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不用林泽带路,周瑛都能猜到坊门开在何处。因为一路上有不少人被火势吓到,卷着铺盖,背着包袱,拖家带口往坊外跑。
四人不做交谈,蒙头赶路,幸好被火灾吓得乱跑的人不在少数,周瑛等人并没有引起注意。
周瑛直到站在坊门的牌楼下,才松了口气,抬头一看,不由失笑,“它竟然叫明德坊。”
林泽讽笑一声,“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两人正说着,忽听旁边有人低声道:“公主殿下?”
周瑛身体猛地一颤,抬头看去。
只见几步外站着一个娃娃脸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再普通不过的青色长袍,头戴纶巾,眼角含笑,却一点不显文弱,反而有种莫可名状的威慑力,让人不敢小觑。
周瑛隐隐觉得眼熟,但不敢贸然相认,拉紧周珏,退后一步,警惕看向来人。
娃娃脸年轻人看出周瑛戒备,拱手道歉道:“是臣唐突了,请公主见谅。臣乃御林军右卫统领丁唐,奉陛下之命暗中寻访两位殿下。”
周瑛这才恍惚想起来,她在几年前跟这位丁统领有过一面之缘。
但落入此等境地,由不得周瑛不多留个心眼,“不知丁统领是否方便,容我看一下腰牌。”
丁唐含笑取出腰牌,递给周瑛,“是臣考虑不周,原该一开始就拿出来给公主验看的。”
周瑛接过腰牌,见是一块通体漆黑的椭圆形玉牌,正面刻着一个篆字的御,周围以繁复的云纹饰之,背面刻有丁唐的姓名、官职、官阶、所属卫所等信息。
这腰牌是真的。
及到此时,周瑛才从记忆角落里,翻出丁统领的模样。两相一对比,周瑛不由失笑,都六年过去了,她都从小毛孩长成半大少女了,丁统领却一点没变,还是一张标志性的娃娃脸。
既然确信眼前人是御林军右统领,周瑛放下心来。
御林军是拱卫皇帝安全的最后一道防线,一向被历代皇帝紧握在手中,地位超然,从来不会介入夺嫡党争。如果御林军都无法信任,那她就真不知道该相信谁了。
周瑛递回去腰牌,“有劳丁统领了。”
丁唐接过来,做了个请的手势,“这里人多嘈杂,不太方便,请公主跟我来。”
周瑛应了声好,正要叫其他人跟上,一回头却对上林泽和玉香难以置信的眼神。周瑛心道自己竟忘了这茬,默了片刻,“此地并不安全,如果不嫌弃的话,还是先跟我一道离开吧。”
林泽默了默,抱拳道:“有劳了。”
玉香左右看了看,应了声好。
丁唐在前面一直很有涵养地等着,直到三人决定下来,才带头往前走。直到他开始往前走时,周瑛才发现身后也有几人跟上,皆穿一身便装,气质冷硬,显然是军伍出身。这种气质俨然异于常人,她刚才竟没发现,也不知是自己太紧张,还是这些人太善于隐藏。
不多时,丁唐停在两架马车跟前,“仓促之间,准备不周,请公主见谅。”
周瑛自然道无妨,目送林泽和玉香上了后一辆,才上了马车。因有周珏在旁,也无需避嫌,周瑛撩起帘子,对丁唐道:“请丁统领入内一叙。”
丁唐应是,也上了马车。马车虽然在丁唐口中不中用,但也宽大敞亮,足能舒舒服服坐五六人,两边分了座次坐下。丁唐敲了敲马车内壁,驾车人一挥马鞭,车子慢慢跑了起来。
周瑛开门见山道:“不知丁统领如何得知我在明德坊?”
丁唐回道:“当日两位殿下失踪,就有人送来勒索信。陛下令臣密查此事,线索查到西边这一代贫民坊,就因此地龙蛇混杂,互相包庇,断了线索。臣不得已,只能大海捞针。这一代发生的所有不寻常事情,大至凶杀命案,小至丢了三瓜两枣的小偷小摸,凡有报上,都命人一一细查。”
周瑛盘算了一下这一代贫民坊的面积,心知这工程浩大,这位丁统领好大手笔。
丁唐又道:“而今日明德坊失火近日雨水充足,绝非天干地燥,失火频频之时。这起失火事件显然不太寻常,因此臣亲自带人前来查看,终于得见两位殿下。”
虽然是周瑛自己逃出来,但回行宫是件麻烦事,周瑛倒也承他的情,“这几日辛苦丁统领了。”
丁唐连道不敢,“原是公主机智逃出,臣无能,并没帮到什么。”
周瑛笑笑,又问道:“既然父皇下令密查,也就是说我和皇弟失踪一事,外人并不知晓?”
“两位殿下称病,不见外人。”丁唐点头道。
“看来我和皇弟也不好明着回去。”周瑛心道正好,这次绑架背后之人在南巡队伍中必有耳目,她正要避开。至于此间细节,也不好跟才见过两次面的丁唐说,遂道,“既然如此,还请丁统领找一处安静的处所,将我等放下,再派人请来父皇母妃。”
丁唐闻弦音知雅意,回道:“曲水塘有一处园林,地方才献上不久。陛下忙于公务,未及游幸,一直闲置。园林内外都已清理妥当,绝不会扰到公主,公主但住无妨。”
周瑛心知后一句是重点,这里所说的清理,绝不会洒扫庭除,而是暗示绝无耳目。
这一位丁唐统领倒是真正的聪明人,难怪年纪如此轻,就能在论资排辈的御林军中当上右卫统领的位置。要知道御林军十二卫,说是平级,也有上下之分。而左右卫,就因贴身侍卫皇帝,而隐隐被当做十二卫之首。所以,丁唐这御林军右卫统领一职,含金量可不低。
当然,再往上走的话,就不是凭借一点聪明见机快了。
御林军统领和副统领都是铁杆的帝王心腹,由先帝亲自挑选,自小跟皇帝一起长大。除非这两位寿终正寝,或者想不开了谋逆,否则下面的再想往上爬,可就难了。
既然对方有心示好,周瑛当然接着,“丁统领安排得必定妥当,有心了。”
丁唐笑称不敢,见周瑛再无吩咐,告辞离开。
临走前,周瑛又突然想到一事,问道:“之前护卫我和皇弟的那队御林军,现在如何?”
丁唐掀帘的手不由一顿,侧身低头,长而卷曲的睫毛垂下,遮住了一向含笑的眼角,让人看不清端倪,他语调平静,“黄庭办事不利,现关押待审,余者悉已处死。”
周瑛不由一默,虽然失职弄丢她姐弟,但也罪不至死。但皇帝是为她姐弟二人出气,所以这话周瑛没有立场去说,只能转了话题,“敢问他们跟丁统领”
“不敢有瞒公主,这一小队御林军正在臣右卫麾下。”丁唐一撩袍脚,长身玉立单膝跪下,“臣治下无能,使两位殿下遭此横祸,请公主降罪。”
“原来如此。”周瑛靠在椅背上,心道果然。
怪不得丁唐能越过御林军左卫,接手她姐弟二人被掳一案,原来是戴罪立功。
这么一想,丁唐铺开如此大阵仗,投入这么多的人力物力,甚至主动示好于她这个无权无势的公主,也就有了解释。果然,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殷勤善意。
至于丁唐是想大显身手,取得皇帝信任,还是将功折罪,解救自家下属,与她有何干系?
如果说一开始听到那队御林军死得所剩无几,她有种“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内疚,但在丁唐这位天子近臣,向她跪下请罪,把她架在台子上之后,她的那点愧疚不安也就所剩无几了。
丁唐是毕恭毕敬请了罪,但她周瑛又能将他如何呢?
她一个尚未及笄,无品无级的公主,能把堂堂天子近臣怎么样?真正能对他降下惩罚,或行赦免的,唯有皇帝一人。丁唐做下这请罪的姿态,她若不原谅,还真拿打杀了他不成?
她今个儿敢做,明个儿御史就能把她参到守皇陵。
更何况皇帝既然还肯用丁唐,就说明皇帝留他还有用处,绝不会由着她使性子打杀丁唐。
所以,就算周瑛认真降了罪,也顶多出点气,无法让丁唐伤筋动骨,却会平白结下大敌。
综上所述,周瑛最明智的做法,也只有既往不咎,恕他无罪。所以周瑛才会不痛快,诚然她并不怪罪那些御林军,但自己不在乎,和被人算计到这一步,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可是周瑛在宫中这么多年,看过那么多沉沉浮浮,学到最有用的一点,就是识时务。
所以周瑛只能笑得雍容大度,甚至亲自扶起丁唐,“都是那些贼子的错,与丁统领有何干系?”
第48章 清白()
两人言笑晏晏,好似一笑泯恩仇,但内里究竟如何,都心中有数。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过来回事,丁唐告辞出去。周瑛靠在马车内壁上,长长吁出一口气。
外面低声说了几句,丁唐没再次请入马车,而是敲了敲车窗户。
周瑛心道这位倒是知机,开了窗户,正看见丁唐那张娃娃脸,依旧是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天生眼角含笑,让人一见就不由心生好感,但周瑛却不会再被骗到了,“丁统领还有何事?”
丁唐的态度却更恭敬了,“明德坊的火势已经控制住,那间院子没一个人逃出来。”
周瑛怔了怔,下意识问了一句,“都烧”说了一半,她才想起周珏还在,不由停住嘴。
丁唐当然听了出来,点头道:“没一个活口。”见周瑛垂目不语,丁唐又道,“不过,这伙人中除了原本就被困在火里的,还有三人看到火势之后回来,被抓了个正着。”
周瑛咬了下唇,才又问道:“有没有一个面容精瘦、尖嘴猴腮的中年男人吗?”
丁唐叫来回话的下属,又低声问了一番,才回头对周瑛道:“是有这么一人。”
周瑛松了口气,幸好线索没有完全断掉,她说道:“此人姓蔡,正是这伙人的头目。”
丁唐会意,“臣一定好好审问此人。”
不一会儿,马车停了下来,周瑛领着周珏下了马车。二人才一下马车,就见到樱桃和白柳已经等在门口。周瑛不由惊讶望了丁唐一眼,这效率可是够高的。
丁唐却只笑笑,“公主请稍事休息,臣告退。”说罢,丁唐也不入园,留下一队人马守在园外,就告辞离开。
这时樱桃和白柳都快步迎上来,“两位殿下可算回来了。”
“殿下受苦了。”樱桃上来就拉住周珏,上下打量,心疼道,“这两日瘦了这么多”
“老天爷保佑,公主可算平安回来了。”白柳步履踉跄,眼圈都红了。
“放心吧,我没事的。”周瑛拍拍白柳的手背。
两人正说话间,樱桃已经抱上周珏,恭敬对周瑛道:“公主风尘仆仆,不如先沐浴换身衣裳松快一下。我跟白柳算是打前站的,娘娘和陛下过不了一会儿,也要过来了。”
周瑛自然应好。
周珏这两日一直跟周瑛待在一起,对她自然十分依赖,此刻见樱桃要抱他走,周瑛却不跟着,不由急了,“樱桃等等,姐姐你也过来啊。”
樱桃轻轻皱眉,温柔劝道:“公主是姑娘家,跟殿下自然不在一处”
周珏却不想听,扭着身子,要从樱桃怀里跳下来。
察觉到樱桃隐隐想要隔开她和周珏,周瑛若有所思看了樱桃一眼。樱桃不自在笑笑,移开视线,吃力搂着捣乱的周珏,好话说了一箩筐,却一点用没有,不一会儿就被周珏折腾出一脑门薄汗。
周瑛这才适时开口,“小珏乖一点,洗得香香白白的,姐姐就过去看你,好不好?”
闻言周珏终于停了闹腾,眨巴着一双大眼,央求道:“小珏乖乖的,姐姐一定早点过来哦。”
周瑛摸摸周珏的小脑瓜,含笑应好。樱桃得了周瑛相助,才哄住了周珏,面上实在有点过不去,不尴不尬地朝周瑛行了个礼,就狗撵一样赶紧离开了。
等到樱桃的身影消失在照壁后,林泽和玉香才从第二辆马车旁走过来。
林泽先抱拳道:“不知是公主在前,这几日多有得罪了。”
周瑛回之一笑,“无妨,是我先隐瞒了身份。”许是离开了原来的环境,先前那一同逃难的患难之情也变得淡了,说话间也不由变得生疏客套。周瑛默了片刻,问道,“接下来有何打算?”
林泽笑笑,“我家在承平坊,一会儿直接回去就行。”
周瑛道:“也好,回到家才算真放下心,你失踪这么久,早点回去,你父母也能安心。”
“安心?”林泽把这个词品了一番,觉得有些好笑,“恐怕我回去了,他们才会不安心呢。”
“怎么会?”周瑛讶然望去。
“我爹娘早已和离,又各自成亲有了子女,我若不在,他们还能自在些。”林泽不在乎道。
周瑛见林泽谈吐不俗,俨然家教甚严,万想不到他会生活在这种环境中,一脸歉然道:“抱歉,我不该提这些。”
林泽不由笑了,“错又不在你,你道什么歉。我爹娘早就相看两相厌,要是继续过下去,保不准哪天就拿菜刀把对方劈了。幸好我家老太爷去得不算晚,不然他们不疯,我也要疯了。”
周瑛虽然同情,但想着林泽到底还未成年,经济也没独立,迟早要回去在那对不靠谱的爹娘手底下混,还是劝道:“你到底是他们亲生儿子,真知道你受了这么多苦,肯定恨死那些人贩子了。”
林泽看着自己的右手,神色晦暗,“这可未必。”
周瑛瞥见林泽的神情,先是不解,继而难以置信睁大眼,“不可能,是不是你想多了”
林泽轻声一叹,“不是我把人心想得太坏,而是事实由不得我不这么想。”
林泽眯起眼,看向承平坊的方向,“我家在津阜还算小有资财,虽不至于说是横着走,但一二般的人还真不敢动弹我这个林家嫡长子。可事实却是我就在津阜本地,离家几条街远的地方,被一群地痞流氓绑架了。若不是有人背后撑腰,他们又怎敢动到我头上?”
周瑛心中一动,这与她的经历倒有些相仿之处。
林泽自嘲道:“这事儿左不过是我那继父继母干的。至于我那爹娘,就算一开始不知情,后来恐怕也是默认了的。我这次回去,虽然保了一条命,但到底废了一只手,想来也能过上安生日子了。”
周瑛却一针见血道:“除非你认命,永远当个废人,否则他们早晚会再一次下手。”
林泽怔了征,怅然笑道:“你说得对,我不可能让自己当废人。”
这话一出,林泽的思路瞬间随之一清,“津阜到底是他们眼皮子底下,我若用左手重头学来,他们肯定坐不住,定会隔三差五来捣乱。我家在外地还有些铺面,到时我就以打理庶务为由,自请离开津阜。到时候山高水远,他们又怎能管得住我。”
周瑛微微一笑,“那就提前道一声恭喜了。”
林泽抱拳,深深看了周瑛一眼,“多谢。”说罢,林泽告辞离开,走了两步,忽然想起来一事,又回头道,“至于咱们如何从明德坊逃出,有些事你若不方便,尽可以推在我头上。”
周瑛想了想,慢慢摇头,“不用了,我是事无不可对人言。不过,还是多谢你体谅。”
林泽也不勉强,“也罢,你心里有数就好。”
周瑛目送林泽离开,又问玉香道:“玉香你呢?有何打算?”
玉香在旁边看了半天,见虽然周瑛恢复了公主身份,但在跟林泽交谈时,也没有颐指气使、盛气凌人,于是也渐渐放下心。此时得了周瑛垂问,玉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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