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办婚事办多了,我准知道天下没有不可造就的妇女。况且,你有小孩,小孩就是活神仙,比你那点诗意还神妙的多。
小孩的哭声都能使你听着痛快;家里有个病孩子也比老光棍的心里欢喜。你打算都买什么?来,开个单子;钱,我先给垫上。“
老李知道张大哥的厉害:他自己要说应买什么,自然便是完全投降;设若不说话,张大哥明天就能硬给买一车东西来;他要是不收这一车东西,张大哥能亲自下乡把李太太接来。张大哥的热心是无限的,能力是无限的;只要吃了他的涮羊肉,他叫你娶个黄牛,也得算着!
老李急得直出汗,只能说:“我再想想!”
“干吗‘再’想想啊?早晚还不是这么回事!”
老李从月亮上落在黑土道上!从诗意一降而为接家眷!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就以接家眷说吧,还有许多实际上的问题;可是把这些提出讨论分明是连“再想想”也取销了!
可是从另一方面想,老李急得不能不从另一方面想了:生命也许就是这样,多一分经验便少一分幻想,以实际的愉快平衡实际的痛苦……小孩,是的,张大哥晓得痒痒肉在哪儿。老李确是有时候想摸一摸自己儿女的小手,亲一亲那滚热的脸蛋。小孩,小孩把女性的尊严给提高了。
老李不言语,张大哥认为这是无条件的投降。
三
设若老李在厨房里,他要命也不会投降。这并不是说厨房里不热闹。张大嫂和二妹妹把家常事说得异常复杂而有趣。丁二爷也在那里陪着二妹妹打扫残余的,不大精致的羊肉片。他是一言不发,可是吃得很英勇。
丁二爷的地位很难规定。他不是仆人,可是当张家夫妇都出门的时候,他管看家与添火。在张大哥眼中,他是个“例外”——一个男人,没家没业,在亲戚家住着!可是从张家的利益上看,丁二爷还是个少不得的人;既不愿用仆人,而夫妇又有时候不能不一齐出门,找个白吃饭而肯负责看家的人有事实上的必要。从丁二爷看呢,张大哥若是不收留他,也许他还能活着,不过不十分有把握,可也不十分忧虑这一层。
丁二爷白吃张家,另有一些白吃他的——一些小黄鸟。他的小鸟无须到街上去溜,好像有点小米吃便很知足。在张家夫妇都出了门的时候,他提着它们——都在一个大笼子里——在院中溜弯儿。它们在鸟的世界中,大概也是些“例外”:秃尾巴的,烂眼边的,项上缺着一块毛的,破翅膀的,个个有点特色,而这些特色使它们只能在丁二爷手下得个地位。
丁二爷吃完了饭,回到自己屋中和小鸟们闲谈。花和尚,插翅虎,豹子头……他就着每个小鸟的特色起了鲜明的名字,他自居及时雨宋江,小屋里时常开着英雄会。
他走了,二妹妹帮着张大嫂收拾家伙。
“秀真还在学校里住哪?”二妹妹一边擦筷子一边问。秀真是张大嫂的女儿。
“可不是;别提啦,二妹妹,这年头养女儿才麻烦呢!”花——一壶开水倒在绿盆里。
“您这还不是造化,有儿有女,大哥又这么能事;吃的喝的用的要什么有什么!”
“话虽是这么说呀,二妹妹,一家有一家的难处。看你大哥那么精明,其实全是——这就是咱们姐儿俩这么说——瞎掰!儿子,他管不了;女儿,他管不了;一天到晚老是应酬亲友,我一个人是苦核儿。买也是我,作也是我,儿子不回家,女儿住学校,事情全交给我一个人,我好像是大家的总打杂儿的,而且是应当应分!有吃有喝有穿有戴,不错;可是谁知道我还不如一个老妈子!”张大嫂还是笑着,可是腮上露出些红斑。“当老妈子的有个辗转腾挪,得歇会儿就歇会儿;我,这一家子的事全是我的!从早到晚手脚不识闲。提起您大哥来,那点狗脾气,说来就来!在外面,他比子孙娘娘还温和;回到家,从什么地方来的怒气全冲着我发散!”她叹了一口长气。“可是呀,这又说回来啦,谁叫咱们是女人呢;女人天生的倒霉就结了!好处全是男人的,坏处全是咱们当老娘们的,认命!”由悲观改为听其自然,张大嫂惨然一笑。
“您可真是不容易,大嫂子。我就常说:像您这样的人真算少有,说洗就洗,说作就作,买东道西,什么全成——”张大嫂点了点头,心中似乎痛快了些。二妹妹接着说,“我多咱要能赶上您一半儿,也就好了!”
“二妹妹,别这么说,您那点家事也不是个二五眼能了得了的。”张大嫂觉得非这么夸奖二妹妹不可了。“二兄弟一月也抓几十块呀?”
“哪摸准儿去!亲友大半是不给钱,到节啦年啦的送点茶叶什么的;家里时常的茶叶比白面多,可是光喝不吃还不行!干什么也别当大夫:看好了病,不定给钱不给;看错了,得,砸匾!我一天到晚提心吊胆,有时候真觉着活着和死了都不大吃劲!”二妹妹也叹了口长气。“我就是看着人家新面上的姑娘小媳妇们还有点意思,一天到晚,走走逛逛,针也不拿,线也不动,打扮得花枝招展的!”
“哼!”张大嫂接过去了,“白天走走逛逛,夜里挨揍的有的是!妇女就是不嫁人好——”
二妹妹又接过来:“老姑娘可又看着花轿眼馋呢!”
“哎!”两位妇人同声一叹。一时难以继续讨论。二妹妹在炉上烤了烤手。
待了半天,二妹妹打破寂默,“大嫂子,天真还没定亲事哪?”
“那个老东西,”张大嫂的头向书房那边一歪,“一天到晚给别人家的儿女张罗亲事,可就是不管自己的儿女!”
“也别说,读书识字的小人们也确是难管,这个年头。哪都像咱们这么傻老呢。”
“我就不信一个作父亲的管不了儿子,我就不信!”张大嫂确是挂了气。
“二妹妹你大概也看见过,太仆寺街齐家的大姑娘,模样是模样,活计是活计,又识文断字,又不疯野,我一跟他说,喝!他的话可多了!又是什么人家是作买卖的咧,又是姑娘脸上雀斑多咧!哪个姑娘脸上没雀斑呀?擦厚着点粉不就全盖上了吗?我娶儿媳妇要的是人,谁管雀斑呢!外国洋妞脸上也不能一顺儿白!我提一回,他驳一回;现在,人家嫁了个团长,成天呜呜的坐着汽车;有雀斑敢情要坐汽车也一样的坐呀!”
二妹妹乘着大嫂子喘气,补上一句:“我脸上雀斑倒少呢,那天差点儿叫汽车给轧在底下!”
“齐家这个让他给耽误了,又提了家姓王的,姑娘疯得厉害,听说一天到晚钉在东安市场,头发烫得像卷毛鸡,夏天讲究不穿袜子。我一听,不用费话,不要!我不能往家里娶卷毛鸡,不能!您大哥的话又多了,说人家有钱有势,定下这门子亲,天真毕业后不愁没事情作。可是,及至天真回来和爸爸说了三言五语,这回事又干铲儿不提啦。”
“天真说什么来着呢?”二妹妹问。
“敞开儿是糊涂话,他说,非毕业后不定婚,又是什么要定婚也不必父亲分心——”
“自由婚!”二妹妹似乎比大嫂更能扼要的形容。
“就是,自由,什么都自由,就是作妈妈的不自由:一天到晚,一年到头,老作饭,老洗衣裳,老擦桌椅板凳!那个老东西,听了儿子的,一声也可没出,叭唧叭唧的咂他的烟袋;好像他是吃着儿子,不是儿子吃着爸爸。
我可气了,可不是说我愿意要那个卷毛鸡;我气的是儿子老自由,妈妈永远使不上儿媳妇。好啦,我什么也没说,站起来就回了娘家;心里说,你们自由哇,我老太太也休息几天去!饭没人作呀,活该!“张大嫂一”活该“,差点儿把头后的小髻给震散了。
“是得给他们一手儿看看!”二妹妹十二分表同情。
可是,张大嫂又惨笑了一下,“虽然这么说不是,我只走了半天,到底舍不得这个破家:又怕火灭了,又怕丁二爷费了劈柴,唉!自己的家就像自己的儿子,怎么不好也舍不的,一天也舍不的,我没那个狠心。再说,老姑奶奶了,回娘家也不受人欢迎!”
“到如今婚事还是没定?”
张大嫂摇摇头,摇出无限的伤心。
“秀真呢?”
“那个丫头片子,比谁也坏!入了高中了,哭天喊地非搬到学校住不可。
脑袋上也烫得卷毛鸡似的!可是,那个小旁影,唉,真好看!小苹果脸,上面蓬蓬着黑头发;也别说,新打扮要是长得俊,也好看。你大哥不管她,我如何管得了。按说十八九的姑娘了,也该提人家了,可是你大哥不肯撒手。
自然哪,谁的鲜花似的女儿谁不爱,可是——唉!不用说了;我手心里老攥着把凉汗!多咱她一回来,我才放心,一块石头落了地。可是,只要一回来,不是买丝袜子,就是闹皮鞋;一个驳回,立刻眉毛挑起一尺多高!一说生儿养女,把老心使碎了,他们一点也不知情!“
“可是,不为儿女,咱们奔的是什么呢?”二妹说了极圣明的话。
“唉!”张大嫂又叹了口气,似乎是悲伤,又似乎是得了些安慰。
话转了方向,张大嫂开始盘问二妹妹了。
“妹妹,还没有喜哪!”
二妹妹迎头叹了口气……眼圈红了……
二妹妹含着泪走了,“大嫂,千万求大哥多分点心!”
四
回到公寓,老李连大衣也没脱便躺在床上,枕着双手,向天花板发楞。
诗意也罢,实际也罢,他被张大哥打败。被战败的原因,不在思想上,也不在口才上,而是在他自己不准知道自己,这叫他觉着自己没有任何的价值与分量!他应当是个哲学家,应当是个革命家,可是恍忽不定;他不应当是个小官,不应当是老老实实的家长,可是恍忽不定。到底——呕,没有到底,一切恍忽不定!
把她接来?要命!那双脚,那一对红裤子绿祆的小孩!
这似乎不是最要紧的问题;可是只有这么想还比较的具体一些,心里觉得难受,而难受又没有一定的因由。他不敢再去捉弄那漫无边际的理想,理想使他难受得渺茫,像个随时变化而永远阴惨的梦。
离婚是不可能的,他告诉自己。父母不容易,怎肯去伤老人们的心。可是,天下哪有完全不自私的愉快呢,除非世界完全改了样子?小资产阶级的伦理观念,和世上乐园的实现,相距着多少世纪?老李,他自己审问自己,你在哪儿站着呢?恍忽!
脚并不是她自己裹的,绿裤子也不是她发明的,不怨她,一点也不怨她!
可是,难道怨我?可怜她好,还是自怜好?哼,情感似乎不应当在理智的伞下走,遮去那温暖的阳光。恍忽!
没有办法。我在城里忍着,她在乡间忍着,眼不见心不烦,只有这一条不是办法的办法;可是,到底还不是办法!
管它呢,能耗一天便耗一天,老婆到底不是张大哥的!
拿起本书来,看了半天,不晓得看的是哪本。去洗个澡?买点水果?借《大公报》看看?始终没动,再看书,书上的字恍忽,意思渺茫。
焉知她不能改造?为何太没有勇气?
没法改造!要是能改造,早把我自己改造了!前面一堵墙,推开它,那面是荒山野水,可是雄伟辽阔。不敢去推,恐怕那未经人吸过的空气有毒!
后面一堵墙,推开它,那面是床帷桌椅,炉火茶烟。不敢去推,恐怕那污浊的空气有毒!站在这儿吧,两墙之间站着个梦里的人!
二号房里来了客人,说笑得非常热闹,老李惊醒过来,听着人家说笑,觉得自己寂寞。
小孩们的教育?应当替社会养起些体面的孩子来!
他要摸摸那四只小手,四只胖,软,热,有些香蕉糖味的小手。手背上有些小肉窝,小指甲向上翻翻着。
就是走桃花运,肥猪送上门来,我也舍不得那两个孩子!老李告诉他自己。
她?老李闭上了眼。她似乎只是孩子的妈。她怎样笑?想不起。她会作饭,受累……
二号似乎还有个女子的声音。鼓掌了;一男一女合唱起来。自己的妻子呢,只会赶小鸡,叫猪,和大声吓喝孩子。还会撒村骂街呢!
非自己担起教育儿女的责任不可,不然对不起孩子们。
还不能只接小孩,不接大人?
越想越没有头绪。“这是生命呢?还是向生命致歉来了呢?”他问自己。
他的每一思念,每一行为,都带着注脚:不要落伍!可是同时他又要问:这是否正当?拿什么作正当与不正当的标准?还不是“诗云”“子曰”?他的行为——合乎良心的——必须向新思想道歉。他的思想——合乎时代的——必须向那个鬼影儿道歉。生命是个两截的,正像他妻子那双改组脚。
老李不敢再想了;张大哥是圣人。张大哥的生命是个整的。
第三
一
太阳还没出来,天上浮着层灰冷的光。土道上的车辙有些霜迹。骆驼的背上与项上挂着些白穗,鼻子冒着白气。北平似乎改了样儿,连最热的路也看着眼生。庞大,安静,冷峭,驯顺,正像那连脚步声也没有的骆驼。老李打了个哈欠,眼泪下来许多,冷气一直袭入胸中,特别的痛快。
越走越亮了,青亮的电灯渐渐的只剩一些金丝了。天上的灰光染上些无力的红色;太阳似乎不大愿意痛快的出来。及至出来,光还是很淡,连地上的影子都不大分明。远处有电车的铃声。
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人们好似能引起太阳的热力,地上的影儿明显了许多,墙角上的光特别的亮。
换火柴的妇女背着大筐,筐虽是空的,也还往前探着身儿走。穷小孩们扛着丧事旗伞的竿子,一边踏拉着破鞋疾走,一边互相叫骂。这也是孩子!
老李对自己说:看那个小的,至多也不过八岁,一身的破布没有一块够二寸的,腿肚子,脚指头,全在外边露着。脏,破烂,骂人骂得特别的响亮。这也是孩子!老李可怜那个孩子,同时不知道咒骂谁才好;家庭,社会,似乎都该骂。可是骂一阵有什么用呢?往切近一点想吧——心中极不安的又要向谁道歉似的——先管自己的儿女吧。
走到了中海。“海”中已薄薄的冻了层冰,灰绿上罩着层亮光。桥下一些枯荷梗与短苇都冻在冰里,还有半个破荷叶很像长锈的一片马合铁。
迎头来了一乘彩轿,走得很快,一望而知是到乡下迎娶的,所以发轿这么早。老李呆呆的看着那乘喜轿:神秘,奇怪,可笑。可是,这就是真实;不然,人们不会还这么敬重这加大的鸟笼似的玩艺。他心似乎有了些骨力。
坐彩轿的姑娘大概非常的骄傲,不向任何人致歉?
他一直走到西四牌楼;一点没有上这里来的必要与预计,可是就那么来到了。在北平住了这么些年了,就没在清晨到过这里。猪肉,羊肉,牛肉;鸡,活的死的;鱼,死的活的;各样的菜蔬:猪血与葱皮冻在地上;多少多少条鳝鱼与泥鳅在一汪儿水里乱挤,头上顶着些冰凌,泥鳅的眼睛像要给谁催眠似的瞪着。乱,腥臭,热闹;鱼摊旁边吆喝着腿带子:“带子,带子,买好带子。”剃头的人们还没来,小白布棚已支好,有人正扫昨天剃下的短硬带泥的头发。拔了毛的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