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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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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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着马少奶奶的劝告,李太太剪了发,并没和丈夫商议。发留得太长,后边还梳上两个小辫。吴方墩说,有这一对小辫可以减少十岁年纪;老李至少也得再迟五年才闹纳妾。可是老李看见这对小辫直头疼,想不出怎样对待女人才好;还是少开口的为是,也就闭口无言。可是夫妻之间闭上嘴,等于有茶壶茶碗,而没有茶壶嘴,倒是倒不出茶来,赶到憋急了,一倒准连茶叶也倒出来,而且还要洒一桌子。老李想劝告她几句:“修饰打扮是可以的,但是要合身分,要素美;三十多岁梳哪门子小辫?”这类话不好出口,所以始终也没说,心里随时憋得慌。况且,细咂这几句的味道,根本是布尔乔亚;老李转过头来看不起自己。看不起自己自然不便再教训别人。
  对于钱财上,她也不像原先那样给一个就接一个,不给便拉倒,而是时时向丈夫咕唧着要钱。不给妻子留钱,老李自己承认是个过错,可是随时的索要,都买了无用的东西,虽然老李不惜钱,可也不愿看着钱扔在河里打了水漂儿。谁说乡下人不会花钱?张家,吴家,李太太常去,买礼物,坐来回的车……回来并不报告一声都买了什么,而拉不断扯不断的学说方墩太太说了什么,邱太太又作了什么新衣裳。老李不愿听,正和不愿听老吴小赵们的扯淡一样。在衙门得听着他们扯,回家来又听她扯,好像嘴是专为闲扯长着的。况且,老李开始觉到钱有点不富裕了。
  更难堪的是她由吴邱二位太太学来些怎样管教丈夫的方法。方墩太太的办法是:丈夫有一块钱便应交给太太十角;丈夫晚上不得过十点回来,过了十时锁门不候。丈夫的口袋应每晚检查一次,有块新手绢也当即刻开审——这个年月,女招待,女学生,女理发师,女职员,女教习,随时随处有拐走丈夫的可能。邱太太的办法更简单一些,凡有女人在,而丈夫不向着自己太太发笑,咬!
  果然有一天,老李十一点半才回来,屋门虽没封锁,可是灯息火灭,太太脸朝墙假睡,是假睡,因为推她也不醒吗!老李晓得她背后有联盟,劝告是白饶,解释更显着示弱,只好也躺下假睡。身旁躺着块顽石,又胡涂又凉,石块上边有一对小辫,像用残的两把小干刷子。“训练她?张大哥才真不明白妇女!‘我’现在是入了传习所!”老李叹了口气。有心踹她一脚,没好意思。打个哈欠,故意有腔有调的延长,以便表示不困,为是气她。
  老李睡不着,思索:不行,不能忍受这个!前几天的要钱,剪发,看朋友去,都是她试验丈夫呢;丈夫没有什么表示,好,叫着抓住门道。今个晚上的不等门是更进一步的攻击,再不反攻,她还不定怎么成精作怪呢!在接家眷以前,把她放在胡涂虫的队伍中;接家眷的时候,把她提高了些,可以明白,也可以胡涂;现在,决定把她仍旧发回原籍——胡涂虫!原先他以为太太与摩登妇女的差别只是在那点浮浅的教育;现在看清,想拿一点教育补足爱情是不可能的。先前他以为接家眷是为成全她,现在她倒旗开得胜,要把他压下去。她的一切都讨厌!半夜里吵架,不必:怕吓住孩子们。但是不能再和这块顽石一块儿躺着。他起来了摸着黑点上灯,掀了一床被子,把所有的椅子全搬到堂屋拼成一个床。把大衣也盖上。躺了半天,屋里有了响动。
  “菱的爹,你是干吗呀?”她的声音还是强硬,可是并非全无悔意。
  老李不言语,一口吹灭了灯,专等她放声痛哭:她要是敢放声的嚎丧,明天起来就把她送回乡下去!
  太太没哭。老李更气了:“皮蛋,不软不硬的皮蛋!橡皮蛋!”心里骂着。小说里,电影里,夫妇吵架,而后一搂一吻,完事,“爱与吵”。但是老李不能吻她,她不懂:没有言归于好的希望。爱与吵自然也是无聊,可是到底还有个“爱”。好吧,我不爱,也不吵:顽石,胡涂虫!
  “你来呀,等冻着呢!”她低声的叫。
  还是不理,只等她放声的哭。“一哭就送去,没二句话!”老李横了心,觉得越忍心越痛快。半夜里打太太的人,有的是;牛似的东西还不该打!
  “菱的爹,”她下了床,在地上摸鞋呢。
  老李等着,连大气不出。街上过去两次气车,她的鞋还没找着。
  “你这是干吗呢?”她出来了:“我有点头疼,你进来我没听见,真!”
  “不撒谎不算娘们!”他心里说。
  “快好好的去睡,看冻着呢!洋火呢?”她随问随在桌子上摸,摸到了洋火,点上灯,过来掀他的被子。“走,大冷的天!”
  老李的嘴闭得像铁的,看了她一眼。她不是个泼妇,她的眼中有点泪。
  两个小辫撅撅着,在灯光下,像两个小秃翅膀。不能爱这个妇人,虽然不是泼妇。随着她进了屋里,躺下。等着她说话,她什么也没再说。又睁了半天眼,想不出什么高明招数来,赌气子睡了。
 
第十
                 
  一
                 
  旧厉年底。过年是为小孩,老李这么想,成人有什么过年的必要?给英们买来一堆玩具,觉得尽了作父亲的责任,新年自然可以快乐的过去。
  李太太看别人买东道西,挑白菜,定年糕,心里直痒痒,眉头皱得要往下滴水。
  老李看出来,成人也得过年;不然,在除夕或元旦也许有悬梁自尽的。
  给了太太二十块钱。“你爱买什么就买什么,把钱都给了狗也好,”心里说。
  赶上个星期天,他在家看孩子,太太要大举进攻西四牌楼。
  马老太太也提着竹篮,带着十来个小罐,去上市场收庄稼。
  老李和英们玩开了。菱叫爸当牛,英叫爸当老虎。爸觉得非变成走兽不可,只好弯着身来回走,菱粗声的叫着。
  “菱,”窗外细声的叫,“菱,给你这个。”
  “哎——”菱像小猫娇声低叫似的答应了声,开开门。
  老李急忙恢复了原形。马少奶奶拿着一个鲜红的扁萝卜,中间种好一个鹅黄的白菜心,四围种着五六个小蒜瓣,顶着豆绿的嫩芽。“呕,大哥在家哪?大嫂子呢?”她提着那个红玩艺,不好意思退回去。
  “她买东西去了,”老李的脸红了,咽了口气,才又说出来:“您进来!”
  她不愿进去,可是菱扯住她不放,英也上来抱住腿。
  老李这才看明白她,确是好看!不算美;好看。混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调匀,不轻巧。小小的身量,像是名手刻成的,肩头,腿肚,全是圆圆的。挺着小肉脊梁,项与肩的曲线自然,舒适,圆美。长长的脸,两只大眼睛,两道很长很齐的秀眉。剪着发,脑后也扎了两个小辫——比李太太的那两个轻俏着一个多世纪!穿着件半大的淡蓝皮袍,自如,合适,露着手腕。一些活泼,独立,俊秀的力量透在衣裳外边,把四围的空气也似乎给感映得活泼舒服了,像围着一个石刻杰作的那点空气。不算美;只是这点精神力量使她可爱。
  老李把她看得自己害了羞!她往前走了两步,全身都那么处处活动,又处处不特别用力的,不自觉而调和的,走了两步。不是走,是全身的轻移。
  全身比那张脸好看的多。“我把这个挂在哪儿,英?”她高高的提着那个萝卜。“不是拿着玩的;挂起来;赶明儿白菜还开小黄花呢。”她对英们说,可是并没故意躲避着老李。
  “叫爸顶着!”英出了主意。
  老李笑了。马少奶奶看了看,没有合适的地方,轻轻把萝卜放在桌上,“我还有事呢,”说着就往外走。
  “玩玩,玩玩!”菱直央告。
  老李急于找两句话说,想不出。忽然手一使劲,来了一句:“您娘家贵姓呀?”不管是否显着突乎其来,反正是一句话。她没吓一跳,唇边起了些笑意,同时:“姓黄,”那些笑意好似化在字的里边,字并不美;好听。
  “不常回娘家?”他似乎好容易抓到一点,再也不肯放松。
  “永远不回去,”她拍着菱的头发说,“他们不许我回去。”
  “怎么?”
  她又笑了笑,可是眉头皱上了些,“他们不要我啦!”
  “那可太——”老李想不出太怎么来。
  “菱,来,跟我玩去。”她拉着菱往外走。
  “我也去!”英抱起一堆玩物,跟着往外走。
  她走到门口,脸稍微向内一偏,微微一点头。老李又没想起说什么好。
  他独自看着那个红萝卜,手插在裤袋里,“为什么娘家不要她了呢?”
  李太太大胜而归。十个手指头没有一个不被麻绳杀成了红印的,双手不知一共提着多少个包儿。鼻尖冻得像个山里红,可是威风凛凛,屋门就好似凯旋门。二十块只剩了一毛零俩子儿,还没打酱油,买羊肉,和许多零碎儿。
  老李不便说什么,也没夸奖她。她专等丈夫发问,以便开始展览战利品,他始终没言语。她叹了口气,“羊肉还没买呢!”他哼了一声。
  老李心中直责备自己:为什么不问她两句,哪怕是责备她呢,不也可以打破僵局吗?可是只哼了一声!他知道他的心是没在家,对于她好像是看过两三次的电影片子,完全不感觉趣味。
  丁二爷来了,来送张家给干女儿的年礼。英们一听丁二大爷来了,立刻倒戈,觉得马婶娘一点也不可爱了,急忙跑过来,把玩艺全放在丁二大爷的怀里。丁二爷在张大哥眼中是块废物,可是在英们看,他是无价之宝。
  老李对丁二爷没什么可说的。可是太太仿佛得着谈话的对手。她说的,丁二爷不但是懂得,而且有同情的欣赏。
  “天可真冷!”她说。
  “够瞧的!滴水成冰!年底下,正冷的时候!”他加上了些注解。
  “口蘑怎那么贵呀!”李太太叹息。
  “要不怎么说‘口’蘑呢,贵,不贱,真不贱!”丁二爷也叹息着。
  老李要笑,又觉得该哭。丁二爷是废物,当然说废话,可是自己的妻子和废物谈得有来有去的!打算夫妇和睦,老李自己非也变成个丁二爷不可:可是谁甘于作废物,说废话!“您坐着,我出去有点事,”老李抓起帽子走了出去。他走后,太太把买来的东西全和丁二爷研究了一番,他给每件都顺着她的口气加上些有分量的形容:很好,真便宜,太贵……李太太越说越高兴,以为丁二爷是天下唯一能了解她的人。英们也爱他。英说,“二大爷当牛!”二大爷立刻说,“当牛,当牛,我当牛!”菱说,“二大,举菱高高!”
  二大立刻把她举起来,“举高高,举菱高高!”把二大爷和爸比较起来,爸真不能算个好玩的人。英甚至于提议:“二大爷,叫爸当你的爸,你呀当我们的爸,好不好?”二大爷很高兴,似乎很赞成这种安排法。妈妈也不由的这样想:设若老李像丁二爷,那要把新年过得何等快活如意!可惜,丁二爷不会挣钱,而老李倒是个科员——科员自然是要难伺候一些的。
  老李没回来吃午饭。太太心中嘀咕上了。莫非他还记恨着那天晚上的碴儿?也许嫌我花银太多?还是讨厌丁二爷?她看见那个扁红萝卜。“这是哪儿来的?”
  “东屋大婶给送来的,”英说。
  “我上街的时候,她进来了?”
  菱抢在英的前面:“妈去,婶来,爸当牛。”
  “呕!”天大的一个“呕”!一夜夫妻百日恩,他不能还记恨着我。丁二爷是好人。花钱,男人挣钱不给太太花,给谁?给养汉老婆花?其中有事!
  人家老婆不在家,你串哪家子门儿呀?你的汉子不要你,干吗看别人的汉子眼馋呀?李太太当时决定,把东屋的野老婆除名,不能再算国联的会员国,而且想着想着出了声:“英,菱,”声音不小,含有广播的性质。“英,少上人家屋里去!自己没有屋子吗?听见没有?小不要脸的!撞什么丧,别叫我好说不好听的胡卷你们!”
  英和菱瞪了眼,不知妈打哪里来的邪气。
  李太太知道广播的电力不小,心中已不那么憋得慌。把种着鹅黄色菜心的红萝卜一摔,摔在痰盂里,更觉得大可以暂告一段落。
  老李是因为躲丁二爷才出去,自然没有目的地。走到顺治门,看了看五路电车的终点,往回走。走到西单商场又遇上了丁二爷。丁二爷混身的衣裳都是张大哥绝对不想再留着的古玩,在丁二爷身上说不清怎么那样难过,棉袍似秋柳,裤子像莲蓬篓,帽子像大鲜蘑菇,可是绝对不鲜。老李忽然觉得这个人可怜。或者是因为自己觉得饿与寂寞,他莫名其妙的说了句:“一块去吃点东西怎样?”
  丁二爷咽了口气,而后吐出个“好”!
  在商场附近找了家小饭馆。老李想不起要什么好,丁二爷只向着跑堂的搓手,表示一点主张也没有。
  “来两壶酒?”跑堂的建议。
  “对,两壶酒,两壶,很好!”丁二爷说。
  其余的,跑堂建议,二位饭客很快的通过议案。
  老李不大喝酒,两壶都照顾了丁二爷。他的脸渐渐的红上来,眼光也充足了些,腮上挂上些笑纹,嘴唇咂着酒味动了几次,要说话,又似乎没个话头儿。看了老李一眼,又对自己笑了笑,口张开了:“两个小孩真可爱,真的!”
  老李笑着一点头。
  “原先我自己也有个胖男孩,”丁二爷的眼稍微湿了点,脸上可是还笑着。“多年了,”他的眼似乎看到很远的过去,“多年了!”他拿起酒盅来,没看,往唇上送;只有极小的一滴落在下唇上。把盅子放下,用手捣着,楞了半天,叹了口气。
  老李招呼跑堂的,再来一壶;丁二爷连说不喝了,可是酒到了,他自己斟满。呷了一口,“多年了!”好像他心中始终没忘了这句。“李先生,谢谢你的酒饭!多年了!”他又喝了一口。“妇女,妇女,”他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见,眼直看着酒盅,“妇女最不可靠,最不可靠,您不恼丁二,没出息的丁二,白吃饭的丁二,这么说?”
  老李觉着不大得劲,可是很愿听听他说什么,又笑了笑,“我也是那么看。”
  “啊!丁二今天遇见知己:喝一口,李先生!我说妇女不可靠;看我这个样,看!都因为一个女人,多年了!当年,我也曾漂亮过,也像个人似的。
  娶了亲,哼!她从一下轿就嫌我,不知道为什么,很嫌我!我怎么办?给她个下马威;哼!她连吃子孙饽饽的碗都摔了。闹吧,很闹了一场:归齐,是我算底:丁二是老实人,很老实!她看哪个男人都好,只有我不好!谁甘心当王八呢?但是——喝一口,李先生。但是,我是老实人。三年的工夫,我是在十八层地狱里——一点不假,第十八屋!打,我打不了,老实,真老实!
  我只能一天到晚拿这个,“他指了指酒盅,”拿这个好歹凑合着度过一天,一月,一年,一共三年!很能喝点,一斤二斤的,没有什么,“他笑了笑,似乎是自豪,又像是自愧。
  老李也抿了一口酒,让丁二爷吃菜,还笑着鼓舞着丁二往下说。
  “事情丢了;谁要醉鬼呢?从车上翻出来,摔得鼻青脸肿;把刚关的薪水交给要饭的:把公事卷巴卷巴当火纸用;多了,真多,都是笑话。可是醉卧在洋沟里,也比回家强!强的多!自己的胖小子,就不许我逗一逗,抱一抱;还有人说,那不是我丁二的儿子!她要是把孩子留下,她自己干脆跑了,丁二还能把酒一断,成个人。她不跑,及至她把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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