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毛急于求成,他不耐烦了。
“谁说我儿子在城里?”
“那天夜里,你不是同我说过!”
“同你说过?别欺侮我老眼昏花啦,我可从来没见过你这号人!”
“这个老婆子,胡搅蛮缠的,快说出来不得啦!”蓝毛压不住火头,恶言秽语地顶撞老太太。老太太这时完全看出他们是坏人,便说:
“快干你们的公事去吧!这儿是边沿区,两方面的人都不断来,磨蹭了工夫,提防碰上对头冤家。”
她这几句话,把蓝毛吓慌了神,不但怕外边来了八路军,还怕屋里藏着八路军,后悔进门之前没仔细搜查一下,于是掏出电筒从外屋到里屋都晃了几晃,最后又照着老太太的脸,看她是什么表情。
“你乱照什么?”老太太羞光,也有些愤怒。
“我照出你的儿子来。”蓝毛的假面具摘掉了,走着急速的步子,周围转了一遭,伸手拉开迎面桌子的抽屉。
“你找我的儿子,难道我有儿子还放在抽屉里!”“你这老婆子的嘴够多损,这是对抗日工作人员的态度?”
蓝毛说着,不停地翻腾东西。
“抗日的?看那副嘴脸!”老太太横身挡住蓝毛,一时虽记不清哪里藏着重要的东西,总觉着这些家伙会翻腾出不利于儿子的什么来。
蓝毛感到原订计划全部落空了。他唿哨一声,院里埋伏的打手们一涌而入,他们不顾老太太高声叫骂,推推搡搡把她架上了汽车。……
夜深人静,在曾经审讯过金环的那间房子里,高自萍被带进去。迎面桌上坐的还是蓝毛。他从古家庄刚刚回来,虽经过擦洗更换衣服,因没有休息,显得很疲劳,时不时地掏手帕抹汗。范大昌斜躺在沙发上,腿搭着腿,不抬眼皮地看报,明知高自萍进来,故意不理睬,仿佛审问高自萍,跟他并不相干。
在这样可怕的沉默中,高自萍心惊肉跳的沉不住气了。
“先生们!这是误会,这是误会哟!”他见没人反驳,产生了一种幻想:“我是公务人员,一切手续证件齐全不缺,有案可查,有凭可证,街道派出所都知道我,省市公署都会给我作保。”
“少说废话,你干共产党,谁也没法保。”蓝毛大吼了一声。
“共产党跟我井水不犯河水。这完全是误会。”
“既误会咱们就误会到底,来人呀!把这个误会分子立刻给我枪毙掉!”
“我冤枉呀!”高自萍失魂落魄地喊了一声,瘫痪倒地。
“有冤枉吗?你说说看。”范大昌这时才放下报纸抬起眼皮。
“我哪里是共产党,就在八路军采购员进城的时候,有人托我找几份报纸,还是在当街买的。”
范大昌面带笑容说:“别看你年轻,还真会撒谎。实话告诉你,这里是特务机关的审讯处,杀人好比拈死个臭虫,哪天不宰几个。小伙子,放聪明些,人到世界上来,上帝就付给你一条生命。思想信仰,是共产党教给你的,身家性命可属于你自己;要死要活,现在正是个当口!”
高自萍见范大昌平静地说了这一番话,便转脸朝他讨饶说:“我确确实实,没给共产党干过大事,人家也不重用我这……”
范大昌眼睛一瞪:“快闭住嘴,没有闲话给你说,不到西天不识佛,不见棺材不落泪,来人!叫这家伙去打打秋千。”
由外面进来几个打手,推推拥拥把高自萍架出去。几分钟后,回来的人报告说,姓高的刚吊起来就叫喊:只要饶命什么都招。范大昌得意地对蓝毛说:“我看这小子就不夹尿,果然经不住一绳子。咱们到现场看看去,也许,从这个小后生头上能先打开缺口哩!”
十分钟后,范大昌带着收敛不住的笑容回来了。蓝毛多少有些担心,他问:“范主任,这样干,是不是太轻易啦?”范大昌说:“这种快拿快放的办法,是反敌工的最新手段;只要他肯签字,对我们就是把柄,签字这件事,用共产党的眼光来看,等于良家女儿为娼,再喊贞节也不顶事啦!”
一天的工作办完了,干的很成功,两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并肩躺在沙发上,互相称赞,彼此恭维。蓝毛称范大昌经验丰富、智慧多端;范大昌夸奖蓝毛心硬手黑,勇敢泼辣,两人互相掏出纸烟礼让着。墙上的挂钟象犯人踢锁链似的响了阵;接着当啷一声,报告了一点。从习惯上,是他们下班的时刻了,然而,两个朋友今夜反常了,他们不去外面看他们看习惯了的“月黑杀人夜”的景色,不去听他们听熟了的“肉体呻吟”的声音,他们倒愿意伏在这所门窗关紧、空气窒息、闷沉沉阴森森的屋里,因为他们心情上有一种完成任务的满足。这种满足很象屠夫深夜宰杀完了牲畜,把它们倒吊在肉架上,放下屠刀,脱解围裙,洗掉沾染手上的鲜血,然后心满意足地抽一袋烟。范大昌他们现在正是这种神情。
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范大昌听见蓝毛喉咙里发出了响声。他想:这样的人心眼狠,手腕辣,吃的饱,睡的着,确是一把杀人不眨眼的好手,便上前摇撼他说:“夜凉啦,小心受感冒。”蓝毛被推醒时,突然响了个大鼾声,象咽喉里卡住了大块东西,他张开大嘴,喷出一口腥臊气息,然后左眼右眼渐次睁开,看清是范大昌时,抱愧地微微一笑:
“范主任,失敬的很。说实在的,我两天两夜没合眼,太疲乏了。”
“今天出发顺手不?干掉几个?”
“今天阎王爷不开门,一个该死鬼也没碰上。”
“还是你亲自动手吗?”
“倒不一定,不过日子长了,闲的手心发痒。”“蓝队长!”范大昌别有企图地说,“你这股干劲儿,不论是在治安军还是省城的侦缉队,称的起是一把好手。可是,有些时候,我也真替你担心,老是亲自动手,命案越聚越多。命案太多了,总有不方便的时候,比方说……”范大昌给蓝毛咬着耳朵说了一阵。
蓝毛脑袋摇的象货郎鼓似的说:“大日本军铁桶一般的天下,他们还能回来?”
“你怎么不信呢?”他附在蓝毛耳边,又说了很久。
蓝毛有些无可奈何了:“真要有那一天,要人一个,要命一条吧!”
“道路还宽的很咧!”范大昌说着说着,终于向蓝毛暴露了他的政治面目。他说:“问题的关键就在办理这道手续;没有它时,多一桩案情,多一份罪过;有了它,一身二任,多杀一个,多向蒋委员长那里报一份功劳。”
蓝毛听罢,忽地站起来,菠萝皮脸庞精神焕发,脖颈的青筋胀的直跳。“我不惜一切,只要你肯引荐你这粗卤的兄弟……”
范大昌也站起来,作出十分激动的样子:“你只要信的过你这不才的哥哥,我一定,不!我现在就承认你是我们地下党的同志,而且奉送你五年党龄。”说罢这一对难兄难弟就张开手臂拥抱在一起,忽然,蓝毛抽出身来,快步跑到内屋,打开壁橱提出一瓶白兰地,满满斟了两杯,一捧对方,一擎己手,说:
“老兄!谢谢你的提拔,今后我的工作更有意义了。来!为蒋汪两位党的总裁携手祝福,为我这个反共战线上的新兵干杯!”
“老弟!”范大昌一挺脖子,灌下那杯黄汤:“为了庆祝和完成我们伟大的反共事业,必须不眠不休地工作。我提议:趁我们精神高度愉快的时候,把那位最重要的女犯人带来审讯,突破了她,对全城潜伏的奸匪打击甚大,兴许,在吸收你入党的第一夜,就来个剿共战线上破天荒的大胜利呢!”
“同意,加翻的同意,让我亲自提她去。不过咱们得注意点子,夜里捕她的时候,可野刁啦!”
时间不大,杨老太太进来了。她穿着上身毛蓝下身墨青色的单衣,绑紧两条腿带,矜持地站在当屋,额纹紧皱,眉头微蹙,嘴角似闭犹张,四肢时动时静,两只眼睛朝正前方水平线上注视着,象是看着迎面桌上的台灯,又仿佛什么也没看。从表面很难看出她是什么表情,只能肯定她是已经拿定了什么主意。
“老太太,你请坐。”范大昌站起来,很客气地指着已经摆好的凳子,顺手从暖壶里倒出一杯热茶放在她跟前。
老人刚刚坐下,范大昌和蓝毛开始了他们的劝说工作。两个人的心情狂喜到变态的程度,因而讲的很多很长。有时在一个相同的问题上,两人争着说,好象一对老鸹对笼似的。他们一共说了十多个问题,中心意思是要老太太供出她儿子的情况。
范大昌认为一个乡村老太婆,没有多大了不起,信口开河地答应了很多条件。不但答应保证她儿子的生命安全,还保证她儿子归顺过来给安排很好的地位;对于老太太本人,答应的更多了,答应她吃香、穿光、坐汽车、住洋房。范大昌不只答应,还拿脑袋保证实现他的诺言,他说:老人如需用钱,可以先行付款,恐口无凭,可以签字。蓝毛恐怕老太太不懂签字划押这一套,他当场起誓,如果他们说诳话,欺骗乡下老太太,他蓝毛一家三代都是丫头养的,祖宗八辈的坟头倒掉过来,坟尖朝下,供万人抽打着转陀螺。
一个钟头过去了,老太太始终没作声。蓝毛想起老太太在古家庄那股拧劲儿,觉得刚才很多好话白说了,忍不住要发脾气;范大昌皱眉示意制止他,又劝说了一番,老人仍不作声。范大昌并不失望,成竹早已在胸,他同蓝毛亲自带她参观地下室的各种刑具。之后,打开牢门,叫那呻吟嚎叫的声音威吓她折磨她。
老太太活了五十七岁,从没见过、也没想过骨肉长成的人能忍受这么惨的刑法。她害怕瞧见那些蓬首垢面的犯人,她眯细着或是干脆闭上眼睛,跟他们挨间逐屋的转,好容易转完了,她精疲力竭地回到原地,两肩徐徐端起,出了一口长气,颓然倒在有扶手的坐椅上。
范大昌启示着说:“我们的话都说完了,死路,活路,你都看到啦,拿定主意吧!”
老太太慢条斯理地说:“你们说的,我听不懂,你们问的,我不知道。”
蓝毛又火了:“你胳膊能拧过大腿去?别认为你不开口就算了事,我们什么都清楚!”
“清楚你还问什么?”老太太特别厌恶他。
“你的秘密保不住!”蓝毛从袋里掏出一件东西,用力朝桌上一拍。“你看!这个是什么人?”
老太太站起,看到桌上放的正是儿子中学时代那张照片。她从心里打了个冷战,这种重要东西,怎会落到他们手里,这是当娘的最珍贵最爱惜的纪念品呀。多少个黄昏雪夜,多少个花晨月夕,她对着这张照片出过神。抗战爆发后,几时听到作战的消息,她都拿出像片来为儿子和他的战友们祝福;她心绪愁闷无聊时,拿出它来当真人似的说话;逢年过节时,把它放在桌上拌随她一起聚餐。这一张小小的照片,曾填补过母亲很多精神上的空虚,给了她多少抚慰和满足。儿子回家的那夜,曾劝她不要悬挂它,她虽听了儿子的话,但没收藏好,想不到被这群天杀的搜抢了去。虽然失去的仅是一张像片,老太太真感到象是他们捉住她的儿子。“这便如何是好?”她怀着惶乱、恐惧和祈祷般的复杂心情向前移动着脚步,表面装出漠然无谓的表情盯着蓝毛。
蓝毛在特务工作的历史中,最得意的是:控制人的神经,抓住对方的辫子,制造别人的痛苦。现在,他觉着已经从精神上征服和控制了这位老太太,他又一次得意了。就在这时,猛然间,老太太摸到桌上,劈手抓住像片,连撕带扯弄个粉碎,统统放在嘴里,蓝毛赶来抢打时,她已经呷一口茶水咽到肚里去了。
老太太胸部起伏、额头流汗的时候,蓝毛瞪着猴子眼睛要动武的时候,范大昌格格笑了。
“老太太!你好聪明哉。告诉你,干特工的不比你脑筋简单。这张照片,早经我翻照了,愿意撕,你要多大的,我给你放大去。”
老太太先感到失望和威胁,想了想,又沉着了:“你把它放到城门大,也是白费。”
蓝毛喊叫说:“谁跟你这死老婆子扯皮。快说出你儿子的下落来!”
范大昌故意用了谨慎严肃的态度说:“现在是最后的时刻了。我们摆出两条路子,任你挑。不说,马上掐监入狱;说娄,立刻松绑发财。”他将厚厚的一叠钞票递到她的跟前。
杨老太太的鄙夷笑容还没泛出的时候,就立刻收敛回去了,她说:“儿子是我掰着嘴养大的,我不拿他换钱花。谁也是人生父母养的,你们出去打问打问,全世界上,哪一个当娘的肯出卖自己的亲生骨肉呢?”
“范先生,别跟她多费口舌,交我来处置她。”蓝毛迈前三步,双手叉腰,满脸杀气地站到老人跟前:“老婆子,我告诉你!刚才各种要命的家什你都瞧见了。这些,我一满不用,对你这旧脑筋采取旧刑法。限你三分钟的时间,说了万事皆休;不说,我上油锅炸酥你这把老骨头。”
“别要三分钟,我一分钟也不等了。你的油锅在哪儿?”老太太站起来,自己推开门朝外走,蓝毛吆喝着暴跳如雷地跟出去。
范大昌看着她的背影,脑袋连摇几摇,摊开两手作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
第十八章
一
杨晓冬把他们夜闹商会并安全脱险的事,叫小燕儿转告银环。要她严加防范敌人的搜查,坚持固定时间地点接头见面的办法,不要胡乱碰头。银环听说杨晓冬亲自这样干,给自己影响很大,决心寻找为姐姐送信的姑娘。
这是她第三次寻找了,按照韩燕来说的方向,她从新站在城西北角仔细试验,结果很多地方都可看到奎星阁。她觉着抬头看到奎星阁这个条件太广泛了。在偌大的都市,一不知道街道门牌,二不晓得姑娘姓名,也没看清面貌,只是模模糊糊的有个肯影的轮廓,这不是大海寻针吗?
银环怀着失望的情绪,漫步朝西北城角转游,仍不断瞧着奎星阁,但不再抱什么企图了。她信步走到一带僻静的地方,这里住宅很稀,有一所带围墙的矮房,门口摆着各种青枝绿叶的花草。她不想买花,禁不住探头朝里看,正在看时,从花房走出一位手持花束的姑娘,她是城市的普通妇女打扮,穿的挺朴素,身体怪单气,弯弯眉毛,凸凸鼻脸,一对透露聪明的眼睛。与银环走个对面时,她扬起眉毛盯了银环一眼,她盯的是这样有力,以致银环禁不住低下头来检查自己全身,究竟有什么特异的地方,被她这样的注意呢?姑娘越过银环五六步,似乎不放心,终于又转回头来,突然发问:
“你是来买鲜花?”
“不!我是来找人的!”这不是银环想要说的话,临时不知为什么竟这样回答了。
“能告诉我找谁吗?”姑娘这样问时,似乎有一个什么目的支配着她。
银环用谨慎的眼光注视着她,说:“我找哇!我找一位替人家送过信的姑娘。”
“你是不是还知道她的名字?”姑娘前进两步,凑到银环跟前,眼睛灼灼放光了。
“她连地址也没来的及告诉我。”
“你找的这个人,是夜晚在东郊代替姐姐给妹妹送信的吗?”
“呵!你就是……”银环不知该怎样称呼,但她肯定了这个人,她握住她的手。
“咱们到那边去。”她拉银环到无人之处,说:“那天夜里,大路上走来一股伪军,我没敢再等,我叫蒲小蔓……”
蒲小蔓家从龟山事件后,她母亲被押了一个礼拜,一口咬定八路军黑夜闯进来杀死龟山,并将她先行捆绑的,敌人初步信了她的口供,将她释放,也有留用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