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烟碧原本在眼眶里滚动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她猛地掉过头去,泪如雨下。在她掉过头过的一瞬间,萧峰分明看见泪水从她脸上滑落,他心里一颤,但随即暗叹一声,飞身上马,朝林烟碧背过去的身子道:“林姑娘,多保重!”说毕,打马如飞,绝尘而去。林烟碧回过头来,泪眼模糊中,只见萧峰的身影转眼消失,她的心仿佛在那一瞬间痛得失去了知觉,她身子一个踉跄,几乎跌倒,丹桂忙上前扶着她,她伏在丹桂的怀里,隔了半晌,才哭出声来。
萧峰朝北一阵急奔,等他停下来朝后看时,已看不见太湖浩瀚的烟波,四周甚是荒凉,老树昏鸦处,却不见流水人家,看来他已离城很远。萧峰若有所失,一路向北而行,走走停停,不时向路人打听阿紫的消息,却一无所获。这一日,到了扬州城内,此时正是初春时节,万物复苏,草长莺飞,燕子在新抽出的嫩绿的柳条中穿梭。萧峰却无心欣赏这一派春光,连日来打听不到阿紫的一点儿消息,实是让他忧心。他找了家临河的酒家坐下,要了一大壶酒,独自喝起来。忽然一个黑衣女子悄悄走进来,坐在萧峰身后,萧峰知道自进扬州城后,这黑衣女子就一直跟在他后面,他也不以为意,直当作没看见一样,照旧大碗大碗地喝酒。
那黑衣女子盯着萧峰看了许久,忽然站起身来,走到萧峰跟前,作了一揖道:“请问阁下可是萧峰萧大侠?”
萧峰见此女子甚是面生,似乎从前并没见过,他点点头道:“正是萧峰,姑娘有何贵干?”
“终于找到你了!”那黑衣女子面露喜色,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道:“我是碧云宫的人,这是丹桂飞鸽传书过来的信件,让我们在江南一带的门人若看见萧大侠,即刻呈上。”
萧峰心里一凛,伸手接过信件,拆开一看,只见信上字迹甚是潦草,几行字映入眼帘:“阿紫在庐山脚下,小姐已独自前往庐山,恐凶多吉少,请萧大侠速到庐山相救。”萧峰看完,站起身来向那黑衣女子一拱手道:“多谢姑娘传信,萧某有事告辞了。”说完,将一锭银子放在桌子上,几步奔出店门,上马朝西南方疾驰而去。
丹桂在信里没有写清楚敌人是何人,而林烟碧只身一人独闯,萧峰心里不禁甚是担心,马不停蹄地日夜兼程。他虽然在她面前故作冷漠,但听到她有危险时,真是恨不得立时就飞到她身边保护她,他在一路急疾之中,不住地想起一个月前林烟碧带着她逃亡的一幕幕情形,他才清楚地明白,她已经像阿朱一样深深地植入了他心中,就像那梦境一样,阿朱的影子常常和她重叠,分不清谁是谁,她们几乎已合二为一了。前世他欠她太多,没想到今生还是他欠她太多,他此刻只想拼了性命去保护她,不再让她受到一丝伤害。
萧峰星夜赶路,但盼在林烟碧之前赶到庐山。也亏了那汗血宝马是天下第一的宝马,自入中原以来,几乎就没停过,一直被主人拼命催着赶路。当日忽心烈赠与萧峰两匹汗血宝马,当真没想到用途会如此之大。
这一日,已赶到江州,庐山已遥遥在望,当日林烟碧赶着马车往折桂居而来时,亦曾经过江州,此时萧峰重回故地,真是感慨万分。他想在庐山也许又是一场恶战,当下走进一家酒家,要了几斤酒,一口气喝完,上马直奔庐山。
第五节 锦绣谷中
萧峰骑着汗血宝马驰到庐山脚下,只见雾绕青峰,雄奇险秀,山上冰雪尚未融尽,桃花已露出点点嫣红,萧峰无心欣赏这被白居易誉为“匡庐奇秀甲天下山”的美景,绕着山脚一路细细寻来,只盼可以在山脚下寻得林烟碧或阿紫的消息,谁知寻了大半日,已几乎绕着庐山脚下走了一圈,却没发现任何端倪,萧峰暗想:“丹桂在信上阿紫在庐山脚下,莫非此时又转移了?按日子算来,烟碧应该已到了庐山,为何也不见她踪迹?”他打马慢慢而行,忽听得前面有人小声说道:“那姑娘美若天仙一般,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美的姑娘。”又听得另一个人应道:“听说她已经被引到锦绣谷中,现在不知是不是已中了何老大的陷井?”先前那个人道:“我刚才刚看见她往锦绣谷中去,应该还没到锦绣谷了。”他话音刚落,忽然听得“咕咚”一声,与他说话的那人一声不吭地倒在地上,他还没回过神来,身子一轻,已被人从后面提起,只听得一个声音喝道:“锦绣谷在哪里?快带我去!”
那人吓得舌头直打结,“好……好汉,饶……饶命!”
萧峰沉声喝道:“你好好地带我去,我绝不为难你,锦绣谷该往哪条路走?”
那人往左一指,哆嗦着道:“左……左……”
萧峰未等他说完,提着他就往左边疾奔而去,他刚才听那两人对话,心想他们所说的那个姑娘极有可能就是林烟碧,她现在正被引向一个早已设好的陷井,萧峰心急如焚,生怕她已中了陷井,不知道此时还有性命在否,想到这里,他不禁心里怦怦乱跳,他不敢再想下去,提着那人,脚下如飞。那人被他从后提着,根本看不见他的脸,见身子像飞一样往前掠去,直吓得心胆俱裂,心想身后提着自己的定不是人,只有鬼才能脚不掂地地在空中奔跑。萧峰碰到开岔路再问他该往哪里走时,他已吓得出不了声,只抖着手往左或往右一指。
萧峰提着那人奔了一会儿,穿过一个石洞,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一山谷呈现面前,谷中石林挺秀,万壑回萦,其间鲜花盛开,姹紫嫣红。萧峰跃入谷中,其时已是黄昏,风吹过处,悄无人声,萧峰低声问那人道:“你说的陷井在哪里?怎么不见那姑娘的踪影?”
那人吓得牙齿格格直响,颤声道:“我……我不……不知道。”
萧峰见他害怕之极,料他也不敢说谎,当下掷下他道:“去吧!”
那人身子倒在地上,只觉眼前一花,一条人影从面前掠过,一下子隐没在石林中,他更是吓得呆了,认定那确是鬼魂无疑,凡人哪会一晃就不见了?
萧峰在石林里两个起落,已到了谷的中间,忽见远处人影一闪,一个苗条的身影隐没在石林里,萧峰大喜,认得那身影正是林烟碧,他正待奔过去,忽见林烟碧藏身的四周猛地现出一圈手握弓箭的人来,将林烟碧围在中间。萧峰暗忖要冲进这包围圈里救出林烟碧,倒不是什么难事,当下他悄悄靠近包围圈,想看看敌人究竟在玩什么花样。
只见林烟碧举目看看四周的弓箭手,冷笑一声道:“我一个弱女子,也犯得着阁下如此兴师动众吗?”
“我倒希望姑娘是个弱女子,可惜姑娘不是。”一个声音从石林深处传来,一个身穿淡黄色锦袍之人从远处掠来,停在林烟碧面前,只见他四十岁左右年纪,相貌清雅,手拿折扇。
林烟碧冷冷地道:“你是何人?阿紫是不是在你手里?”
那黄袍人目光在她脸上一扫,点头道:“不错,果然名不虚传,起死回生绿衣仙子果然是人间绝色,我见犹怜,可惜却爱上了一个粗鲁的契丹莽夫!”
林烟碧冷哼一声道:“我爱谁与你何干!你们这些人给他挽鞋都不配!”
那黄袍人阴恻恻一笑,道:“是吗?我倒真想看看那萧峰有多大能耐,竟让你为了他不惜与丐帮,甚至天下人作对。”
林烟碧喝道:“废话少说,阿紫究竟是不是在你手里?”
此时又掠来三条人影,分站在黄袍人的身后,其中一个高瘦之人双目翻白,显时一个瞎子。萧峰认得那三人正是一个月前在去襄阳的路上,拦住他和林烟碧的三个山贼,那高瘦的汉子双眼正是那时被林烟碧所伤。只听得他大声叫道:“那丫头在哪里?我要将她碎撕万段,方可解我心头之恨!”那壮实的汉子,被其余两人称为大哥的瞪着林烟碧,恨声道:“二弟,不用着急,自有老大为我们作主,谅她也跑不掉!”他那日被林烟碧用力一踩,踩断几根肋骨,养了一个月,还没养好,胸口依旧时时作疼,他此时也恨不得将林烟碧碎撕万段。只有那个用铁扇的书生老三,站在一旁一声不吭,眼睛直直地看着林烟碧。
林烟碧冷笑一声道:“原来是你们!那日我真该杀了你们,以绝后患!”她双目看着黄袍人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阿紫是不是在你手里?”
那黄袍道:“阿紫是谁?我确是抓到一个穿紫衣的姑娘,却不知道是不是你说的那个阿紫。”
林烟碧道:“你把她带出来,我看看便知。”
那黄袍人竟挥挥手,示意身后的随从将人带上来,他一面对林烟碧道:“好,我就带上来让你看看。”
林烟碧只是随口说说,没想到他竟一口答应将人带上来,连伏在一旁的萧峰都感奇怪,这黄袍人一脸奸狡相,竟会如此痛快地将阿紫带上来,实在是有些出乎意料。
几个随从推搡着将一个紫衣女子从一个洞里押出来,只听得那女子大声道:“滚开!我自己会走!”萧峰一听,又惊又喜,那声音正是阿紫的声音,心想碧云宫的眼线倒是厉害,连阿紫被藏在这里都知道,但林烟碧为什么要孤身一人独闯?以她的身份,她完全可以将附近碧云宫的门人召集在起来,一起上庐山。萧峰想到这里,不禁心里一凛,“莫非……莫非她……”
此时忽听得林烟碧道:“你是阿紫姑娘吗?那日你在大胜关的客栈不见了,你姐夫很焦急,我们找了那久都没有你的消息。”
阿紫颤声道:“我姐夫?我姐夫他在哪里?他没事吧?”
那黄袍人冷笑着道:“你姐夫早死了,本来他威震草原,又是蒙古的大将军,倒是可以用你来换他的武功秘籍和一批金银珠宝,谁知他竟那么短命!”
“你胡说!”阿紫愣了一下,大声骂道:“你这个烂嘴断舌的短命鬼,竟敢咒我姐夫!”她一面说着,眼泪却一面滚滚而下,她知道这伙人没必要骗她。她忽然想起林烟碧,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看着她,颤声道:“你告诉我,我姐夫他……他还活着吗?”她认得林烟碧就是那日在天山脚下的绿衣少女,而且她也隐约听出林烟碧的声音正是杏花谷中的那林姑娘的声音,又听其提到大胜关的客栈,她想林烟碧应该知道萧峰的去向。
林烟碧心里一时转过千百个念头,暗道:“黄蓉以为萧大哥在小岛上已身亡,消息大概已传遍整个江湖,我若说出他还在人世,必然又给他招来杀身之祸,而且听这伙人的意思,本想用阿紫来要挟萧大哥,此时他们以为萧大哥已死,所以认为阿紫已无利用价值,这样对救阿紫反而有利。”心念于此,她侧过头去,不看阿紫的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
“不!”阿紫不住地摇头,声嘶力竭地喊道:“不!你骗我!我姐夫不会死,不会死的!”
萧峰看见她脸上泪水横流,声嘶力竭地喊着,心里又是怜惜又是感动,此时他才深深地体会到阿紫对他的依恋。他亦明白林烟碧对阿紫说谎的原因,他知道林烟碧这样说是为了让他在中原不再处处被人为难。
林烟碧对那黄袍人道:“萧峰已死,你留着她何用?不如放了她罢。”
那黄袍人一把拉过阿紫,将一把明晃晃的刀架在阿紫的脖子上,道:“我们花了不少力气才抓到她,怎能如此轻易就放了她?”
林烟碧见刀架在阿紫的脖子上,那黄袍人狡猾得很,整个身子躲在阿紫身后,想发暗器都不行,她不禁秀眉微蹙,道:“那你要如何才肯放人?”
那黄袍人道:“你要救她,就将你们碧云宫的的逍遥掌心法与招式写下来,我练成后,即可放人!”
林烟碧不言语,沉默了半晌道:“好!我答应你,但你得先放人!”
那黄袍人冷笑道:“你道我是三岁小孩?我们可不敢强留林大小姐。”
林烟碧淡淡地道:“你放了她,我留下,我碧云宫的人说一是一,绝不食言。”
那黄袍人脸现犹豫之色,林烟碧妙目一横,冷冷地道:“你若不相信也由得你,这就动手罢。”她顿了顿道:“你道若碧云宫的人知道我死在你们的手里,会不会放过你们?”
第六节 叛师之人
那黄袍人眼睛一转,道:“谅你也跑不掉,好,我们这就放人。”他右手一捏阿紫的下巴,左手一扬,将一小瓶东西倒进阿紫嘴里。他这两下出手极快,又出人意料,萧峰想阻止已然来不及。
只听得林烟碧冷冷地道:“你给她吃毒药来要挟我么?”
那黄袍人哈哈一笑,将阿紫推到林烟碧跟前,道:“不敢,只要林大小姐给我写出逍遥掌法,我验明没有错误,一个月之后,定当将解药奉上。”
林烟碧看看面前的阿紫,道:“你走罢,走得越远越好。”她的眼睛忽然亮晶晶的,她抬起头看着夜幕下的天空,一滴眼泪从她白玉般的脸上滑落,只听得她轻轻地道:“以后你见了他,不要告诉他这件事,就当我已经死了……”她的声音有些咽哽,没再说下去。
萧峰心里猛地一恸,已明白林烟碧舍身救阿紫,原来她是死意已决!听她那几句凄苦的话,显是伤心到了绝顶。萧峰心里酸痛无比,他猛地一跃而出,悄然落在林烟碧身后,柔声道:“你何苦如此?”
林烟碧身子猛地一颤,随即转过身来,见萧峰赫然站在眼前!她张大了嘴巴,话未出口,眼泪却滚滚而下。忽然人影一晃,萧峰只觉一个温软的身子扑入怀里,两只拳头在自己胸前捶了几下,只听得她哭道:“姐夫,你去了哪里?为什么把阿紫一个人扔下?”
萧峰伸手抚着阿紫的头发,低下头来见她脸色很是憔悴,和当初万里北上寻他之时一样,不禁心里又是一酸,道:“这些日子来让你受苦了。”
阿紫抬起泪水模糊的双眼,咽哽着道:“他们都说你死了,我……我原也不想活了。”
“小心!”萧峰忽然大喝一声,身子腾空而起,左手一伸,右掌随即击出,只见前面人影一闪,那黄袍人向后跃开一丈多远,但依然被萧峰的掌风擦中,捂着胸口一时喘不过气来,脸胀得通红。萧峰向后一跃,左手揽着林烟碧的纤腰,轻飘飘地落回阿紫身旁。原来适才那黄袍人见萧峰如天神般从天而降,林烟碧转过身去默默垂泪,阿紫更是扑到他怀里叫着姐夫大哭出声,黄袍人心念极快,知道他一定是萧峰,江湖上传闻他已死,看来却是假的。他想先下手为强,趁三人不备,将林烟碧擒到手,即使要挟不到高深的武功,总可以以她为挟,全身而退。当下手中折扇一收,朝林烟碧后背点去。他的手法甚是奇特毒辣,林烟碧正在恍惚之间,全无防范,幸亏萧峰眼疾手快,一招将那黄袍人击退。
萧峰将林烟碧轻轻放开,他瞧那黄袍人的招式有些眼熟,忽然心里一动,想起一个人来,喝道:“你是金轮法王的弟子?”
那黄袍人脸色微变,不过稍纵即逝,萧峰那一招意在救林烟碧,击出去的一掌力道并不是很大,那黄袍人身法灵活,反应甚快,虽被掌风擦中,但受伤甚轻,此时他惊魂稍定,大声道:“不错,家师正是金轮法王,你与家师同为忽必烈王爷效命,想来咱们倒是自己人。”
原来此人就是当年在终南山上临危弃师而逃的霍都,这十年以来,他不敢回蒙古见师父和师兄,一直躲在丐帮之中,暗地里又结交一些江湖上三教九流的人物,他们自成一派,因在这些人里以霍都的武功最高,所以被推为老大。他们平时散在各处,以打家劫舍,拦路抢劫为生,而霍都就躲在丐帮,遇到大买卖需要人手时,才通知大家在某个地方聚集,这次抓了阿紫,本想用以要挟萧峰,即使不能拿到他的武功秘笈,以他蒙古东辽大将军的身份,总能敲他一笔金银珠宝,拿到钱以后,大伙儿作鸟兽散,萧峰在中原势单力薄,料想也查不到他霍都头上。但萧峰威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