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峰听两人对答,言下之意他当然明白,两人意欲到蒙古去与自己同生共死,他知道劝说也没用,柳如浪义气深重,林烟碧对己一往情深,今生注定要一起进退,人生能得如此知己,夫复何求!想到这里,他热血上涌,端起碗来大声道:“诸位对我的恩情,萧峰无以为报,今日就借这一碗酒,以表萧峰的谢意。”说毕,一仰头,将酒一口喝下。
第五节 惩奸罚恶
一宿无话,次日清早林烟碧骑了汗血宝马北上,赶往杏花谷,她知道不久后将会再次与萧峰相见,所以离情别绪倒没有像从前般强烈。萧峰与柳如浪一行人看着她绝尘而去,才起程往信阳而来。
柳如浪问道:“大哥,从前你说有四件事要办,一是寻阿紫妹妹,二是救新月公主,这两件事都办了,只剩了帮朋友抵御敌人和拜祭大嫂,你现时打算办哪件事呢?”
萧峰想了想道:“我朋友与我亡妻之墓均在信阳,此去信阳只需两三天的时间,我朋友与他的仇人之约在十五,今日只是初二,我想还是先去拜祭我的亡妻吧。”他仰起头来,道:“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去看她了,也不知还认不认得路。”他本来想说一百多年没去看她了,一时又怕吓坏了柳如浪和新月,连忙改口。
阿紫道:“我去年才去了来,路我还记得,你们跟着我走就是了。”
柳如浪听了两人的对答,暗想连路都已经模糊,看来真是很久很久没去了。
新月道:“我从前在蒙古时就想来看看萧大嫂,现在终于如愿以偿了。”
萧峰看看她道:“早知道公主要独自偷跑出来,我当时就该把你一起带到中原来,免得中间生了这许多波折。”
三天后,众人到达信阳,信阳历来乃连通南北的枢扭,此时虽已被蒙古占领,不如从前兴旺,但依然人来人往,甚是热闹。新月虽来中原已有几个月,但几乎一进中原就被黄蓉抓住,关在府里,其时见信阳街上热闹非凡,唱戏的、玩杂耍的、卖小玩意儿到处皆是,一时看得她眼花缭乱,站在一个个摊档前看看这个,摸摸那个,总舍不得走,见到喜欢的东西就一古脑儿买下来,直装了一大袋子,还意犹未尽。阿紫在一旁不住地撇嘴道:“这些破烂东西,送给我都不要!你怎么像个乡巴佬一样,什么都捡进袋子里!”
新月也不恼,兴高采烈地笑道:“这些东西我从来没见过,样样都新鲜呢。”她虽然身为公主,平日要注重身份,但毕竟还是个花委的少女,现在毫无约束,活泼的天性尽显无遗。
忽闻得前方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驰来,伴着粗暴的呼喝声和行人被撞倒的哭叫声,路上之人纷纷往两旁躲避,新月不知是何缘故,站在街上想看个究竟。那马队眨眼间已冲到萧峰等人跟着,原来是一队手握长枪的蒙古兵,他们见萧峰等人站在原地,竟不躲避,他们丝毫不减马速,朝萧峰他们直撞了过来。萧峰大怒,大喝一声,飞身朝前掠去,双掌连击,将那一队蒙古兵一口气击下马来,只听得惊叫声连连,那原来坐在马上的蒙古兵无一幸免,全摔在地上。萧峰恨那前头领兵之人太过凶恶,掌力稍重,当场把他击得胸骨断裂,奄奄一息。
从来没有人敢惹这些横行霸道的蒙古兵,此时两旁的老百姓见有人竟敢如此大胆,一时街上都静了下来,只有地上的蒙古兵大声地呻吟,忽然有人大声地叫道:“好!打得好!”随着此人的声音,两旁的人们发出轰鸣般的叫声。
“没错,打得好!这些人早就该死了!”
“今天终于有人为咱们出了口气了!”
“该死的蒙古靼子,快滚回草原上去罢!”
人们七嘴八舌,无不拍手称快。
新月站在街上,呆呆地看着那爬在地上的蒙古兵,听着四下里人们发自内心的声音,泪水不禁渐渐流了出来,她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她族人在中原是如何的横行霸道,也从来没想过中原的人竟如此痛恨蒙古人,今日一一亲眼目睹,令她震惊之余更痛心不已,“为什么?为什么我的族人在中原竟是这等模样?汉人也是人,为什么他们不把汉人当人?”她咬着银牙,默默地想着,刚才兴高采烈的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几个受伤较轻的蒙古兵从地上爬起来,离得萧峰远远的,捂着胸口叫道:“你们是什么人?竟敢与我大蒙古国作对!有种的你就等着,我们去禀报将军,定将你们碎撕万段。”
萧峰负着手冷冷地道:“快去禀报,我就这儿候着!”
众蒙古兵见他如此镇定,互相望了望,均想:“此人是不是疯了?再高强的武功,也敌不过我们蒙古成千上万的铁骑,他竟然敢这儿候着!”他们低头商量了一下,两个人回去报讯,其余的人留下来看护受伤的同伴。其中一个人大声朝萧峰道:“好!算你有胆量,我们将军很快就到,咱们就在这儿候着!”
萧峰微微冷笑,仰起头来,不再答话。
两旁的人群中,有人叫道:“这位好汉,你还是快走吧,这些蒙古人杀人不眨眼哪!”立即有人附和道:“对,双拳难敌四手,好汉不吃眼前亏,你们几个人是斗不过这么多蒙古兵的,快走罢!”
萧峰向众人抱拳绕了一周,朗声道:“谢谢各位的好意,在下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逃走!而且在下保证,若再有蒙古兵欺压百姓,我见一个杀一个!”他神威凛凛,声音中气十足,远远地送了出去,整条街上虽然嘈杂不堪,却人人听得清清楚楚。人们一群群地围了上来,都想看看这个为汉人扬眉吐气的英雄是何等模样。
忽然一片整齐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听那声音直如万马奔腾一般,一阵阵的马蹄声有力地敲击着地面,仿佛地动山摇。人们相顾失色,纷纷朝屋里或路旁躲闪。不一会儿,那马蹄声已驰近,只见旌旗招展,一列列士兵盔甲镫明,少说也有两三千人。当先一人,长脸髯须,他双目一扫,盯着萧峰,大声问身旁的一个士兵道:“是这个人吗?”
那士兵正是方才被萧峰击落马下之中的一人,他点点头道:“就是他!”
那将领还没发话,他身旁的另一个副将般模样的人手握马鞭,指着萧峰喝道:“呔,你们这些汉狗,竟敢公然与我们大蒙古国作对,是不是嫌命长了!”
柳如浪怒道:“你嘴巴里放干净点!你们蒙古人横行霸道,光天化日之下纵马踩人,你们还拿这些百姓当人吗?!
那副将仰天大笑道:“他们是人吗?只不过是不堪一击的汉狗罢了,老子若是不高兴,一古脑儿将他们杀了……”
“住嘴!”新月尖声叫道,忽白影一闪,只听得“啪啪”两声,那副将两边脸各吃了一掌,打得他牙齿脱落,满嘴是血,胸口又重重地中了一脚,滚下马来。柳如浪轻轻落回原地,笑道:“公主,我替你管教他了,他永远都会住嘴,再说不出话来。”
新月见族人如此嘴脸,不禁又是伤心又是气愤,指着那领头的将领道:“你……你是怎么管教部属的?竟然让他们如此胡作非为!”
那将领听柳如浪称她为公主,一时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只见她容貌美艳,身穿汉服,想是什么江湖上的“宫主”,当下傲慢地道:“黄毛丫头!你凭什么教训我!”
“凭这个!”萧峰长臂一扬,一道金光在空中划过,朝那将领疾飞过去,那将领只觉眼前一花,那金光已击在他的胸口上,他“哎哟”一声,从马上直摔下来,恰好压在那副将的身上,他身材魁梧,那一摔之力甚大,直把那副将压得晕了过去。
那将领的膻中穴被金光闪中,受伤不轻,一时只觉胸口剧痛,身子无法抬起,他心里又惊又怒,正在心里发誓要将萧峰等人践踏为泥,忽然一眼瞥见落在他身旁的一块金色的东西,正是这块东西将他从马上击落,他觉得有些眼熟,抓起一看,顿时惊得连疼痛都忘了,用力从那副将身上撑起来,朝萧峰跪伏下去,颤声道:“末将博儿术不知东辽大将军驾到,冒犯了虎威,罪该万死!”他身后的几千士兵见主将跪伏,连忙滚鞍下马,一齐跪倒在地。此时四周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敢出声,先前那些老百姓一听萧峰竟是蒙古的东辽大将军,一时面面相觑,愕然不已,也是鸦雀无声。
萧峰目光一扫,那些原来偷偷抬起头来,想看清楚威震草原的东辽大将军是何等模样的士兵们连忙低下头去,无一人敢与之对视。萧峰冷然道:“博儿术,你身为信阳的守将,本该爱护百姓,惩奸罚恶,谁知你竟纵容属下肆意欺压人民,滥杀无辜!你死有余辜!”
博儿术浑身颤抖,他知道眼前这个大将军乃草原第一红人,权力仅在忽必烈之下,武功之高强自己刚刚见识过,此时要杀自己就有如捏死一只蚂蚁般容易,当下伏在地上,颤声道:“将军饶命,末将罪该万死,只求将军给一次机会给小人。”
第六节 小镜湖畔
萧峰急着去拜祭阿朱,不想和这些人纠缠,当下朗声道:“好罢,博儿术,我这次就饶了你,从今往后,你若是再纵容下属胡作非为,欺压百姓,绝不轻饶!”
新月在旁道:“博儿术,你可要听好了,若是敢阳奉阴违,莫说萧将军不饶你,连我也不饶你!”
博儿术不知她是何人,但见她立在萧峰身旁,唯有应道:“是。”
萧峰指着新月道:“你不知道她是谁,一定在心里想她一个弱女子凭什么教训你是吗?你身为蒙古人,怎么连新月公主也不认识?”
博儿术一惊,定睛再看新月,只觉她容貌艳丽,身材高挑,虽然身穿汉服,但形容举止确实和蒙古人无异,心里暗道:“新月公主号称蒙古第一美人,果然名不虚传,听闻新月公主心仪萧大将军,今日看来并非空穴来风。”当下朝新月拜伏下去,道:“博儿术无礼,请公主原谅。”
“起来罢!”新月冷冷地道:“你平日就是这样兴师动众地对待老百姓的吗?我们只是几个人而已,你犯得着带几千人来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打仗呢,好歹你博儿术也是名门之后,没地辱没了你的先人!”
博儿术从地上吃力地站起身来,垂首道:“公主教训得是,我听得有人来报,说来了几个公然与我大蒙古国作对的人,武功高强,世所罕见,我恰好在校场上操练士卒,就带了队伍过来,实是博儿术该死,不知公主与大将军光临,还请恕罪。”
萧峰懒得和他周旋,飞身上马道:“我要说的话已说完,你好自为之!”
新月与柳如浪等人也上了马,提缰欲走,博儿术叫道:“公主、大将军,请到信阳府里歇息罢!”
萧峰道:“不必,我们在信阳还有事情要办,你好好地收兵回去,别再扰民!”
博儿术巴不得他们立即就走,当下躬身道:“末将知道,公主、大将军慢走,末将率兵在身,不远送了。”
萧峰一提缰绳,口里一声轻喝,骑着马径直朝小镜湖方向奔去,柳如浪、阿紫、新月与小雁跟在身后,一齐扬鞭而去。那街上的行人因见博儿术带了大批蒙古兵来,早躲得远远的,萧峰一行很快就在空荡荡的大街上驰远了。博儿术再大胆,此时也不敢再造次,沮丧地一挥手,大声道:“收兵!”那围观的人们渐渐散去,心里都记住了蒙古还有一个好官,叫东辽大将军。
虽然一百多年过去了,但小镜湖在信阳的西北方向萧峰还记得,当初在这里,他曾和阿朱向酒店里的酒保打听小镜湖的所在地,那酒保为了要些问路费,故意绕着圈子说了半日,总共路程是三十八里半,阿朱掏出三十九文钱,取了一文钱在斧头上磨了一道痕,用手拗成两半,给了那酒保三十八文半。想到此处,萧峰耳里仿佛还听得阿朱笑着对那酒保道:“一里路一文酒钱,本来想给你四十文,这一给便错了数啦,说不给呢,却又得要给。一八得八,二八一十六,三八二十四,四八三十二,五八和四十,四十里路除去一里半,该当是三十八文半。”
“三十八文半,三十八文半……”萧峰喃喃自语,仿佛阿朱的笑靥就在眼前,他心头一阵酸楚,纵马狂奔。阿紫在身后叫道:“姐夫,姐夫,等等我,我给你带路!”萧峰哪里听得见,手握缰绳,沿着似曾相识的小路一路疾驰而去。阿紫与新月她们的马乃是郭府里一般的马,与萧峰所骑的林烟碧从折桂居带来的坐骑自然无法相比,无论她们如何拼命地挥动马鞭,也赶不上萧峰,唯有柳如浪的坐骑是他一向骑惯了的,也是天下良驹,当下策马急赶萧峰,新月大声叫道:“柳大哥,请你劝劝萧大哥,死者已矣,让他别太伤心了!”柳如浪一路急奔,朗声应道:“放心!你们随后赶来就是。”
柳如浪紧紧地跟着萧峰,只见越走越荒凉,杂草丛生,小路迂回曲折,忽见萧峰猛然勒马止步,跃下马来,立在一座大青石桥旁,久久不说话。他高大的背影被夕阳拉得长长的,他就像一座泥塑一般,立在那里,动也不动,只有旷野的风吹动着他的衣衫。柳如浪静静地站在萧峰身后,蓦然发现他的大哥,他心目中的英雄原来竟是如此地孤独,他心里的爱已经全部给了他的亡妻,他可以为族人、为朋友去死,但无论他身边聚着多少人,也无法排遣他内心深处的孤独,因为他内心深处的那一个人已经死了,阴阳相隔,只有无尽的思念。柳如浪哪里知道此时萧峰盯着那青石桥,内心的起伏要比他想像中强烈百倍,柳如浪发梦都不会想到,萧峰就是在这里一掌打死他最心爱的人,从此一切许诺成空,一切往事成梦。
柳如浪静静地盯着萧峰的背影,他觉得这个魁梧的身影下此刻柔情满怀,睹物思人,总是伤感的,但又何尝不是一种震撼心灵的美丽呢?他不想去打扰那只属于他和她的世界,于是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感受着这位顶天立地的英雄的孤独与柔情。
阿紫与新月、小雁三人气喘吁吁地从后赶来,见萧峰与柳如浪两人一前一后地立在青石桥旁,仿佛入定了一般。阿紫一跃下马,奔到萧峰身旁,拉拉他的衣袖,小声道:“姐夫,姐夫,你别伤心了。”萧峰虎目含泪,正自想起那一晚上雷雨交加,阿朱被他一掌击中后,还面带笑容的情景,猛然被阿紫一拉衣袖,他侧过头来,泪光朦胧中,仿佛阿朱就在面前,他心里一阵狂喜,正要伸手去将她揽入怀里,忽然一个声音如轰雷般响过:“阿朱死了!阿朱早就死了!”他猛然惊醒,缩回手来,泪如雨下,“不错,阿朱死了,阿朱在这里被我亲手打死了!”他心如刀割,悲痛难忍。自阿朱死后,他虽然常常情不自禁地想起她,但从没在人前流过泪,此时再见当年的青石桥,一切又清晰地浮现眼前,那一夜,大雨刮在他的脸上,和着他的眼泪狂泄而下,他紧紧地抱着她,不停地唤着她的名字,但是她还是在他的怀里永远闭上了那双饱含深情的眼睛……萧峰再也止不住眼里的泪水,任由它一如当年般流淌。
新月本想上前劝萧峰几句,见他默默流泪,不知怎地,自己心里也甚是酸痛,眼睛微红,一句话再也说不出来。她虽身为蒙古的公主,但自小被千般娇庞,生性善良,少了许多蒙古女人的粗犷,多了几分温柔,常常被忽必烈笑称为投错了胎,这辈子本该是个汉人,阴差阳错投到了蒙古人中。
柳如浪走到萧峰身旁,轻声道:“大哥,节哀顺变,天色不早,我们还是先找着大嫂的坟,你再和她说说话儿。”
萧峰点点头,举起袖子抹了一把眼泪,回身将马缰绑在一棵树上,道:“前方甚是难走,无法骑马,咱们得走路过去。”当下众人都将马绑在青石桥旁。
萧峰见大青石桥右首的小木桥还在,当下举步过桥,只觉那木桥甚是结实,想是一百多年来,不知换了多少趟,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