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跟和母妃又不一样。父皇会手把手教我练字,吃饭时会特地给我夹菜,还样样都是我喜欢吃的和母妃又哪比得上父皇。”周瑛咬了下嘴唇,闷闷地垂下头,“从我搬进明熹宫,我去秀玉宫请安了那么多次,可见到和母妃的次数,一把手都数得过来。就算我是个傻的,吃了那么多回闭门羹,也知道和母妃并不喜欢我。”
周瑛偷偷瞄了一眼皇帝,有点小心虚,“她既然不喜欢我,那我也不喜欢她,以礼相待,不落人口舌就罢了,凭什么要我掏心挖肺待她?”
皇帝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碧玉扳指,“你倒还有理了?”
周瑛挺直了小胸脯,虚张声势,“甭管有理没理,我就要偏心,就要区别对待,不行吗?”
若周瑛一直跟圣人一样,宁肯牺牲自己,也要成全别人,皇帝才要生疑呢。眼下周瑛袒露自己的小心思,证明自己并非完人,皇帝反倒疑心尽去,他抚掌大笑:“行,朕的掌上明珠,把天捅个窟窿都行,这算什么。”
周瑛被笑得又羞又臊,脸蛋都红了,心中却松了口气,总算过了一关。
皇帝终于停了笑,斟酌良久,再一次问道:“你母妃是个眼里揉不进沙子的,若她真以为你是帮凶,就算知道你是无意,只怕也会对你生厌。小七,你确定你能承受得了吗?”
周瑛心知成败在此一举,手指把衣带绞来绞去,挣扎半天,喃喃道:“自从到了明熹宫,我才知道母亲的怀抱原来香香的,暖暖的,好闻极了。我略撒一撒娇,别人碰掉一片叶子都要挨母妃一通训的姚黄魏紫,母妃都舍得摘下来给我玩。我学女红时,手上扎个针眼儿,母妃就又是吹,又是揉,又是请太医不知道的还以为母妃有多轻狂呢,但我知道,母妃只是在心疼我。”
皇帝眼神软下来,这孩子倒是重情分。
周瑛泪珠挂在睫毛上,嗓音颤抖,“我当然怕母妃对我失望,不再喜欢我,甚至讨厌我,但我更知道,犯下这错的可以是任何人,但都不能是父皇。”
皇帝心魂一震。
周瑛抬起手背,擦掉泪,口气坚定,“别人错了,母妃或许只是一时伤心,伤心过了,该生气就生气,该报复就报复,又是好人一个。但如果是父皇,依着母妃越亲近越求全责备的性子,心痛难过都是轻的,就怕她心死成灰,一辈子行尸走肉一样,到时候又该如何?”
不管徐贵妃是否当真痴情如斯,但皇帝显然买这帐,登时心疼起徐贵妃来。
周瑛认真道:“所以这桩事,我必须替父皇认下。”
皇帝原本就心虚不敢面对徐贵妃,如今有了周瑛这番大义凛然的说辞,倒成了皇帝为徐贵妃后半生的幸福着想,而不得不撒下谎言,让年纪尚幼的女儿顶罪,“罢了,就听你的。”
周瑛心中大石头这才落地,“多谢父皇成全。”
皇帝到底有点良心,“以后就算你母妃待你不好了,朕也会护着你,断不会让你受委屈。”
及至此时,周瑛才铺垫好一切,水到渠成道:“别的倒还罢了,有一桩事倒要父皇成全。”
皇帝解决心头大患,正是好说话的时候,“说吧,什么事?”
周瑛自自然然引出真正目的,她牵起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日后母妃只怕见我一次,就会想起一次旧事,对我的不喜也会随之增上几分。趁着往日情分还未耗尽,不如我就此离开明熹宫,就算母妃以后想起我,也不会全是一腔厌恶。”
皇帝沉吟道:“这也未尝不可。不过,好端端把你迁出来,总要给你母妃一个理由。”
周瑛假意想了想,才慢慢道:“理由是现成的,就说我险些害了母妃,父皇撵走我,一是为了给母妃出气,二是为了惩罚我的错处。”
皇帝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理由,又问道:“那你离开明熹宫,想搬去哪儿?按说你原来就在秀玉宫,这回合该搬回去才对。但你跟和嫔不对付,秀玉宫又要封宫三年,你若去那儿不但耽误学业,过得也不会如意。其他妃嫔呢,你跟哪个亲近些?”
周瑛面作犹豫,鼓起勇气道:“我不想叫其他人母妃了,父皇,我就住在乾西四所行吗?”
第16章 丧妇长女不娶()
皇帝听了,一时又是怜惜,又是为难,“朕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自古就有‘丧妇长女不娶’的说法,你若无人教养,只怕会引来流言侧目,口舌如刀,朕怕你日后艰难。”
周瑛倒是知道这个说法,早有准备道:“我每日上学,程夫子和庄夫子都极博学多才,且为人处世练达通明,有两位夫子言传身教,我怎会长成无人教养的粗鄙之徒。”
皇帝微微颔首,两位夫子的人品才学,他是最赏识不过的。
周瑛悄悄偷换了概念,皇帝指的流言是说宫中,但周瑛却一竿子指破天,“退一万步说,就算我真是大字不识,人情不通的无盐丑女,那又怎样?我的父亲是天下共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身为父皇的女儿,又有谁敢不朝我低下头颅?”
这一点都不含蓄的马屁,果然拍到了皇帝心坎上,皇帝笑骂道:“巧舌如簧。”
其实“丧妇长女不娶的”说法,最能影响到周瑛的,并不是流言侧目,而是她日后的终身大事。不过,周瑛到底才六岁,就算再聪慧早熟,皇帝也不会大方到跟她商量这桩事。也诚如周瑛所言,周瑛有天底下最大的靠山,从古到今,还从没听说皇帝的女儿愁嫁过。
这么一想,皇帝放下顾虑,倒也肯了,“此事宜早不宜迟,你今天就搬过去吧。”
急成这样?周瑛转念一想,就猜到皇帝是怕贵妃醒来,再生波澜,说到底还是心虚。周瑛对此只作不知,乖乖应道:“都听父皇的。”
皇帝雷厉风行吩咐乔荣,让他帮周瑛迁宫。
乔荣身上一箩筐的事还没办完呢,明熹宫、秀玉宫、永寿宫,三个宫封宫的封宫,宫人们候审的候审,皇帝是盖棺定论,下了明旨了,但后续一连串的事还一点没处置呢。偏皇帝还嫌乔荣不够忙似的,又让他伺候一个小小公主迁宫。
但乔荣能混到这份上,又哪会随便得罪人呢。更何况如今乔荣还在戴罪立功,毕竟皇帝在乔荣查清真相,下旨惩处了和嫔后,可没顺嘴给乔荣官复原职,乔荣还要紧着好好表现。
于是,尽管周瑛迁宫一事,事先没有一点风声,但有乔荣一路保驾护航,一干宫女太监竟没一个敢怠慢,甚至有不少人眼热,跟着搬屏风扛箱子的,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愿追随侍奉七公主左右。
周瑛一概打太极。
素枝一直候在外面,虽然不知根由,但到底有些见识。徐贵妃且没醒呢,周瑛不说在旁侍疾,反倒急匆匆搬走,虽说有御前大红人作陪,皇帝给足了面子,但这桩事总归透着几分蹊跷。因而素枝还能保持清醒,镇定自若,指挥如仪。
李嬷嬷就不行了,那个得意的哟。要不是明熹宫的宫人们大多被扣押了,没个地儿炫耀,李嬷嬷只怕要翘着尾巴,恨不得显摆到天上去。
半年前,周瑛几乎是空身一个,来了明熹宫。但半年后周瑛离开,却前前后后收拾了十几口红木大箱子,这还不包括四季屏风、美人榻等大件家什。
就算这些外物在徐贵妃眼里,只是九牛一毛,根本没放在心上,但周瑛却不能视若无睹。
周瑛站在明熹宫的牌匾之下,望着太监们抬着最后一个红木箱,消失在宫墙拐角,心里却像沉甸甸压着什么。乔荣压着心中的不耐烦,礼貌暗示道:“七公主,宫门要下匙了。”
不等周瑛应对,就有一人气喘吁吁冲过来,远远喊道:“七公主且慢,贵妃娘娘醒了。”
周瑛定睛一看,正是几个时辰前沦落到守门的樱桃。若说徐贵妃醒了,最高兴雀跃的未必是她的夫君子女,反而是这些地位卑微,却身家性命都系在她身上的宫女太监。
这不,徐贵妃一清醒,樱桃开心得走路都带风。
周瑛虽然同样高兴,但却是喜忧参半。皇帝是有所求,才让周瑛觑到空子。徐贵妃可不一样周瑛深吸一口气,再次核对一遍说词,跟着樱桃去见徐贵妃。
徐贵妃靠在引枕上,被子只盖到小腹上。她脸蛋不复刚才的苍白,两颊潮红,眼睛湛亮,不太像恢复了健康,反而有点像发烧,有种病态的亢奋。
皇帝端着一碗浓浊的苦药,一勺一勺喂徐贵妃喝。
喝完药,吃了蜜饯,徐贵妃没有乖乖睡下养病的意思,她语气平静,却仿佛隐藏风雷,“陛下,现在可以说了吧,臣妾到底是因为什么险些滑胎的。”
皇帝刚吃了徐贵妃剩下的一颗蜜饯,慢慢放下小银勺。
周瑛随眼一瞥,就知道皇帝当着周瑛这个苦主的面,又为难内疚了,怕是要掉链子。
一百步都走到九十九了,周瑛可不想前功尽弃,她前驱一步,霍然下拜,“母妃,父皇心软不肯说,就由我来说吧,是我害了母妃。我从外面沾了瞿麦的气味,回宫后传给了母妃,致使母妃险些滑胎。都是我的错,请母妃责罚。”
徐贵妃不说不动,像是惊呆了,又像在酝酿雷霆。
皇帝看周瑛已经说了,知道再无更改,于是续道:“小七到底是害得你险些滑胎的间接凶手,朕已经下了惩罚,就让她即刻搬出明熹宫,算作驱逐。”
徐贵妃终于开了尊口,“哪至于驱逐了,她懂什么,不过是被人利用。”
皇帝只管黑脸当坏人,“她虽是被人利用,但到底铸下大错。若今日轻轻放过,日后再有人有样学样,你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被掐到了七寸,徐贵妃到底不再说情,只道:“这也不急,等我好了帮你拾掇行礼。”
周瑛眼里含着一包泪,强忍着不肯掉下,“母妃不用担心,我的东西已经都搬过去了。”
徐贵妃视线在周瑛身上停了一瞬,转回到皇帝身上,像是意有所指,又像是单纯感叹,“这么急?我只昏迷了一会儿,怎么就发生了这么多事。”
第17章 关底难题()
皇帝心虚不敢接话,忙低头喝茶。
徐贵妃又问道:“我喝药前,陛下说都已经查清楚,现在能说幕后真凶到底是谁了吗?”
“是和嫔。”一听和妃降级成和嫔,徐贵妃就知道皇帝肯定是拿到实据了,若不然皇帝也不肯轻易动心头肉,然后就想,和嫔竟然只降了几级,就算谋害皇嗣的惩罚?
徐贵妃眼神中不免带了几分不满。
这桩事上皇帝也不隐瞒,一口气道:“和嫔怀胎两月,朕已下旨,让她禁足三年。”
徐贵妃讽笑,“她这胎怀得倒巧。”不等皇帝倒胃口的和稀泥,徐贵妃又把皇帝丢到一边,问周瑛道,“这么说,你是从和嫔那儿沾上瞿麦气味的?”
周瑛心头一跳,之前倒是忘了对这件事的口径。
这一回皇帝倒是先反应过来,面不改色,当面扯谎道:“是从和嫔那儿沾上的。”他甚至在瞬息之间还找了佐证,“小七见天去秀玉宫请安,正是那时候沾的。”
徐贵妃不置可否,反而一副贤良温柔道:“既然事已了了,也就罢了。今日陛下为我的事忙了一天,现在时候不早,陛下也请早些回去休息吧,再有两个时辰就要早朝了。”
一见徐贵妃没追究,皇帝又是庆幸,又是内疚,徐贵妃的话再没有不依的,“都听你的,你若是累了就再睡一会儿,朕先回去了。”
周瑛才要跟着皇帝一块离开,却听徐贵妃道:“小七留下。”
周瑛一惊,皇帝也停了脚步,紧张回头看。
却听徐贵妃叹道:“不管怎样,小七到底跟了我半年。这一次她匆忙走了,我若一点表示没有,外人还不知道要怎么编排她呢。她到底还小,哪儿禁得住那样积毁销骨。”
闻见徐贵妃不计前嫌,明知周瑛是帮凶,还如此为她着想,皇帝只觉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失之光明磊落,忙道:“是朕考虑得不周到,小七,听你母妃的话。”
等皇帝走了,徐贵妃问了樱桃和荔枝一些话,得了答案,就挥手令其退下。
屋中只剩下母女二人时,徐贵妃才开了口,语气像哄小孩子,“小七,看在母妃这半年对你还算尽心的份上,别跟你父皇一起瞒着母妃,好不好?”
“母妃这是何意?”周瑛心头一跳,哪儿露馅了吗。
徐贵妃靠在引枕上,也不相逼,只问道:“你去请安,秀玉宫每常让你在哪等候?”
周瑛心道不好,吞吞吐吐道:“在小花厅。”
徐贵妃意味深长重复道:“是啊,小花厅。通南向北,人来人往。一天下来,小花厅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和嫔就算再蠢笨,也不会众目睽睽下栽赃下药。小七,你说对不对?”
周瑛从头到尾都没准备瞒徐贵妃。
不管是直言相告,还是借他人之口,周瑛早晚都要把真相告诉徐贵妃。毕竟徐贵妃生完孩子,还会重掌宫权,跟一个手握重权,还深得帝宠的女人作对,周瑛还没那么作死。
但是主动交代,和被逼问出来可不一样。
也是周瑛粗心,没事前考虑周全。皇帝也是嘴快,没容周瑛有反应的余地。偏偏徐贵妃竟能心细至此,竟从一点细节中就推论出真相。
这时候再装傻,可就得罪人了。
周瑛一脸局促地绞着手指,不安道:“母妃怎么会猜到”
徐贵妃看着帐子上的金钩,右手轻轻抚摸着肚子,语气像是感叹,又像是嘲讽,“你父皇眼中搁着家国天下,这些小事哪会放在心上。”
表面上仿佛在说皇帝心怀天下,不羁于小事,但在宫里闻音辨意,总要绕一个弯子才勉强算可。这话明显在说皇帝情商不行,连个谎都撒不好。
这种话徐贵妃能说得,周瑛却听不得。
幸好徐贵妃不需要周瑛附和,回了神问道:“你父皇出的主意,让你出头?”不待周瑛回答,徐贵妃就自己否了,“不像,他一来没这个脑子,二来也还没那么无耻。”
周瑛只好招了,“母妃英明。”
徐贵妃毕竟是皇帝的枕边人,依着徐贵妃的心机手段,早晚从皇帝嘴里套出真相来。再加上整桩事里周瑛一点没牵扯,可谓问心无愧,所以也就不费心添减。
至于陈太医怎么查出寝具含有瞿麦气味,皇帝又怎么穿针引线,把廖贵人宫中瞿麦香丸的气味传给了徐贵妃,而廖贵人又怎么傻不拉几,掉进和嫔一手挖好的坑里,成为人家冲锋陷阵的马前卒周瑛争取不带一丝感情偏向,一一说了出来。
让周瑛意外的是,徐贵妃听了之后,竟然就心平气和想了会儿,既没摔桌子,也没骂娘,更没问几位主使的下场,反而问起周瑛,“这桩事是个人都不愿沾浑水,你为何顶下来?”
周瑛倒是早有准备,“我见父皇在处置完此事后,不但内疚,还仿佛有些灰心。若是父皇自责太过,以后都不登明熹宫的大门怎么办?我当时一急,就出了这个馊主意。”
“你倒是好眼力。”徐贵妃竟然笑了,“若放任不管,你父皇或许还真就缩着不敢上门了。”
“我还是太急了,其实有母妃在,哪儿用得着我班门弄斧。”周瑛像只小狗一样耷拉着耳朵,垂下头,小脸上满是沮丧。“瞧我这主意出的,四面漏风,还得父皇描补,偏我两个都是半瓶子不满,母妃只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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