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草屑,忧郁地望着我。这眼光里混杂着惊讶、隔阂和害怕,候弦高穿的太漂亮了,大唐最精美的蜀锦配上他越发出众的气质,如果不是童年的美好过往,今日根本不会和这样的小牧民有任何交集,哪怕是“父亲”,小女孩也有点天然的自卑。
“蓝其格,你好。小王……,哦不,我是……”
小姑娘的嘴唇轻轻地嚅动了一下,“父亲。”她小声叫道,用的是汉言,小女孩怯生生地说,“额吉(娘)以前说过,我的父亲会带来还多漂亮的丝绸衣服,比牛羊最多的头人的衣服还漂亮。”小女孩说完后,蓦然间,一股酸酸的滋味猛地涌向候弦高的喉头和鼻尖,他不知道自己心在心中如何作想,只是不太好受,她居然还记得自己以前对她的承诺啊。
“你额吉呢?”
“她拾牛粪去了。”小女孩的回答让候弦高心中一涩,没再问了。
毡包外响起一阵纷沓的马蹄声,伴随着一个粗嗓门的吆喝。古米丫的姐姐笑道:“贵人,是古米丫的男人回来了。喂——”她朝门外喊着,“来客人啦!蓝其格的父亲来啦!”
毡包外那个粗嘎的嗓门惊疑了一声,随即一个四十来岁的魁梧大汉推开门跨进来,古米丫的姐姐简单彼此介绍了一番,然后躬身退下去了。
“这位贵人,真是,家里太乱了。”大汉战战兢兢的站在候弦高面前,好像想到甚么,又给候弦高叩了几个头,讨好道,“你是大商吧?一看就是,我们这儿像你这般富贵的,只有那些唐人中的大商,唉,你们唐人真是天生就这般尊贵呢。“
候弦高看也不看大汉一眼,随意道:“几个孩子?”
“就这四个啦。当然,蓝其格是最漂亮的,谁叫她的父亲是唐人,果然不一样呢。蓝其格你的马奶酒呢?等死么,快送过来。”他突然又暴怒起来,凶恶地朝小姑娘吼着,候弦高身后的离水眼睛一眯,已是动了杀意,不想候弦高却是摇了摇头。
“马奶酒已经温好了。”蓝其格低声说。如果没有当初候弦高的摇晃,可能女孩也不会如此矮小。
“真不好意思,大冬天的。”男人讨好道,看来在这边,汉人的地位很高的。
候弦高没有理睬男人,男人自觉无趣就自顾自的偷喝点酒,然后偷瞄旁边的离水,暗自唏嘘果然还是汉人女子漂亮,跟神女一样动人,哪是自家的婆娘能比的。候弦高蹲了下来,轻轻抱起了蓝其格,轻的像一片羽毛,仔细地端详着她,候弦高没有在她脸上找到记忆中的那个少女的痕迹,她不像她的母亲,古米丫没有这样瘦削,也没有这样忧郁的眼神。而她呢,也没有古米丫那红朴朴的脸颊和温柔的表情,不过,候弦高还是得承认,这小女孩生得挺好看。候弦高默默的抱着小女孩出去散步了,毡包里的男人没敢说话,而且小女孩名义上也是候弦高的“女儿;当然现在是他的财产。
“你额吉还好吗,蓝其格。”候弦高道。
“嗯,还好吧,只是,”蓝其格犹豫了一会儿说,“额吉好幸苦,不光挤奶,还有鞣质皮革换钱给父亲喝酒。”
候弦高默默的点点头,没再问了。
晚上一个人独处的时候,离水过来了,问道:“主公,为甚么不杀了那人?这不符合您一贯的作风,他冒犯您了呢。”
候弦高出奇温柔道:“离水,我发现,当初我父亲说我不适合这片土地是对的,那魁梧大汉尽管粗野,但却不失豪爽有力。他无疑是这个毡包的坚强支柱和当然的主人。当然,古米丫在这间毡包里度过的日子很艰难,但决非是无法容忍和水深火热的。如果此刻她也在这顶毡包里,只会使这温暖起来的毡包增添更多的温暖和亲切。看来,真正被生活抛弃的,只是像本王这样不能随遇而安的人。也许,这就是我的悲剧,宿命吧……那李治我们虽与其为敌,可其才华也是让小王自愧不如的,他不是填了一首词吗?怎么念的。”
“叹当年,披坚执锐,扫荡群氛,几次颠险!蒙恩赐,枉徒然,到而今,年老残喘。只落得《黄庭》一卷随身伴,闷来时造拳,忙来时耕田,趁余闲,教下些弟子儿孙,成龙成虎任方便。欠官粮早完,要私债即还,骄谄勿用,忍让为先。人人道我憨,人人道我颠。常洗耳,不弹冠。笑杀那万户诸侯,兢兢业业,不如俺心中常舒泰,名利总不贪。参透机关,识彼邯郸,陶情于鱼水,盘桓于山川,兴也无干,废也无干。若得个世境安康,恬淡如常,不忮不求,那管他世态炎良,成也无关,败也无关。不是神仙谁是神仙?这词不像他能吟诵出口的,倒像是古稀老者。”离水难得笑道。
“这个我不管,无病也好,惊才绝艳也罢,总之那句‘若得个世境安康,恬淡如常,不忮不求,那管他世态炎良,成也无关,败也无关。不是神仙谁是神仙?’这句最深得本王的心,可惜本王的命运早已注定,安康与本王此生注定无缘。”候弦高清淡释然的道。候弦高不知道的是,也就在这一刻,那不经意间灼得离水的心隐隐作痛的眼神,彻底征服了这个女人的心。
夜深了。候弦高打了个酒嗝,醒了,正见到毡包不远处,古米丫的男人开始扯住小孩的腿和胳膊,把他们拉成一排,最后他把一条大皮毯被用力摔在小蓝其格身上,嘴角泄出一句低沉的咒骂。“哼!这鬼娘们也不知道死哪里!呃……”他狠狠地咬着牙嘀咕一句,朦胧的睁开眼睛,眼角一瞥,两人的目光霎那相遇了,他马上闭上了嘴,怕触怒了贵人。
寂静只持续了几秒钟,候弦高突然道:“你大概讨厌本王吧?”
男人喘着粗气,想了一会儿,又下床斟上半碗酒,马奶酒和游牧人的豪爽让他也无所畏惧了,他沉吟了一下,低低地开口了:“贵人,我的话可能不好听,说真的,其实你们这样的贵人玩一两个女人本是寻常,可蓝其格是你女儿,在草原上,孩子是最珍贵的。其实,我们早把你忘了,小人也根本没想到您还会来人以为,汉人中的贵人就是那么没心肝,亲娘老子死了也不理睬。”候弦高面无表情。
男人低声,怕吵醒了孩子,道:“不过,今天小人才知道自己错了,唉,其实小人也知道你们汉人风俗和我们不一样,女孩子是没甚么用的,而且也看不起我们胡人,贵人家中父母肯定不允许蓝其格这样的孩子污了你们高贵的血统。”
“这是谁告诉你的?”候弦高突然开口插了一句问道。
男人尴尬道:“那些牛羊多的见过世面的头人都这么说,我也是听来的,唉,你们汉人终究是不比我们这些糟糠之民的。”
候弦高面无表情坐起来,破天荒的缓缓地给他斟上酒、,郑重的摇头道:“你错了,我们汉人也有比不上你们的,你们也有让我们佩服的。”
“有吗?贵人莫说笑了。”男人哑然不敢置信。
“有。”
“嗯,哪里?”
“你们比我们更尊重生命,特别是孩子,我们汉人从来讲的就是斩草除根不留后患,越是小孩越不能留,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候弦高如此道。
睁大了一双牛眼,男人不明所以,他根本不知道他们也有伟大的地方,正如坏人也有值得鄙视伟人的美德。
第二天,在集市里,候弦高隔别六年,第二次见到了古米丫。
当见到了古米丫以后,他体会到了上述的一切,女人变了。两人见面时,并没有出现偶像剧相拥而泣的狗血场景,古米丫当时正用力拽着牛鼻绳,大步迎面走来。她吃惊看着候弦高:“呵,好多年不见了,你怎么又跑到草原来了。”她使劲拉着缰绳,牵着一头牛,和候弦高并排走,周围所有人都看着这幅不可思议的场景。
一个最普通的牧羊人,一个衣着华丽身边还有一哥国色天香的黑衣侍女跟着的汉人少爷,两人像是青梅竹马的玩伴一样,嬉笑奄奄的走着。
古米丫一没有哭,二没有要候弦高的怀抱,三也丝毫没有流露对往事的伤感和这劳苦生涯的委屈。一切若无其事,可是如此,候弦高的心更痛了。真的变了,古米丫没有那熟悉青春的脸庞,已阔别九年了,她身上消逝了一种候弦高一直记在心里的味道,一种自己缺少的温馨,她比以前粗壮了,说话和所有胡人女人一样,急匆匆的很大声,和身边的离水比,两人差了十万八千里。
候弦高也变了,冷酷英俊,是个女人都要另眼相看,也许谈不上喜欢,只是对漂亮异性的单纯纯粹的欣赏,不过,确认无疑的是,他们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大了。不过,候弦高坚信,在这个平凡女人的心中,此时也一定正想着同样的往事,曾经的童年也一定在彼此心中轰然作响。
一路上,他们还是用儿时这样的方式随意闲谈着,偶然间,候弦高看见,古米丫的眼睛里盈满着泪水,肩膀在微微地发拌,但是她走在前面,始终背朝着候弦高,不知为甚么,候弦高一句话也没有说,当作没看见。
到了毡包,她男人不在,古米丫飞快地收拾着屋子,挨个地给四个男孩洗掉脸蛋上的脏污,把蓝其格这个姐姐支使得团团转,毡包里又充满了温暖,但不是昨夜那种热烘烘、乱糟糟,她烧了一大锅浓浓的马奶酒,然后煎了很多黄澄澄的羊肉,她把羊肉摆在候弦高面前,那散着熟悉诱人香味的肉片上,还有油花在滚滚响着。
羊肉离水吃了一口就急急跑出去了,候弦高知道她是出去吐了。中原地区的羊肉大部分是用姜葱除了膻味的,地道的北方胡羊,初来乍到的江南妹子是扛不住它的“芬芳”的,不过候弦高倒是又甜又香的吃了好多,而此时孩子们都非常知趣的睡着了。
油灯下,两人凝视着,回忆冲淡了情欲在两个苦命人心里翻滚着煎熬着,候弦高已无法分辩其中的委屈,那三年里的许许多多的岁月,还有那个慈祥的“额吉”,不知不觉间候弦高流泪了,他只想痛快地大哭一场。要是昔年,带奶奶、古米丫一起走就好了,为甚么我这么没用,这么废物,为甚么我这么怕触怒父亲,我到底在怕甚么?怕失去父亲的爱吗?
古米丫轻轻地给候弦高端来一碗茶,看着候弦高咽着茶水,渐渐平静了下来。离水没有回来,候弦高知道为甚么,这是送给他和古米丫一个独处的机会。
“古米丫。”
“嗯?”女人刚才仿佛沉入了遐思,惊醒的抬起头道。
“你累吧?”候弦高问。
“反正也习惯了。”
“昨天,你的表姐说,她说蓝其格是我的女儿。”
古米丫歉意的笑了,“对不起,我……”她说不下去了。
候弦高道:“你男人昨晚和我喝了好多酒,他也是个好人。”
古米丫这次没有回答。好一会儿,她才轻轻地道:“你还记得那条小河吗……”
“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还记得么,额吉讲过,女儿踏过小河要嫁人,男子踏过小河就是男子汉了,要做家里的顶梁柱的。额吉还说过,希望我们跨过小河后还能再回来,可是,看来,我还是没能叫她称心。知道吗,那天,我坐着西拉的车离开了咱们住过那么多年的草地,那天风刮得凶,我哭了,哭的撕心裂肺。我想,我到底还是没能逃开草原上女人的命运,我真羡慕你们汉人的女人,女人可以安心的守在家里,等着嫁人,为一个男人坚守。但在草原上不可以,我们有我们的规矩。例如孩子,有时候比甚么都重要。我们也有贞。操的,只是,只是,只是那个,那个不重要而已……”古米丫终于吭吭哧哧的讲完了,她扭过头不敢去看候弦高。
候弦高想伸出手去替女人擦掉泪珠,可是终究没有。这时,古米丫又道:“你当初离开时不说最多一年吗,他们都说你是贵人是汉人,看不上我们这些下等的牧民,直到第二年你还不来,所有人都以为你忘了我,甚至包括奶奶,只有我相信你不会,可我不知道你在哪里啊。然后,西拉就上门了,那是我还是一个孩子,我拒绝不了……可是,你知道吗,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我得知了我肚子里有孩子了,哦,那时我是多么感激蓝其格,我觉得只有这块小小的血肉在暖和着我,没有她我不知道该怎么活,她是我的一切。当然,这样的话你是不愿意听的。我知道,你非常讨厌我有这么一个女儿,你们汉人只认自己的孩子,你……”
“古米丫,”候弦高伸手捂住了女人的嘴,平静打断了她的话:“古米丫,你错了,我讨厌的不是她,蓝其格是个好女孩,而且,好像她也,也喜欢我。她喊我‘父亲’,你知道我因为反对我们汉人的皇帝,我一直不敢要孩子,我从没有被人喊过父亲。那种感觉好温馨,似乎知道自己为甚么活着一样。”
古米丫叹了口气,在暗影里惨然一笑,“你不知道实际情况。”女人迟疑着,犹豫了一阵,才继续说道:“是这样的:我男人呢不喜欢女儿。去年他喝醉啦打蓝其格,还骂她是野狗贱种养的。后来,蓝其格就一直盯着我,一连几天盯着我,那眼神很吓人。我慌了,就悄悄对她说:‘蓝其格,你不是贱种养的,你的父亲是汉人,他是世间最强大的国家大唐的贵人,他的家里有好多好多丝绸,现在他正朝这里赶,不过大唐离我们这儿太远了,不过总有一天他会到的,带着最美丽的丝绸,比牛羊最多的头人还美丽的丝绸来接他的女儿的。”
候弦高望望一边,蓝其格正拥着一角毯子睡着,小手枕在脸颊下面。古米丫疲惫地垂下了头,吁了长长一口气,“别记恨我!”女人用微弱的声音喃喃着。“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我想,反正这一生再也不会见到你啦,可如果你是她的父亲,会有很多人未来愿意娶她的,她也能做母亲了。”
依稀可见候弦高得脸亮晶晶的,他流着泪试着抚摸着她蓬乱的长发,候弦高有过太多的女人,甚么类型都有,但只有这个女人不同。古米丫佝偻着身子,用双手紧紧掩着脸庞,随着候弦高的抚摸,浑身剧烈地颤抖着。过了许久,她猛然昂起头来,用一种异样嘶哑的声调大声是质问候弦高:“为甚么你不是蓝其格的父亲,为甚么?如果是你该多好啊,哪怕你走了,哪怕你今天再也不回来了。可为甚么你要让我和你一点瓜葛也没有?为甚么你不要我了,不来娶我?”
候弦高木然地僵硬地坐着,好久答不上话来。后来他轻声道:“古米丫,你当时很怕我,所以我以为你很讨厌我。”
“候弦高。”古米丫突然撼人肺腑地喊了一声。候弦高浑身一震,猛地收住马缰。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称呼自己。
古米丫睁大眼睛,不解道:“我爱你,可我以为怕你要伤害孩子,”女人咽了口吐沫继续道:“这个,我是真的喜欢你的,可你不知道,在我们草原有一个习俗。”
“甚么?”候弦高艰涩的问道。
“这种事其实是不该女人说的,”古米丫满怀希望地凝视着我候弦高,犹豫了一下才热烈兴奋的道:“你知道,我已经不能再生孩子啦,我这样不能生孩子的女人在草原上是最没用的,哪怕我做再多的事也是废人一个。”
候弦高震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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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这样?”武顺尖叫道,“女人还可以相夫教子,不能生育的女人怎么就是废人呢。”
候弦高眼神中陡然闪过沉重的背上,他沉声说道:“我一直太过自信,我根本不知道那些胡人是如此看待孩子的。”
竺寒暄听到这句话,一阵恍惚,她现在宁愿相信这个无耻无义的小人在骗自己,可是故事又是如此真实,真实到哪怕怀疑它也变成一种亵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