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火春风斗古城(李英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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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春风斗古城(李英儒)-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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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梁为什么这么高兴?可能是因为冲过了封锁线?
  他们从北面进了村。西高坡上有矮矮的三间土房,周围用秫秸堆砌。若不仔细看,不晓得这里还有人家。老梁很熟悉地搬开两个秫秸捆,照着山墙,按照暗号敲击。敲到第三遍时,听见有人的轻轻咳嗽声。时间不大,门开了一个头发蓬松手掩襟怀的女人,把他们让进去。梁队长领先朝里走,到屋之后,象在自己家里一样,伸手摸出火柴,点亮灯,看了看炕上睡得正香甜的孩子,然后扫了扫炕,拉下条棉被,叫杨政委上去暖和一会儿。杨政委确实疲乏了,刚躺下,眼睛就睁不开了。朦胧之际,听到外间有说话的声音,声音低而沙哑。他竭力尖起耳朵,听到下面的对话:
  “我在这儿休息一天,行不行?”说话的口气,好象小学生向老师请假。
  “不行!”女人说的挺干脆。
  “那你可得早些过路去呀。”
  “急什么!等我把这位首长送到内线以后再说。”
  “孩子能带过去吗?放在这边没人照管哪!”
  “这些问题上你少操点心。拿着个男子大汉,偏这么婆婆妈妈蝎蝎螫螫的。”
  杨政委奇怪了。这是梁队长同女房东在交谈吗?想起老梁同志在路上喝退特务枪打炮楼那股威严雄壮的劲头儿,为什么在这位女同志面前这么服服贴贴的?正捉摸着,他们进屋来了。梁队长发现杨政委没睡觉,表情有些不自然。一面叙说周围的情况,并给他介绍这位女同志,说她的名字叫金环。杨政委说自己叫杨晓冬,趁着说话,一面向金环瞥了一眼,见她年纪不过廿四五岁,面色微黄,身材纤瘦,两眼显得聪颖机警,但是隐藏着一股子泼辣和傲气。金环知道客人的身份职务之后,很大方地同他说话,说她家里只有她们母女两人,没有多余地方,希望首长不要见外,就睡在炕的那头。并说这地方已近敌区,不象老区边沿经常拂晓被包围,可以放下头睡。万一敌人来查,她笑着说:“你就说是俺孩子的爸爸,新从外面回来的。”听到这句话,客人有点犹豫,偷眼瞧了一下这条不太宽敞的土炕。梁队长看到他的神情,解释说:“都是自己的同志,没说的。你请安歇吧,我该走了。”杨政委冻得还在发僵的手,被梁队长攥的麻酥酥的。
  女主人送梁队长出去,很久没回来。杨晓冬也未能入睡,生活变的这样快,使他脑子里一时转不过弯来。三天前,他以地区团队政委兼县委书记的身份,在靠近津浦路的一个重要县份,召开县区党政军民负责干部的联席会议,由他传达上级党对一九四三年的工作指示。会议还没开完,接到地委机关转来的加急电报,要他立刻接受新的工作任务。到了地委机关,地委书记说,上级决定调他搞城市工作。他提出把会开完再走,不料接他的这位老梁同志立马追风要他动身,声言要他去见军区的肖部长。两天三夜,从津浦线来到三百里外的平汉线,来到敌人统治下的省城的边沿。这座省城,曾经磨炼过他的青春;这儿几十里外的千里堤旁,曾是他出生的故土。多少往事啊!他正要从头回忆,身旁的小孩翻身咬牙挑被,这一来,把他的思路打断了。看了看俊俏的小女孩,轻轻给她捺了捺被角。这时候,女主人还没回来。根据刚才她对他的态度,作了一些没有根据的猜想,多少有些不放心。后来想到老梁那句:“都是自己的同志”的话,才肯定了女主人的政治身份。“同志”是多么亲切的称呼啊!靠近敌区遇到同志身份的人,说明党对他已经做了妥贴的安排。心里一舒服,就睡着了。
  轻微的拉风箱声和燃烧豆秸的哔剥声,把杨晓冬从梦中惊醒了。他轻轻翻转身,隔着半撩起的门帘,看到灶门吐出的红亮烟火。火光映照下,女主人比昨天夜里鲜气多了。若不是她拦腰系着白围裙忙来忙去的淘米切菜,你不会认为她是家庭主妇,倒象是一位盛装的客人。头发早已梳得整齐净亮;凸鼻梁,长型脸,脸上擦了一层白粉,再不显微黄。眼睛比昨天夜里更加明亮。上身穿的是银灰薄棉袄,下身是藏青棉裤,脚下穿的是白夹鞋。从举止到服装,给人的印象是:
  身材适中,衣服可体,走路轻灵。处处显得洒脱干练。
  杨晓冬急于要同这位闻名未见的肖部长会面,草草吃了早餐,就催金环出发上路。金环说:“别忙,先向你交代清楚。比政治,我服从你的领导;走路进城,你得听我的。”杨晓冬点头应从了。他们要去的地方,是伪军驻扎的河头镇。今天正逢四九大集。按照金环的意见,杨晓冬换好便服,抱着小离儿;金环提着小包袱,打扮成夫妻走亲模样。沿着集镇大道,两小时以后,走到了河头镇的东寨口。
  寨口蹲着两个冻狗似的伪军。金环回声嘱咐说:“沉住气,伪军不比特务,他们多半是有眼无珠的。”不料行至跟前,冻狗拿枪挡住金环,调皮寻隙地问她往哪儿去。金环说是回娘家去。伪军用猥亵的腔调指着杨晓冬,问她:“是一对吗?”金环把脸一沉,说:“谁家没有男婚女嫁的。”说着,拿出自己的“良民证”来。伪军们放他们进入寨口之后,金环有些显示自己地对杨晓冬说:“凭他们这两条看门狗,想咬人哪!气恼了我,找他们顶头上司,把狗日的饭碗敲掉喽!”
  喧哗嘈杂,似乎要把村镇架到空中似的。杨晓冬蹲在一家冒着乳白蒸气的豆腐脑棚子旁边,等待金环的消息。中午时分,金环从人群里钻出来,朝杨晓冬点点头。后者跟着她,穿街过巷,走到一所很僻静的宅院里。金环说:“事情变化真快,肖部长前天已经走了。他给你留下一封信。”
  信是毛笔写的,字体很熟,写着:
    晓冬,我亲爱的老战友:本想与你作彻夜长谈。昨晚,接到平原区党委来信,要我参加一个紧急会议,因而只能笔谈了。我俩一别九年,你的消息,石沉大海,为寻找打入省城搞地下工作的社会力量,我查看县团以上干部档案,无意之中,发现了你的名字,我是多么高兴啊!这项工作,要算你是最好的人选了。当即发电报请示。军区党委批准了我的建议。这就是说,党要求你,从一个曾经任过团政委现任县委书记的领导干部,立刻以失业市民的身份,打入到敌占区去。组织配备给你的兵马并不多:外线由城郊武工队梁队长援助你,金环负责外线交通员。这种交通员至少要有两名。我们建议请伯母大人担任这一角色。你如同意,希望你顺便回家看看她老人家,并动员她参加这一工作。地方党委认为她在政治上是很可靠的。内线力量有高氏叔侄。高老先生的合法身份是参议。他侄子高自萍在伪市政府工作。给他们作交通联系的人叫银环(她是金环的胞妹,她们姐妹都是党员)。此外,我想你应该找到老韩同志的后代,看他们是否还住在省城。你就依靠这些力量,去同省城的三个敌伪头子:多田总顾问,伪省长吴赞东,伪治安军司令高大成和他们率领的全部敌特人员作战。对你来说,敌人是强大的,更是凶恶的。但应该知道,真理和正义在你们一边,你们背后有党和人民的支持。今天,你是携带着革命种籽去拓荒。革命种籽播在沦陷区人民的心里,必然要开花结果。那时节,再强大的敌人,也是甘拜下风无能为力的。……
  下面是敌军分布概况和特务组织与活动的情况。杨晓冬暂时没阅读这些资料,急忙翻到最后一页,看到签字处写的是:老战友赵肖峰。
  杨晓冬看到这个签字,笑了。金环低声问他:“你跟肖部长熟识?”
  杨晓冬说:“提起来话就长啦!……”

  一九三○年,杨晓冬进了省城师范学校,他是一个靠母亲纺线供出来的穷学生,以同等学历考入了官费的高级学府。初入学,什么都新鲜,什么都称意。例如象茶炉上叫敞着口儿喝开水,他就很满足。同学们星期假日逛公园溜市场,他根本没有这些兴趣。他最喜欢的是念书。每天下了课,他在图书馆看到天黑,图书馆关门时,他才出来。有一天,他去借梁启超的《饮冰室文集》,没有借到,图书员给他找来鲁迅的《狂人日记》。他看着挺入迷。从此,他所看的书,都是由图书员给他找。这位图书员就是赵肖峰。日子长了,不知不觉的,他同赵肖峰成了好朋友。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他跑到图书馆。老赵还没起床,在他枕头底下压着一本书。他很想知道老赵读什么书,并想试试自己能不能看懂。轻轻抽出那本书,跑到校园的假山石上;看见书皮上写的是:《共产党宣言》。他惊奇地掀开书本,一口气把它读完,感到全书都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反转头来,还想看第二遍。抬头一瞧,太阳已经西下了。
  把书放进衣袋,朝回走,星期天的图书馆冷清清的不见半个人影。他悄悄地走近藏书室门口,听见里面有响动,推门进去,发现屋里除赵肖峰外,有两个是叫不上名字的同学,另一个是打钟的工友老韩。“老韩怎么到这地方来?”他迟疑地想掏书,又怕不方便。注意到他的神色,老韩摘下耳朵轮上夹着的半截烟卷,划根火柴点着,吸着走了。两位同学说是来借书,随便捡了两本,也匆匆走了。赵肖峰看见他掏出那本书,问他对这本书的意见。他说:“书太好了,看了这本书,我也愿意当个共产主义信仰者。”
  赵肖峰说:“信仰共产主义,光读书不行,必须要实干。”
  “怎么个干法?”
  “你跟他学习!”赵肖峰指着老韩的背影。从此,他又认识了老韩。
  在一个春天的傍晚,赵肖峰叫杨晓冬请假跟老韩一块上街办点事。这是个飘着雪花的晚上,街灯很暗,行人也稀少。他们穿街过巷,走到一家印刷厂的后门口。老韩刚走到门前,门立刻开了,象有专人等候似的。开门人和老韩握过手,也没说话,即转身回去。一会儿,搬出两捆书。老韩背起大捆就走,杨晓冬便抄起那捆小的跟上。回到图书馆,老韩才告诉他背的是传单,准备在后天省城庙会散发的。
  庙会那天学校放假,组织春季旅行,杨晓冬接受了跟老韩一块散传单的任务。清早,他将传单藏掖在衬裤里,外面用皮带扎紧。到庙会场上,他躲开同学,独自溜到山门口。在那里,老韩早已等候多时了。两人走到背角处,老韩先交给他一迭商标,要他把传单压在商标底下,然后划分了散发区域,指定了集合地方,并教他怎样躲避宪兵警察。为了教杨晓冬,老韩先作示范:只见他嘴里念叨着什么“丸散膏丹”,一页页的向外散发;到了人稠的地方,他的动作骤然加快了,白色传单象一群白鸽子从他手中飞出来。杨晓冬又羡慕又钦佩,心情更是激动。他不再逗留,按照所分配的路线,也散发起来。可是他的动作,又吃力又慢,心里卜咚卜咚的,仿佛每次向外散发一张,就有人抓住他的胳臂一样。越散越沉不住气,最后,把剩下的百来张传单,一下子投向围着少林会的人群里。他很快隐蔽了。传单突然从空中抛下,夺了少林会的场子,大家趋步去抢,争先阅读。有人默读,有人朗诵,有人揣在怀里。忽然,一个公教人员模样的人,提高嗓门说:“这是共产党的宣传品!看一眼都要杀头的。”说完话,他象从手里摔出个大蝎子似的扔掉了宣传品,带头跑开了。片刻,人净场光,连少林会要武术的也撒了腿,空旷的广场上,只剩下没拿完的传单和闪闪发光的剑戟刀枪。
  杨晓冬随着人流跑到河南,在集合点——钓鱼台同老韩会了面,心里还在不停地乱跳,同时又感到从来未有的兴奋和满足。
  半个月以后的一个深夜,国民党派了十几个宪兵,窜进了学校,逮捕了两位教员和三名学生。杨晓冬听到宪兵追问被捕人中哪一个姓赵,便急忙跑到藏书室给赵肖峰送信。赵肖峰急得顾不上穿衣服,从窗子里跳出去,藏在锅炉房的水池后边。特务们走后,杨晓冬又给赵肖峰送来衣裳,趁着天色未明,把他送出校外。
  第二天,赵肖峰领导同学组织了请愿团,坚决要求释放被捕的师生。反动当局置之不理,师范同学便列队游行,沿途散发传单,张贴标语,把蒋介石投敌卖国的一切勾当痛予揭发。市政当局恼羞成怒,当天派出大批军警,把师范学校包围得水泄不通。同学们更加气愤,宣布无限期罢课,誓死营救被捕师生;同时,对包围学校的步兵七连展开了宣传争取工作。杨晓冬参加了宣传队,被选为分队长。他领着十几位同学,骑上学校围墙,对着墙外士兵,用《满江红》的调子唱他们自己编的歌曲:
    二月雪天,
  被捕在师范校园,
  一个个被拳打脚踢锁引绳牵;
  要问犯的什么罪,
  为爱国家锦绣江山。……
  以后又编了《告士兵弟兄》之歌:
    士兵弟兄仔细听!
  枪杆为的保人民,
  打日本鬼是英雄汉,
  残害学生挣骂名。
  …………
  争取士兵工作有了显著成绩:他们不刁难同学,让同学们随便出入,送粮送菜;有的人还帮助学生们买大饼油条。事情做的不机密,被特务发觉了,把七连调回营房,连长撤了职。九连接七连的防,又派来一个宪兵分队。他们提出最后通牒:“限三天内交出赵肖峰等三十名同学,其余学生全部解散。”同学们听了,十分气愤,全体都加入了武装大队,拿着刀枪木棍,同军警隔墙对峙。一天晚上,老韩找到杨晓冬说:“情况很紧急,校里的米面眼看就要吃完,派你今夜给赵肖峰去送信。去时我送你。回来要有困难,找我儿子燕来帮助你。”
  更深夜静,鸡不叫,狗不咬,这时,杨晓冬带好给赵肖峰的紧急信件,和老韩一块走到钟楼。老韩迈了几步,在钟楼左边砖槽上,用力掀开上面的铁篦子,回过头来,拍着杨晓冬的肩膀说:“这儿底下是污水沟,外人都不知道它的底细。出口在校墙外的河坡上。去吧!全体同学的希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
  同老韩紧紧握过手,杨晓冬心急火燎地钻进去,先用脚尖抵住沟底,然后伏下身向前爬。沟里凉气袭人,还有股腥酸味。爬了十多步,身底下礁渣砖头多起来了,他猜想是到了校墙。心里很紧张,仿佛军警就蹬在自己脊背上。不顾礁渣扎手,使足了力气,加快速度,恨不得一步爬出去。忽然硌嘣一声,脑袋撞在什么硬东西上。头撞晕了,眼睛直冒金星。他停下来摸了摸,原来是铁篦子卡住出口。费了很大力气,推开铁篦,才钻出来。不远,有一座小石桥。“桥上有站岗的吗?”他问着自己,不由地停下来。听了听,没有动静,又沿河爬下去。刚爬上东坡,听到桥上有人问:“口令!”他撒腿就跑。凄厉的枪声,朝他背后射击过来。
  这天中午,他拿着赵肖峰的信往回走。绕到原来的地方,远远的看见两个士兵在桥头上站岗。糟糕,敌人已经堵塞了回去的道路。赵肖峰说过,信若不能在白天送到,就耽搁了晚上的行动啦!正在没有办法,忽然想起老韩的话,马上转身快步朝城里走。走到菊花胡同,打听到韩家住在大杂院里。他走进韩家那间小屋,看见一个五十来岁面色黄瘦的老太太,老太太背后藏着一个怕生的四五岁的小姑娘,炕沿前站着个男孩子,面庞清秀,眼睛灵活,腰挎书包,手捧着玉米面饼子。他知道这就是老韩的男孩子韩燕来。他向老太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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