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英的爸!
英的爸!“老李推了她一下,她问:”没叫我呀?好像听见你喊了我一声。“
“我没有。”
“我是作梦呢!”她不言语了。
老李不能再睡,思想与眼泪都没闲着。
太太去抓药,老李把英叫来:“菱呢?”
“菱叫干妈给抱走了。”
“干妈来了?”
“来了,张大哥也来了。”
“哪个张大哥?”老李想不起英的张大哥是谁,刚要这么问,不由的笑了,“英,他不是你的大哥,叫张伯伯。”
“妈老叫他张大哥,嘻嘻,”黑小子找到根据。
老李没精神往下辩论。待了半天:“英,我说胡话来着没有?”
“那天爸还唱来着呢,妈哭,我也哭了。”英嘻嘻了两声,追想爸唱妈哭自己也哭的情景,颇可笑。“菱哭着叫干妈给抱走了。我也要去,妈把我拦住了,嘻嘻。”英想了会儿:“东屋大婶也哭来着,在东屋里。妈不理我,我就上东屋去玩,看见大婶的大眼睛——不是我说像俩星星吗?——有眼泪,好看极了,嘻嘻。”
“马奶奶呢?”老李故意的岔开。
“老奶奶天天过来看爸,给爸抓过好几次药了。妈妈老要自己去,老奶奶抢过药方就走,连钱也不要妈妈的。那个老梆子,嘻嘻。”
“说什么呢,英?”
“干妈净管张大——啊,伯伯,叫老梆子;我当是老人都叫老梆子呢。”
“不准说。”
黑小子换了题目,“爸,你怎么生了病?嘻嘻。”
爸半天没言语。英以为又说错了话,又嘻嘻了两声。
“英,赶明儿你长大了,你要什么样的小媳妇?”老李知道自己有点傻气。
“要个顶好看的,像东屋大婶那么好看。我戴上大红花,自己打着鼓,咚,咚咚,美不美?”
老李点点头,没觉出英的话可笑。
三
病中是想见朋友的。连小赵似乎也不讨厌了。张大哥是每两天总来望看一次,一来是探病,二来是报告干女儿的起居,好像菱是位公主。丁二爷正自大有用处:与李太太说得相投,减少她许多的痛苦,并且还能帮忙买买东西——丁二爷好像只有两条腿还有些作用,而且他的腿永远是听着别人的命令而动作。老李至少是欢迎丁二爷的腿。丁二爷怎样丢了妻子与职业,怎样爬小店,连英都能背诵了。相距最近的是最难相见的,而是老李最想见的——她。她不肯来,他无法去请;他觉得病好了与否似乎都没大关系。继而一想,他必须得好了,为太太,他得活着,为责任,他得活着,即使是不快乐的活着,他欠着她的情。他始终想不到太太的情分是可以不需要报酬的;也许是因为不自私,也许是因为缺少那么一股热力,叫他不能不这么想。他只能理智的称量夫妻间互相酬报的轻重。东屋的——没有服侍过他,但是,他能想到他能安心的接收她的服务,而不想任何义务与条件。这也许是个梦想,但是他相信。因此,一会儿他愿马上好了,去为太太挣钱,为太太工作。一会儿他又怕病好了,病好了去为太太工作,为太太挣钱——一种责任,一种酬劳。只足证明是不自私,只能给布尔乔亚的社会挣得一些荣誉;对自己的心灵上,全不相干!
他想菱,又怕菱回来更给太太添事,他不肯再给太太添加工作。似乎应当找个女仆来。“说,得找个老妈子。”
李太太想了会儿,心中一向没有过这个观念。四口人的事,找老妈子?
工钱之外,吃,喝,还得偷点?再说,有了仆人,我该作什么,仆人该作什么?况且,我的东西就不许别人动:我的衣裳叫老妈子粗枝大叶的洗,洗两回就搓几个窟窿?我的厨房由她占据着……她的回答很简单:“我不累!”
“我想菱,”他说。
“接回来呀,我也怪想的呢!”
“菱回来,不又多一份事?”
“人家有五六个孩子的呢,没老妈子也没吃不上喝不上!”
“怕你太累!”
“不累!”
老李再没有话说。
“要是找老妈子,”李太太思索了半天,“还不如把二利找来呢。”
二利是李太太娘家的人,在乡下作短工活,会拉吕宋烟粗细的面条,烙饼,和洗衣裳,跑腿自不用提。
老李还没对这个建议下批评,小赵来了,找老妈一案暂行缓办。
小赵很和气,并且给买来许多水果。
所长太太已经知道老李和他的病势,因为小赵的报告。不仅是报告,小赵还和所长太太讨论过——而且是不止一次——对待老李的办法。老李没有得罪过小赵,因此小赵要得罪老李。小赵对所长太太这么说:“老李这小子,在所长接任的时候,没被撤差;他硬说和所长没关系,谁信!咱们手里三百多人全挤不上去,他和所长没关系,没一点关系!前者所长单单挑他给办了件要紧的公事,连我和秘书长全不知道!不乘早儿收拾他,他不成精作怪才怪。收拾他!他现在病了。跟所长说,撤他!”
所长太太手心直痒痒,被手里那三百多人给抓弄的。她和所长开了谈判。
所长不承认他和老李认识。及至谈到那天早晨老李替他办了件公事,他才想起有这么个姓李的。赶到提及老李生病,所长给了不能撤换老李的理由——晨星不明。撤换谁都可以,晨星是换不得的。可是衙门中的人,除了老李,似乎都直接间接与所长太太和小赵有关系:要撤只能撤老李,而所长决定不肯撤换晨星。所长向来怕太太,现在他要决定还是服从太太呢,还是服从吕祖。他觉得服从太太的次数比服从吕祖的次数太不调匀了,这次他应当服从吕祖一回。他竟自和太太叫上了劲。太太告诉了小赵,小赵恨不能揍吕祖一顿。
所长是崇信吕祖的。对于吕祖的教训,他除了财色两项未便遵照办理,其余的是虔守神谕。在上天津的前夕,吕祖下坛,在沙盘上龙飞凤舞的写了四个大字——晨星不明。第二天早晨,所长到了衙门,遇上了老李。李科员必是晨星了!老李请病假,应验了晨星不明。恰巧所长又贪了点赃,虽然只是五六万块钱,究竟在给吕祖磕头的时候觉得有不大一点难过,正好用遵行晨星不明来将功赎罪。保护晨星是种圣职。不惜与太太小有冲突,虽然太太有时候比吕祖还厉害。神与太太都当敷衍,暂时决不撤换晨星。万一太太长期抵抗,决不让步,到时候再说。比如说过两个月再撤换李科员,岂不是吕祖,太太,大家的脸面上都过得去?
小赵要把这颗晨星摘下来,扔在井里。一时既摘不下,不免买些水果祭一祭病星,借机会套套老李的实话。假如老李说了实话,晨星自然不能再有作用,便马上收拾他。假如他自认为晨星,那就得另想主意,设法运动吕祖,叫吕祖说,比如晨星“过”明一类的话,所长自会收拾他手下过明的星星。
小赵非常的和气,亲弟兄似的和老李谈了四十多分钟。不得要领。小赵一出屋门把牙咬上了,一出街门骂上了:“不收拾了你不姓赵!”
老李觉得自从一病,人类进步了许多,连小赵都不那么讨厌
四
从正月到二月初,胜利完全是李太太的。
张大嫂把菱送回来,好一顿夸奖干女儿。“有什么妈妈,有什么女儿,这个得人心劲儿的,小嘴多么甜甘哪!”
老李向来没觉出太太的嘴甜甘。
吴方墩太太来了,扑过老李去:“李先生,多亏大妹妹呀,你这场病!
一个失神呀,好——“她闭上了眼,大概是想象老李死去该当什么样式。
邱太太来了,扑过老李去:“李先生,还是旧式的夫人!昨天听说,一位大学教授死在传染病医院,他的夫人始终就没去看他一次,怕传染!什么话!”文雅的邱太太有意把李太太加入“列女传”里去。
张大哥又来了,连皱眉带咳嗽都显然的表示出:“我叫你接家眷,有好处没有?这场病不幸亏有她?一来闹离婚,两来闹离婚,到底是结发夫妻!”
口中虽没这么明说,可是更使人难过,老李只好设法躲着张大哥的眼睛与眉毛。
张大哥近来特别的高兴,因为春天将到,男婚女嫁自应及时举办,而媒人的荣耀也不减于催花的春雨。张大哥说了许多婚姻介绍的趣事,老李似乎全没注意去听,最后张大哥的烟斗指着窗外,说,“老李,衙门里这两天要出人命!”老李正欣赏着张大哥的衣裳:净蓝面缎子的灰鼠皮袍,宽袖窄领。
浅蓝的薄绸棉裤,散裤角,露着些草黄色的毛袜。黑皮鞋。“人命?”他重了这两个字,因为只听到这么一点话尾。
张大哥的左眼闭死,声音放低,腔调改慢,似乎要低唱一部史诗:“吴太极和小赵!”
“吴太太前两天还来了呢,”老李说。
“她当然不便告诉你。吴太极惹了祸,小赵又不是轻易饶人的人,事情非闹大了不可!”
老李静候着张大哥往下说。
“你知道吴太极没事就嚷嚷纳妾?”
老李点了点头。
“练太极练的,精力没地方发泄!方块太太大概也管束得太严。事情可就闹糟了。你知道小赵常提到太太,可是没人见过赵太太?”张大哥笑了,大概是觉出自己过于热心述说,而说得有点乱了。
正在这个当儿,丁二爷疯了似的跑进来。
“您快回家,天真叫巡警拿去了!”
第十二
一
无论怎么说,老李是非出去不可。病没全好而冒险出去,是缺乏常识。
但是为别人牺牲,至少是有意义的。自从生下来到现在,他老是按部就班的活着,他自己是头一个觉到这么活着是空虚的。张大哥虽然是瞎忙,到底并不完全为自己忙。人与人的互助是人生的真实,不管是出于个人情愿,还是社会组织使人能相助相成。谁也再不拦住他到张大哥家中去。他的腿还软着,可是心意非常坚定:雇了辆车去赶张大哥。
张大嫂已哭得像个泪人——天真是五花大绑捆了走的。
没看见过张大哥这么难受,也想不到他可以这么难看。脸上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左眼闭着,下眼皮和嘴角上的肉一齐抽动,一声不发,嗓子里咯咯的咽气。手颤着,握着烟斗。
老李进了屋中便坐下了,只觉得自己没有能力,自己是废物,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张大哥看见老李进来,并没立起来,楞了好大半天,他忽然睁开左眼,眨巴了几下,用力咽了口气。猛的立起来,叫了声,“老李!”没有再说别的,往外走:到了屋门,看了张大嫂一眼:“我找儿子去!”
张大嫂除了说天真是被绑走的,其余一概不知。
丁二爷在院中提着一笼破黄鸟,来回的走,一边走一边落泪,“小鸟,小鸟!你叫一声,叫一声!你要是叫一声,天真就没危险!叫!叫!”小鸟们始终不叫。
二
第二天,老李决定上衙门,虽然还病病歪歪。
吴太极已经撤了差,邱先生,张大哥,都请假。熟人中只见了孙先生。
孙先生是初次到北平,专为学习国语,所以公事不会办,学问没什么,脑子不灵敏,而能作科员,因为学习国语是个人的事,作科员是为国家效劳,个人的事自然比国事要紧的多。孙先生打着自创的国语向老李报告:“吴太极儿,”他以为无论什么字后加上个“儿”便是官话,“和小赵儿,哎呀,打得凶!压根儿没完,到如今儿没完,哎约,凶得很!”
“为什么呢?”连慢性的老李也着了急。
“小赵儿呀,有个未婚妻儿,压根儿顶呱呱,呱呱叫!”
“他还没娶过,那么?”
“压根儿没娶过,压根儿也娶过,瘸子的屁股儿,斜门!”孙先生非常得意用上一句。“怎么讲呢?他娶过,娶过之后,哎呀,小赵儿凶得咧,送给别人。那么,压根儿他是娶过,可又压根儿没娶过,凶!你我老老实实,规规矩矩,作勿来,作勿来。小赵儿到处会骗,百八十块,买一个儿来,然后,搽胭脂抹粉儿,送了出去,油滑鬼儿,压根儿的!”孙先生见神见鬼的把声音放低:“你晓得,他在所长家里?所长的——是他的人儿,哎哟,漂亮得很!小赵儿和她把所长儿给,怎么说?对,抬起来;将来,小赵儿自己有市长儿的希望,凶!这回又弄了一个儿,刚刚十九岁儿。他想调教好,送出去,送给团长旅长儿,说不定。呕,对,是个旅长儿,姓王的,练得好拳脚儿,猴子拳,梅花掌,交关好。小赵儿,官话有的说,狗熊的舅舅,猩猩儿,精得咧。把她交给了吴太极儿,叫老吴儿教给她点拳术儿,十三妹,凶:旅长儿爱十三妹,凶!”孙先生的吐沫溅了老李一脸。喘了口气,继续的说“哎呀,吴太极儿吃了蜜哉!肥猪拱门,讲北平的话,三下两下,噗,十九岁的大姑娘儿!小赵儿正上了天津,压根儿作梦。前几天儿回来了,一看,哎呀,煮熟的——什么,北平的讲话,鹅,还是鸭儿?”
“鸭子!”
“对,煮熟的鸭子儿又飞了!压根儿气得脖子有大腿粗,凶!小赵儿,吴太极儿,是亲戚哟!吴太极儿是吴太急儿。小赵儿哪里放得过,拍,拍,两个嘴巴子,哎呀,打得吴太极儿好不伤心儿!吴,工夫是好的,拳头这么大,可是,莫得还手,羞得咧,没面目!小赵儿打出——什么?嗜好?有了,打出瘾来了。对吴太极讲,姓吴的,你来等兹我,我去约一百一千一万人来揍你!可是,方墩儿太太动了手,樊梨花上阵儿,一下子,哎呀,把小赵儿压在底下,压根儿几几乎压死,大方墩儿,三百多斤,好家伙的很!要不是吴太极儿拉开,小赵儿早成介大扁杏仁儿。哎呀,小赵儿爬起来,不敢再讲打,压根儿的!不讲武的,讲文的,登报纸,打官司,凶,吴太极儿撤了差!”
“小赵呢?”老李问。
“小赵儿?大家都说他呱呱叫。老吴儿,他们讲,不是东西。”孙先生看了看表,“哎呀,先去一会儿,得闲再讲。”摆好科员的架式,孙先生走了出去。
老李急于打听张大哥的事,可是孙先生走了。科里只剩下他自己,不好意思也出去。他思索开孙先生的一片官话。男人是要不得的,他想:女人的天真是女人自作的陷阱,女人的姿色是自然给女人的锁镣,女人的丑陋是女人的活地狱,女人怎么着也不好,都因为男子坏!
不对,这还不仅是男女个人的事:而是有个更大的东西,根本要不得。
老李不便往远处想,衙门里这群人就是个好例子。所长是谁?官僚兼土匪。
小赵?骗子兼科员。张大哥?男性的媒婆。吴太极?饭桶兼把式匠。孙先生?
流氓兼北平俗语搜集者。邱先生?苦闷的象征兼科员。这一堆东西也可以组成一个机关?
再看那些太太们,张大嫂,方墩,孙太太,邱太太,加上自己的那一位,有一个得样的没有?
这些男女就是社会的中坚人物,也要生儿养女,为民族谋发展?笑话!
一定有个总毛病,不然,这群人便根本不应当存在。既然允许他们存在,除了瞎闹,叫他们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