银锭,三口,没!”
英把黑脸全涨紫了,可是老李差点没噎绿了。
不该鼓舞小孩狼吞虎咽,老李在缓不过气来的工夫想起儿童教育。同时也想起,没有水!倒了点蜜饯海棠汁儿喝,不行;急得直扬脖。在公寓里,只须叫一声茶房,茶是茶,水是水;接家眷,麻烦还多着呢!
正在这个当儿,西屋的老太太在窗外叫:“大爷,你们没水吧?这儿一壶开水,给您。”
老李心中觉得感激,可是找不到现成的话。“呕呕老太太,呕——”把开水拿进来,沏在茶壶里。一边沏,一边想话。他还没想好,老太太又发了言:“壶放着吧,明儿早晨再给我。还出去不出去?我可要去关街门啦。早睡惯了,一黑就想躺下。明儿倒水的来叫他给你们倒一挑儿。有缸啊?六个子儿一挑,零倒;包月也好;甜水。”
老李要想赶上老太太的话,有点像骆驼想追电车,“六个子,谢谢,有缸,不出去,上门。”忘了说,“您歇着吧,我去关门。”
“孩子们可真不淘气,多么乖呀!”老太太似乎在要就寝的时候精神更大。“大的几岁了?别叫他们自己出去,街上车马是多的;汽车可霸道,撞葬哪,连我都眼晕,不用说孩子们!还没生火哪?多给他们穿上点,刚入冬,天气贼滑的呢,忽冷忽热,多穿点保险!有厚棉袄啊?有做不过来的活计,拿来,我给他们做;戴上镜子,粗枝大叶的我还能缝几针呢;反正孩子们也穿不出好来。明天见。上茅房留点神,砖头瓦块的别绊倒;拿个亮儿。明天见。”
“明天——老太太,”老李连句整话也没有了。
可是他觉得生活美满多了,公寓里没有老太太来招呼。那是买卖,这是人情。喝了碗茶,打了个哈欠,吃了个海棠,甜美!要给英说个故事,想不起;腰有点痛。是的,腰疼,因为尽了责任,卖了力气。拿刚才的事说吧,右手烧饼,左手包子,大衣的袋中一大包花生米,中指上挂着铁壶!到底是有家!在公寓里这时候正吃完了鸡子炒饭,不是看报,就是独坐剔牙。太太也过得去,只是鞠躬的样子像纸人往前倒——看了太太一眼。
菱的小手里拿着半个烧饼,小肉葫芦直向妈妈身上倒,眼已闭上,可还偶尔睁开一点缝。妈妈嘴中还嚼动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搂着孩子微微的向左右摇身,眼睛看着洋蜡的苗。
老李不敢再看。高跟鞋,曲线美,肉色丝袜,大红嘴唇,细长眉……离李太太有两个世纪!老李不知是难过好,还是痛快好。他似乎也觉出他的毛病来了——自己没法安排自己。只好打个哈欠吧,啊——哈——哈。
英的黑手真热,正捻着爸的手指肚儿看有几个斗,几个簸箕。
“英,该睡了吧?”
“海棠还没吃完呢。”英理直气壮的说。
老李虽然又打了个哈欠,可是反倒不困了。接了家眷来理当觉出亲密热闹,可是也不知怎么只显着奇怪隔膜与不舒适。屋子里只有一枝洋烛的光亮,在太太眼珠上跳!
第五
一
老李上衙门去。
张大哥确是有眼力:给老李租的房正好离衙门不远——也就是将到二里地。省车钱是一,可以来往运动运动是二,午饭能在家里吃是三。
老李虽然没有计算一月可以省多少车钱,可是心中微微有点可以多储蓄下点的光亮与希望。想到储蓄,不由的想到:家眷来了,还能剩钱?张大哥永远劝人结婚和接家眷,唯一的理由似乎是:“两口儿并不见得比一个人费钱。”好像女人天生来的不会花钱,没有任何需要,也不准有需要!老李看女人也是个人。可是,英的妈……即使是养只鸡也得给小米吃呀!老李觉得接家眷这回事有点错误。一家之长?越看自己越不像。
快到了衙门,他更不痛快了。怎么当上了科员?似乎想不起。家长?当科员或者不是件坏事。没有科员的薪水怎能当家长?科员与家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什么?看见了衙门,那个黑大门好似一张吐着凉气的大嘴,天天早晨等着吞食那一群小官僚。吞,吞,吞,直到他们在这怪物的肚子里变成衰老丑恶枯干闭塞——死!虽然时时被一张纸上印着个红印给驱逐出去,可是在这怪物肚中被驱逐,不是个有刺激性的事。这里免职,而去另起炉灶干点新的有意义的事,绝对想不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衙门不止一个。
吃衙门的虫儿不想,不会,也不肯,干别的。可恨的怪物!
可是老李得天天往怪物肚中爬,现在又往里爬呢!每爬进一次,他觉得出他的头发是往白里变呢。可是他必须往里爬;一种不是事业的事业。不得不敷衍的敷衍。现在已接来家眷,更必得往里爬了。这个大嘴在这里等着他,‘她’在家里等着他;一个怪物与一个女魔,老李立在当中——科员,家长!
他几乎不能再走了,他看见一个衰老丑恶的他,和一个衰老丑恶的她,一同在死亡的路上走,路旁的花草是些破烂的钱票与油腻的铜钱!然而他得走,不能立在那里不动;诗意?浪漫?自由?只是一些好听的名词。生活就是买炉子,租房……炉子送去没有?她会告诉怎样安铁管子呀?
到了衙门口。他真要往后退了。可是门口的巡警似乎故意戏弄他,给他行了个立正礼。他只能进去。他的手出了汗。那一群同事们一定都等着审问他呢:“老李,接家眷也不言语一声?几时请吃饭?”吃饭,那群东西和苍蝇同类,嘴不闲着便是生命的光荣!
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心中安定了些。一个人还没来呢,他深深吸了口气。
破公事案,铺着块桌布的冤魂,茶碗印,墨汁点,烟卷烧的孔,永远在这里,永远。大而丑的月份牌,五天没撕了,老李不来没人管撕。玻璃上的土!怪物的肚子里没人管任何事情。他把月份牌扯下五页来,扔在纸篓里;也配叫作纸篓,靠着两面墙还随时的自己倒下来。
他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屋中最破的那一把,发愣。公事,公事就是没事;世界上没有公事,人类一点也不吃亏。公文,公文,公文,没头没尾,没结没完的公文。只有一样事是真的——可恨它是真的——和人民要钱。这个怪物吃钱,吐公文!钱到哪儿去?没人知道。只见有人买洋楼,汽车,小老婆;公文是大家能见到的唯一的东西。老李恨不能登时砸碎那把破椅子,破公事案,破纸篓,和这个怪物!可是,砸不碎这个怪物,连这张破桌布也弄不碎。
碎了这块布等于使砖塔胡同那三口儿饿死。
他又坐下了,等着他们。他们,这个世界是给他们预备的。在家里,油盐酱醋与麻雀牌;来到衙门,一进门有巡警给行礼,进了公事房,嘻嘻嘻,讨论着,辩论着,彼此的私事,孩子闹耳朵,老太太办生日,春华楼一号女招待。能晚到一分便晚到一分,能早走一分便早走一分。破桌子,破茶碗,无穷无尽的喝茶。烟卷烟斗一齐烧着,把月份牌都罩得看不清。老李等着他们,他们是他的朋友,在某种程度上,他的审判官。他得为他们穿上洋服,他得随着他们嘻嘻嘻。他接家眷得请他们吃饭。他得向他们时常道歉。
邱先生来了。
“啊,老李,回来了?家中都好?”和老李握了握手。
邱先生的眼中带着点不大正经的笑意。老李的脸红了。邱先生没往下说什么,可是那个笑在眼角上挂着,大有一时半会儿不能消灭的来派,于是老李的脸上继续着增加热力。
邱先生脱大衣,喊听差沏茶,眼睛没看着老李,可是眼上那两个笑点会绕着圈向老李那边飞掷,像对流星。
吴先生也到了。
“啊,老李,回来了?家中都好?”和老李握了握手。他的手比老李的大着两号——按着手套的尺寸说——柔软,滑溜,带着科员的热力。然后,掏出一毛钱的票子:“张顺,送车钱去!”
吴先生非常正直,可是眼角上也有点笑意,和邱先生的那个相似,虽然程度上不那么深。老李的脸更热了。
他闭着气专等小赵,小赵来到,他就知道是五年徒刑,还是取保释放了。
小赵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