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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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王美人的死()
徐贵妃很不开心。
新进宫的秀女一个个妖精似的,勾得皇上乐不思蜀,皇上已经好几天没来她的明熹宫了。
虽说她凤印在手,但到底名不正言不顺,下头的妃嫔们一个个蠢蠢欲动,恨不得立马拿着她的错处,好让她彻底失了圣心。偏在这时候秀玉宫的王美人没了,虽则王美人早就失宠,但名下到底有个公主,若有人借此生事情,闹到皇上跟前
徐贵妃揉了揉眉心,看向对面的和妃。
和妃是秀玉宫的主位,进宫也有六七年了,到如今一月还有一两日的宠幸,人美又和气,最是个滑不溜手,拿不到一丝错处的十全人。
徐贵妃打点起精神,问道:“王美人是怎么没的?”
“她自生了七公主,就坏了底子,这些年一直喝着药,却总不见好。”说话间和妃眼圈就红了,她拿帕子沾了沾眼角,哽咽道,“昨儿院里白梅花开了,她还说要摘了花,淘胭脂顽,谁想才一晚上没见,人就没了”
虽然和妃哀痛之情溢于言表,但徐贵妃可没把和妃当善茬。
瞧这短短几句话,和妃就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首先,王美人是身患宿疾,和妃是一没短她医,二没缺她药,身为一宫主位,对这么个早就失宠的小小美人可谓仁至义尽。
其次,点出了王美人大冬天,不安分在屋里呆着,非弄幺蛾子摘梅花。所为何事,还不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吗?所以,这冻着了,病重了,人没了,也是她自己作死,与人无忧。
这要是碰上徐贵妃刚入宫,脾气爆的时候,碰到这等勾引皇上的小妖精,就算人已经死了,也少不得要把她从棺材里拖出来,鞭尸一通,再把骨头剁碎了喂狗。
可现在时移世易,徐贵妃也能情真意切叹口气,四平八稳和稀泥,“我知道妹妹的心,一向是再周到慈悲不过的,这人冷不丁没了,是个人都要心痛,妹妹且宽心则个。王美人苦熬许久,如今也算解脱了,只可怜七公主才一点点,娘就没了”
这话音可不妙,和妃悬起心。
徐贵妃是想用七公主来拿捏她?她膝下确实无一子息,若非要说,她为谋夺七公主,下手害了王美人,这说法也未必不能忽悠两个糊涂虫。
尤其她是秀玉宫主位,若要动个手脚,实在再方便不过。也同样因为她是秀玉宫主位,等王美人死了,由她接管七公主更是顺理成章。可她现在也就二十出头,有身有宠,自己又不是不能生,何必抢别人的孩子?若是个皇子也罢了,一个不值钱的公主要来何用?
可这话不能明说,和妃心思电转,“小七一向懂事,我”
话说了一半,竹木帘子被撩起来,宫女芳兰踏进殿来,虽行礼时裙摆不动,珠钗不摇,但神色间却难掩慌张。
这规矩,该打回去重学了。和妃正要发作,却瞥见芳兰右手藏在袖里,悄悄比了个七的手势。
是七公主?
芳兰当二等宫女也有一年多了,按说不是个不经事的毛燥性子,今日有外客在,还失态至此,恐怕七公主还真闹出不小的事。正好她嫌这山芋烫手
和妃心下有了计较,嗔道:“慌里慌张的,像什么样子。说吧,出了什么事?”
芳兰吞吞吐吐道:“回禀娘娘,太医刚走,该给王美人净身穿寿衣了,可七公主她”
果然是那丫头在闹事,和妃心中称意,面上却一派为难,“请灵入棺的时辰都有定候,若让王妹妹最后一程有得不安生,那可是我的罪过了。”
和妃正要顺水推舟,给那丫头安个母亲刚死,就淘气胡闹的不孝罪名,徐贵妃却开了尊口,“这亲娘刚没,孩子还小,一时接受不了,也是人之常情。”
正当和妃以为徐贵妃要借机生事,却听徐贵妃续道:“不过祖宗定的规矩,确实不该坏。”
听了这善解人意的话,和妃反而不敢妄动,“姐姐以为,当如何处置?”
徐贵妃意味深长看了一眼和妃,指点宫女芳兰道:“她到底还小,只管让奶嬷嬷把她哄走就是,也值得你这样为难。”这话却是暗指芳兰无事生非,故意刁难主子了。
芳兰吓得跪了下来,哆嗦道:“七公主威严日重,奴婢们实在不敢冒犯。”
“妹妹的宫女果然懂规矩,”徐贵妃意有所指赞了一句,起身道,“罢了,也不好让这懂事的奴才为难,我正好去看看。”
眼见事情发展如自己所愿,和妃心中称意,面上却一派气急,瞪了一眼芳兰,匆匆跟上前去。
王美人住在后院的西配殿,几步路就到了地头。徐贵妃率先进了门,一进屋,就感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这内室怎么比屋外还阴冷?徐贵妃四下一看,窗户倒是关得严实,可炉子显然没生火,一丝温火气都没有,黑簇簇跟个冰疙瘩一样。
就算主子没了,下人们也不该失职至此。
徐贵妃眉心一皱,正要发作,抬脚绕过屏风,却见宫女嬷嬷已经跪了一地。
宫女嬷嬷都朝着床跪,头挨着地,恭敬无比,床上躺着刚咽气的王美人。徐贵妃心中难免诧异,王美人还有这手段,身无宠爱,手边无财,还能笼络得下人们有这份忠心?
和妃看徐贵妃在走神,只得上前来。虽然沾了死人晦气,但九十九步都走了,也不差这一步。
和妃强忍着不适,小步挨到床前,正要说两句美人薄命的场面话,抬眸一看,却被眼前场景唬了一跳,心都几乎要从嗓子跳出来。
只见王美人直挺挺躺在床上,面色青白,嘴唇发乌,显然死透了,可被子下却明显突出一小块,在缓慢而有规律地动着。
和妃死死掐住宫女芳兰的手,才没有尖叫出声,厉声道:“谁在装神弄鬼,给我滚出来!”
徐贵妃环视一圈,回过神正好听到这一句,不由轻嗤一声,像是在嘲笑和妃的色厉内荏。她也不避讳,上前撩起床被,露出一握鸦羽似的青丝,再下面是一张白嫩嫩的团子脸。
只见一个不丁点的小女孩穿着一身雪青色的里衣,紧紧搂着王美人的胳膊,睡得正香。
徐贵妃失笑,“这不是小七吗?”
七公主周瑛被吵醒,抬起小短手,呆呆地揉了揉眼睛,嗓音软软的,“咦,徐母妃来了?”
徐贵妃不由放柔了声音,“小七怎么不回屋睡?”
一听“睡”字,七公主周瑛眼中一亮,顿时清醒了几分,欠起身子,趴到徐贵妃耳朵边,说悄悄话,“母妃身子凉凉的,梦里头肯定不舒服,小七是母妃的小火炉,要给母妃暖身子。”
这乖巧的话,让徐贵妃心生触动,眼底一湿。
按说徐贵妃在宫中数年,盛宠加身,凤印在手,杀伐决断,这些年什么花样的讨好奉承没见过,如何会被小儿女一点孝心触动?这却是缘于宫中一段旧事。
别看现在徐贵妃身边没一个子嗣傍身,其实刚入宫那一年,却是有过身孕,甚至生下过一个壮壮实实小皇子。只可怜那小皇子无福,不满周岁就夭折了,最后连序齿都没排。虽然有无数人陪葬,那幕后黑手也没落了好,但毕竟人没了,活着的人再折腾也是枉然。
若非那小皇子祭日在即,徐贵妃也不会轻易被勾动一腔慈母心肠。
原先徐贵妃对七公主也只是寻常,除了年节家宴上见过几次,私下里再无交集,不想今儿个迫于身份来走个过场,竟被触动心事,一时心中大恸,恨不得抱着七公主痛哭一场。
七公主周瑛看到徐贵妃眼圈微红,不由愣住了,“徐母妃也怕冷吗?”她歪了歪头,伸出两只小短手,努力圈住徐贵妃的三根手指,呵气道:“乖乖不哭,小七给徐母妃暖手手。”
徐贵妃又是好笑,又是心酸,到底忍住泪,摸摸七公主的头,“果然不冷了,小七好厉害。”
和妃适才失态惊叫,在徐贵妃跟前丢了面子,心下暗恼,幸好她素有城府,此刻对徐贵妃和七公主母女情深,也能笑得一脸欣慰,“小七能投了姐姐的缘,也是她的福分。”
徐贵妃这才想起还有外人在场,一听和妃的话,不由皱起了眉。
和妃这话,就有些诛心了。
宫里大多恨人有笑人无,徐贵妃今个儿多维护了七公主两句,别人万不会说七公主机灵可爱投了贵妃的缘分,只会说王美人尸骨未寒,亲生女儿就改换门庭,巴结贵妃这要是小小年纪就被传出媚颜屈膝、不孝无德的名声,七公主怕是一辈子都再无出头之日了。
七公主周瑛起初并未多想,见徐贵妃颦眉,忙低头细思一番,才品过味来,不由倏然心惊。
第2章 不被待见的公主()
周瑛早就见识过和妃的面慈心苦,原还碍于王美人病重,需要托庇于和妃麾下才能请医延药,只能按下不表,现在王美人没了,她自然巴不得下一秒就逃出秀玉宫。
所以周瑛在得知王美人去世后,就第一时间向宫女芳兰递消息,提醒芳兰一年前的人情,让她把和妃引来,上演这样一出戏。
一来显得她孝心虔诚,最后刷一遍孝顺值,二来暗示她早就长大,已经养不熟了。
和妃内里是个最不肯委屈自己的,面上却一直以善良和气的形象示人,这么多宫女嬷嬷看着,即使和妃对她不喜,碍于颜面,也顶多把她打包扔到乾西四所。
乾西四所原就是公主们满六岁,进学后要搬去的宫殿。当然,公主们到底矜贵,既不用考科举,也不用学仕途经济学问,只随便学学,不堕了皇家威严就行。照着这种上学模式,那乾西四所就是个偶尔歇脚、小聚解闷的地儿,正经坐卧起居还是要回自个儿母妃的宫里。
周瑛本就不是小孩,能搬去乾西四所自己住,才是求之不得。上无管辖,下无拖累,就算没有亲娘撑腰,内务府克扣一二,清苦些也就罢了,待她长大些,再图后计。
她连由头都给和妃想好了,谁知徐贵妃会横插一杠子
徐贵妃摩挲着周瑛的发顶,不咸不淡道:“到底是妹妹教导得当,小七才如此可人疼。”
和妃可不肯沾浑水,打太极道:“不怕姐姐笑话,我自己都是个不学无术的,哪里敢插手教诲龙子凤孙呢?小七还未入学,就如此机敏,怕是天生早慧,我可不敢厚颜揽功。”
这口气,还真是看戏不怕台高。
七公主这样一个生母没了的,传出早慧的名头,可不是出头的椽子吗?徐贵妃眉心微皱,“不过是懂事乖巧,咱们自家人得意两句罢了,哪至于说是早慧,若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徐贵妃一片慈母之心,周瑛当然能看到,但是徐贵妃的到来,却让这桩事平添了波澜。
原本周瑛的去留只是秀玉宫的内务,尚有周瑛转圜的余地。可现在徐贵妃来了,但凡和妃有点上进心,都不会坐失良机。这一下上升成高位妃子间的博弈,哪还容周瑛置喙。
如果徐贵妃入彀,朝周瑛稍微伸伸手,少不得要被扣上谋夺人子的屎盆子,说不定王美人的死也要被推到她头上,哪怕拿不出证据,也要溅她一身骚,消磨掉皇上的宠爱信任更好。就算徐贵妃不上钩,周瑛被扣了不孝恶名,等和妃甩掉这个拖油瓶时,也不会背上半点骂名。
仓促间就能想出这样进可攻退可守的法子,此等急智,周瑛真要赞一声女诸葛了。
可就算周瑛再欣赏和妃,也不会拿自己的白骨铺就和妃的青云路。
周瑛不由咬住下唇,和妃那里已经得罪了大半,容不得她回头。徐贵妃只几面之缘,一点子恻隐之心,怕是未必能让徐贵妃跟和妃撕破脸,在此关键时候平添一位大敌。
也罢,局势已不容她全身而退,少不得要赌一把了。
周瑛这一番心思转圜,徐贵妃与和妃早就几番刺探,交手数回了。
周瑛小心翼翼从徐贵妃怀中探出头,一张小脸不安极了。她看看徐贵妃,又瞅瞅和妃,像是生怕两人吵起来,怯生生拉住徐贵妃一角衣袖,“徐母妃,咱们到外边喝茶好不好?”
徐贵妃忙不迭停了跟和妃的嘴仗,低头柔声道:“小七渴了吗?”
周瑛摇头,乖巧地给王美人掖好被子,生怕吵醒王美人,小声道:“母妃还在睡觉呢。”
徐贵妃登时一阵心疼,也不知怎么告诉这孩子真相,左右为难,想想还是先离了这伤心地好,遂顺着周瑛的话道:“好,咱们不吵你母妃,去外面坐着去。”
周瑛乖巧笑了,挪到床沿边,探下腰,要自己穿绣鞋。
只见周瑛小小一只,取鞋子时伸直手臂才能勉强拿指尖够到,还摇摇晃晃的,仿佛下一刻就要掉下床,偏这满地宫女嬷嬷竟都习以为常,没一个上前伺候。
徐贵妃忙伸手扶住,不满向一地奴才斥道:“一个个眼睛都瞎了吗?还不过来伺候!”
眼见贵妃动怒,一个枣红比甲的宫女慌忙上前,从徐贵妃手里接过周瑛。也不知顶着徐贵妃的视线压力太大,还是怠慢主子日久,规矩生疏,就伺候穿个鞋,把个周瑛摇来晃去的。
下人如此上不得台面,和妃有些脸红,正待发作,却被眼前场景唬得一跳。
枣红比甲的宫女伺候完周瑛穿鞋,毛手毛脚去够屏风架子上的外衫,也不知怎么一带,带得周瑛一咕噜翻下床。周瑛一个倒栽葱,摔在脚踏边,不动了。
屋中一片死寂。
徐贵妃率先反应过来,嗓门尖得破了音,“太医,快召太医!”
说着,一把推开吓得浑身哆嗦的枣红比甲宫女,徐贵妃小心抱起周瑛,把她搁在一旁的矮榻上,小声喊道:“小七,你醒醒”
周瑛小脸煞白,人事不醒。
和妃跳到嗓子眼儿的心缓和过来,等回过魂来,也就生了疑。哪有这么巧,她刚准备拿周瑛当诱饵做局,就被徐贵妃撞到下人谋害主子,这丫头不是装的吧。
小小年纪就敢给她上眼药,使绊子和妃冷笑,看太医来了,这丫头再怎么演下去。
有贵妃下令,不一会儿功夫,太医院的太医令就亲自拎着小药箱,气喘吁吁赶来了。不及下跪请安,太医令就被徐贵妃喝止,“无须多礼,快上来给小七看看。”
因周瑛年纪尚小,太医令又是个白胡子的老头,两厢也不用避讳。
太医令诊了脉,看了眼球,查了舌苔,又避到外间,令宫女验过周瑛全身有无伤口,待得知只颈侧有一铜钱大小的红肿。他再次仔细探过,方才悄悄松口气。
不等贵妃垂问,太医令就主动道:“七公主是撞到了颈部,气滞血瘀,血行不畅,才晕倒的,待臣施针驱散瘀血,顶多一日,七公主就会醒来。”
和妃失口喊道:“怎么可能!”
徐贵妃正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听到和妃这话,登时被气笑了,“妹妹这话实在太怪,小七侥幸没出大事,合该是天大的喜事才对,怎么妹妹不但不喜,反倒恼了?”
和妃怀疑太医令得了徐贵妃授意,但此刻拿不到实据,也不好撕破脸,只好憋屈认错,“听到小七要昏迷一天,我这颗心跟在油锅里煎过一样,几乎疼晕过去失态至此,让姐姐见笑了。”
徐贵妃冷笑,和妃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一流。
瞧瞧这屋里,怠慢主子的宫女嬷嬷,只知争宠的死人娘亲,满腹算计的主位母妃就连唯一动了恻隐之心的徐贵妃,也只是触景伤情,拿七公主寄予那份无处释放的怜子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