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修盘门双忠祠记•(清)彭绍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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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修盘门双忠祠记•(清)彭绍升-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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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余观建炎(1)之事,宋之不亡者幸耳。方金兵破扬州,于时高宗驻平江(2)去敌尚远,平江固可守也。蹙蹙焉去之临安,而越(3),而明(4),不暇一夕息。己而敌破建康,道广德,赵临安,由越入明,纵掠海上而归。使其时平江诸将帅,以劲旅遏其冲,俾只轮不反(5)无难者,奈何兵不战而溃,城不攻而下,坐使五十万人,并命于锋刃而莫之救。
  相传金兵自盘门(6)入。有二士者,拒战于门外,一死于阵,一死于水,而盘门破矣。呜呼,彼守城者,或则侍郎,或则宣扶使,非不显且要也,委而去之,若弃唾涕,而独遗二士者,以殉国之烈,此不可为发愤而深痛者哉。
  然自二士之死,里人神而祀之,迄今六百馀年,而灵爽益著。二士俱汴(7)人,从高宗南渡守平江。其一刘姓鼐名,盖死于阵者也;其一张姓鰲名,盖死于水者也。祠有明永乐(8)中俞祯碑,以鼐为顺国明王,职天坛传奏司;以鰲为顺济龙王,职盘溪守御司。其封爵莫知何昉(9),要其来也则远矣。近者祠久不修,里人醵金(10)千两,新其宇。既成,属予记。祠在盘门外灵岩乡,俗名双土地祠。余更之曰双忠。夫其忠也,乃其所以自神也。遂书而记之。



  注释:
  (1)建炎:宋高宗年号(1127—1130)。(2)平江:今江苏苏州。(3)越:越州,治今浙江绍兴。(4)明:明州,治今浙江宁波。(5)只轮不反:《公羊传•;僖公三十三年》:“晋人与姜戎要之(秦师)殽而击之,匹马只轮无反者。”意为全军覆没。(6)盘门:平江城南门。(7)汴:今河南开封。(8)永乐:明成祖年号(1403—1424)。(9)昉:曙光初见,引申为开始。(10)醵(jù据)金:凑钱。



  彭绍升(17401796),清代学者。字允初,别号尺木居士,又号知归子。江苏长洲(今吴县)人。乾隆进士。家居不仕。初治程朱理学,后由陆王通向禅学。论学皆以见性为宗。用禅学精神解释儒学,试图调和儒、佛两家思想。著有《二林居集》。
  此文记叙新修的盘门双忠祠的来由。从宋建炎间惨痛的史实写起:建炎三年(1129),金兵南侵入浙。宋高宗由临安逃向越州,又从越州逃往明州。十二月,金兀术入临安,高宗航海南逃,金兵追至海上,抢掠一空。此一段叙写中,作者的情感思想和艺术心理呈二律背反状态。作者动其真情,用泣血之笔为平江五十五万刀下鬼喊屈呼冤,流露了深重的历史悲感与哀伤意绪;但同时又不乏冷静的历史思考。在他看来,国君既逃,将帅不战,实乃纵适敌深入;因而,金人的攻城夺地及平江失守,也在事理发展必然之中。悲郁的情感与正视客观的理性交织一起。此其一。其二,玩味“宋之不亡幸耳”一语,可知作者对宋之失利持颓势难挽、无可奈何心态,似乎依局势而论,宋在这次金兵南侵中,能暂不亡,苟延残喘,已值得庆幸满足。但另一方面,他又实在不甘心这一段耻辱。揣其“使其时”一句语意,他显然认为平江失守乃人为;设若守城诸将率劲抗击,谁胜谁负,尚难妄定,或者至少,不会出现兵不占而溃、城不攻而下的惨局吧?再者,作者叙述平江沦陷、黎民伤生的历史事实,情感凝重,节奏沉稳;但在勾勒高宗逃窜“道广德”、“趋临安”,由越州入明州的狼狈相时,则笔调轻倩,含讽尖锐,夹以讥嘲、鄙夷、蔑弃的喜剧意识。这些情感内容、历史认识及陈述方式几方面的“自悖”现象,从艺术接受的角度来说,无害于欣赏,而恰恰可以多角度地启发人思索,造成丰富的感知效果。
  与“余观”二字相对,第二段用“相传”领起。似乎前者载入册籍,其事典且重;后者流播民间,其事谐且微。待叙完金兵破盘门,有二士拒战一段故事后,方知作者在求“反效应”:跻身青史的君臣将帅并非千秋美名,而不见经传的盘门小卒倒真的流芳人间了。事微者,有泰山之重;事重者,唯丑闻而已。第二段中,国难之悲也由君臣偷生、五十万人莫救的广漠之哀过渡到盘门二士战死的深切之痛,其悲是具体化、多侧面化了。一是悲中有愤。作者用侍郎或宣抚使弃城而去影射金破平江时宣抚使周望避走太湖,守将汤东野携家潜逃,统制郭仲威不战自退的历史事实,指斥这些人职位显要,领享高官厚禄,国难当头却鼠窜逃匿,全无凛然正气。二是二士拒敌体现了勇猛刚烈的英雄本色和捐驱献身的无畏气概。一死于阵,一死于水,不是简单的两条性命的结束,而是升腾起了殉国英魂,给“悲”涂上“壮”的色彩。三是对二士之死的痛惜本身已包含对其名节价值的肯定、推崇与褒扬。和上文对君及将帅的鄙夷相对,一种“敬奉”景仰的审美心理和称美颂誉的艺术情感已潜藏若虚地溶注在字里行间。
  中国民间爱造神。其思维方式是艺术化的,不脱离生活依据的。它常以现实中有功德的人或特异的事为基础,赋予神异性。盘门二士在守城官惊恐逃命情况下,操兵拒敌,以身报国,事可谓之奇,气可谓之雄,胆可谓之壮,德可谓之美,括而言之,可谓之民间造神思维的好题材。于是,第二段中作为潜在因素的敬奉疏理到第三段中放大为“神而祀之”的民间信仰与宗教审美意识,二士脱离“人杰”的范畴,进化到“鬼雄”,以至神灵气界域,由人讴歌赞颂的对象转变为被崇拜的对象与护佑人的神诋。另外,民间造神思维又叫刘鼐,死于水者叫张鰲。鼐是大鼎,与祭坛、香火升腾有关,故刘鼐神化为天坛传奏司;鰲乃海中巨鱼,张鰲又葬身水中,故神化为顺济龙王,并司职盘溪。这种因其名姓或具体死因而封予爵号神格,究始何时,已难确考;作者说明永乐年间俞祯碑中就有记载,足见民间对二士的神仰祀奉意识有绵远的历程。篇末,作者才交待受人之托为新修祠作记撰文,并从他的认识出发,改原双土地祠为双忠祠。这一改显露了一个分歧:里人信仰的二士之神乃土地神,带有地域保护神的性质;作者心中的二士之神则是尽忠报国的张巡式典范,带有对君王效忠的色彩,这就是作为封建文人观念上的历史局限了。
  全文于时由远而近,于空由江南诸州到平江小祠,于人由君而将而卒而民,委婉道来,渐次收紧,这一手法也很值得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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