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浪垂下头去,满脸愧色,道:“林妹妹,昨日我一时糊涂,该死之极,你……你能原谅我吗?”
林烟碧微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从你挺身而出之时开始,我就原谅你了。”她忽又正色道:“可是也仅此一次,以后若再犯,我可要和你翻脸了!”
柳如浪喜得连连点头道:“是是是,我以后保证不敢了。”他回身背起萧峰,迈开大步往他停在岸边的船奔去,一边叫道:“林妹妹,我先将萧大哥放在船上,回来再扶你上船。”
林烟碧脚上剧痛,确实走不了路,只得等柳如浪回来相扶,只见他负着萧峰,跑得飞快,不一会儿就折了回来,扶着林烟碧慢慢走上船。
船夫认得方向,将船朝来路划去,林烟碧问柳如浪道:“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个小岛上?”
柳如浪道:“我昨夜等风浪过后,就驾船出来寻你们,今天早上经过这小岛,见岸边停着一条撞破了的小船,我不知道你们是掉进海里了,还是上了这个小岛,就抱着一丝希望,上岛寻你们,总算上天有眼,你们真的在岛上。”
两人一路说着话,没过半个时辰,已回到柳如浪的住所,嫣儿与蓝祺她们一见林烟碧,都奔了过来,拉着她的手问长问短,甚是亲热。她们也已经看出来,林烟碧的心不在柳如浪的身上,而在萧峰的身上,所以对她更无妒意,直把她当作妹妹一般看待。
当下柳如浪将萧峰背回他原来住的屋里,林烟碧也由嫣儿与蓝祺扶回她的住处,一时丫环们端上饭来,林烟碧吃了,沐浴更衣后,她记挂着萧峰,又让嫣儿和蓝祺将她扶到萧峰屋里来。
第三节 情义两难全
林烟碧和嫣儿、蓝祺到萧峰屋里的时候,萧峰还没醒来。林烟碧在桌子旁坐下,笑道:“谢谢两位姐姐相扶,我就坐在这儿等萧大哥醒来,柳大哥的师父说,他傍晚就能醒了。”
蓝祺也在桌子旁坐下,道:“横竖我也没事,就陪着你说说话。”
“我也陪林妹妹说说话。”嫣儿也坐了下来,笑着道:“我倒有件事一直想问问林妹妹。”
林烟碧道:“什么事?嫣儿姐姐尽管问就是了。”
嫣儿道:“我问的这件事,若有唐突的地方,林妹妹可千万别恼。”
林烟碧微笑道:“说了半日,究竟是什么事?我答应你不生气就是。”
“好,我可就问了。”嫣儿顿了顿道:“你究竟喜欢萧大哥呢?还是喜欢柳大哥?”
林烟碧蓦地飞红了脸,隔了半晌才道:“你们放心,我从来就没喜欢过柳大哥。”
蓝祺口直心快,道:“可是你和柳大哥自小订了婚约,你是他未过门的妻子啊。”
嫣儿接口道:“而且在柳大哥的心里,你的位置最重,昨日你对他一番冷淡,他伤心欲绝,喝得酩酊大醉,才会对黄蓉说出萧大哥的所在。”
林烟碧沉默半晌,叹了口气道:“柳大哥对我好,我自然是知道的,可是我……唉,算了,我们不说这些了。”
蓝祺道:“现在你可以不说,但以后呢?你们一日婚约未取消,你终究还是要嫁给他的。”
嫣儿忙摆摆手道:“算了,我们还是不说了,让萧大哥听见可就不好了。”
“听见什么就不好了?”一人笑着推门进来,却是柳如浪。
嫣儿站起身来笑道:“我们姑娘家说话,谁让你在外面偷听了?”
柳如浪笑道:“天地良心,我可真是没偷听,一推门进来就听到你们说什么听见就不好了,所以才随口问问。”
忽听得床上一声轻响,林烟碧顾不得脚痛,跨了两步走到床前,只见萧峰缓缓睁开眼睛,他又看见了林烟碧那双秋水盈盈的眼睛,那浓密的眼睫毛微微一颤,晶莹的泪水夺眶而出。萧峰心里一颤,甚是心疼,他看着她道:“别哭,我死了也好,免得你为难。”他又看看柳如浪,伸手拉起他的手道:“柳兄弟,你往后可要好好待林姑娘,你那风流的脾气就改改罢,别惹她伤心。”
林烟碧心里一凛,暗想刚才她与蓝祺、嫣儿说的话可能已经被萧峰听了去,他以为他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所以才会说出这番突兀的话来。她擦擦眼泪,笑道:“萧大哥,你身上的毒我们找到解药了,你过几日就会好起来,别再胡言乱语了。”
萧峰一愕,道:“你不是说我的毒神仙都难救了吗?怎么还能治得好?”
林烟碧道:“你吉人天相,总算遇到了贵人,柳大哥的师父刚从天竺回来,又正巧有金蛇之毒的解药,所以就顺手把你救了。若不是服了她的解药,你现在也不会醒过来了。”
萧峰呆了呆,忽自言自语般道:“我怎么就老死不去?老天硬要把我留在世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柳如浪在床头坐下,伸手摸了摸萧峰的额头,笑道:“萧大哥你没发烧啊,怎么胡言乱语起来了?大哥此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往后小弟在江湖上混,可全仰仗大哥了!”
萧峰慢慢坐起身子来,执着他的手,笑道:“好!以后谁要敢再欺负到我们头上来,必要教他吃不了兜着走!”
柳如浪双手抓着萧峰的手,满脸愧色道:“我昨日做了对不起大哥之事,害得大哥差点儿没命,大哥还如此待我,我真是惭愧得紧。”
萧峰一拍他的肩膀,笑道:“男子汉大丈夫,别老记着过去那么点儿不足挂齿之事!你为了救我,拼了两次命,你师父如今又救了我一次,若真要说惭愧的人,应该是我。”
柳如浪笑道:“好,咱们兄弟之间就不再计较什么恩怨了,如浪没有兄长,从今往后,我可否认你作兄长?”
萧峰哈哈大笑,道:“能有你这么一个英俊潇洒,少年英雄的小弟,萧峰当真求之不得啊!”
柳如浪大喜,站起身来,拜倒在萧峰床前,口里道:“小弟拜见大哥,今生不能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
萧峰忙伸手下床来相扶,道:“好兄弟,快起来。”他想起曾和段誉、虚竹结为兄弟,虽然他们已作古百年,但二弟、三弟之名还深深地印在他的心里,当下对柳如浪道:“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四弟,从前我曾和另两位好兄弟结义,他们虽然都已经不在人世,但辈份还在。”
柳如浪甚是惋惜,道:“两位义兄必是人中龙凤,可惜如浪无缘相识了。”
萧峰点头道:“他们确是英雄了得,但四弟年纪轻轻,武功已达如此境地,他日成就,必不在他们之下。”他顿了顿,忽然笑道:“今日如此高兴,怎能没有酒?四弟快拿酒来,咱们痛喝一场!”
“好!”柳如浪站起身来,就要亲自去拿酒。林烟碧忽然伸出手来拦着他道:“慢着!萧大哥毒性未清,内伤未愈,万万喝不得酒。”
柳如浪站住脚步,朝萧峰笑道:“大哥,神医发话了,我可不敢不听。”
萧峰侧过头来,看着林烟碧笑道:“林大姑娘,今日高兴,破一次例行不行?”
“不行!”林烟碧答道,顿了顿,忽又柔声道:“等几日之后,我确诊你体内之毒已清除,你爱怎么喝就怎么喝,我绝不再拦你。”
萧峰目光一收,避开她无限柔情的双目,道:“好吧,我的伤已经连累了大家这许久,再不尽快好起来,真是对不住大家,我就静养几日,希望几日之后,可以和四弟痛痛快快地喝一场。”
林烟碧笑道:“现在不能喝酒,倒是该喝粥了,我已命厨房熬了粥来,萧大哥你一天没吃东西,起来吃点罢。”说完她像从前一样伸过手去,想让萧峰抓着从床上站起来。萧峰微一沉吟,微笑道:“我自己可以起来,谢谢林姑娘。”他手撑着床沿,慢慢地站起来,他中毒很深,几乎丧命,此时虽然苏醒,但全身发软,手脚无力,他这么一站,走到桌子前坐下,实是花了很大的力气。
林烟碧缩回手来,一时心里难过之极,想起这大半个月来,两人朝夕相处,患难情真,昨夜更是耳鬓厮磨,相拥相依,如今他却一改常态,有意疏远,不再流露半分情意。想到这里,林烟碧泪水渐渐模糊了双眼,她侧过头去,不让众人看到她眼里闪烁的泪光。
日子匆匆流逝,眨眼已过了五日。在这五日里,林烟碧每次去看萧峰,他都正襟危坐,极少言笑,第三日的时候,他已经可以下床自如地走动,他就不再呆在自己屋里,常到柳如浪的屋谈地说天。林烟碧知他有意躲着自己,她心里难过,也不再去找萧峰,索性搬到了另一个院子去和丹桂作伴。柳如浪也看出两人之间的关系大不如前,他不明就里,实在想不明白这两人怎么好端端地就生分了。
第六日的时候,萧峰感觉自己体内之毒之经完全清除干净,身上和从前一样充满了力量,但他并没有喝酒,他在等林烟碧来给他把脉,确定毒性是否已经消除,他倒不是怕喝了酒体内毒性又发作,他只是不想让林烟碧因他喝酒而生气。他已经有三天没见到她了,他虽然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感情,但心不由己,他时常还是会想念她,她和他这大半个月来的经历太难忘了,他这一生都无法忘记。可是她偏偏是他四弟未过门的妻子,从前不知道也就算了,现在他既然已经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再对她流露心中的情意,他觉得他从前和林烟碧太过亲热,已经对柳如浪不起,现在再不能对不起他了。
当夕阳西下的时候,萧峰回到自己的屋里,他想林烟碧今天肯定不会来了,她知道他有意疏远他,所以索性也躲得远远的,他心里暗道:“这样也好,等再过两日,她再不来把脉,我就走罢,等她和四弟成了婚,我们见面就不那么尴尬了。”
忽然有人在房外轻轻叩了几下门,萧峰站起来将门打开,只见林烟碧站在门外,一时四目相对,萧峰忙侧过身子,道:“原来是林姑娘,请屋里坐罢。”
林烟碧摇摇头,道:“不了,我来只是给你把把脉,看毒性消除没有,你把手伸出来。”萧峰依言将手伸出去,她如玉般的两只纤指轻轻地搭在他的手腕上,又缓缓缩了回去,道:“好了,你的毒性已经完全清除,内伤也已痊愈。”她从怀里摸出一包东西来,递给萧峰道:“这是专治金蛇之毒的解药和方子,你以后若再中此毒,就吃这些解药,虽有方子,但方中之药均是产自天竺,中原极少能找到。”
萧峰摇摇头道:“这些还是你留着吧,你是大夫,总有人用得上。”
林烟碧一言不发,拉起他的手,将那包东西塞在他手里,转身就走。
萧峰看见她在转身的那一刹那,眼中泪光闪烁,他心里一颤,有如被大锤闷击一记般难受。
第四节 节外生枝
翌日一早,萧峰即向柳如浪告辞,说担心阿紫,要去打听她的下落,柳如浪甚是不舍,执着他的手道:“我本应该陪大哥一起去,只是家师不日就来探我,只好等见了师父后,我再去寻大哥,大哥以后有何打算?”
萧峰道:“我在中原还有四件事要办,一是寻阿紫,二是救新月公主,三是帮朋友抵御仇人,四是拜祭我的亡妻,办完这四件事,我就回蒙古,想办法辞去这大将军之职。”
柳如浪道:“辞去大将军之职后,大哥就来和小弟作伴罢,咱们每日喝酒论武,共看潮起潮落,不问世事,岂不逍遥自在?”
萧峰拍拍他的肩膀笑道:“好!若真有那一天,我一定来看望四弟,只是你大哥我生性粗犷,倒更喜欢到塞外牧羊打猎去。”
柳如浪道:“那也好办,咱们在这里住腻了,就一起到塞外牧羊打猎,只要大哥喜欢,小弟愿天涯海角追随。”
萧峰忽然想起林烟碧,禁不住一阵难过,他握着柳如浪的手道:“四弟,你要好好对林姑娘,她是世间难觅的好姑娘,你能娶妻如此,当此生无憾,你切不可再如此风流,惹她伤心。”
柳如浪听他提起林烟碧,心里也不禁一阵黯然,他叹了口气道:“大哥难道不知,她心里喜欢的人并不是我么?”
萧峰仰起头来,道:“那你告诉你,你最爱的人是不是她?”
柳如浪细长叹一声道:“我最爱的人当然是她,这里种满了桂花树,就因为她喜欢桂花,我想着以后我们成亲后,就住在这里,过着快活似神仙的日子,可是……唉,一切都只是徒劳而已。”
此时忽见林烟碧从外面走进来,她见萧峰也在房里,只朝他微微地点点头,然后对柳如浪道:“柳大哥,我今日就要回去了,特来向你们辞行。”
柳如浪失声道:“你也要走?”
林烟碧道:“是,我出来日久,也该回去了。”
柳如浪微一沉吟,笑道:“大哥也要走,你们俩正好在路上作个伴,我也放心些。”
林烟碧沉默不作声,她见萧峰总是躲着她,当下甚觉没意思,萧峰之毒已清,也没什么挂念了,所以今日就来向柳如浪辞行,没想到萧峰也要走,竟碰到一块了。
萧峰急着走,原本是为了躲开林烟碧,此时却见她垂下头去,知道她心里难过,不禁心里一软,道:“我要到大胜关去打听阿紫和新月公主的消息,正好与林姑娘同路,姑娘要是不嫌弃,咱们在路上倒是有个照应。”
林烟碧侧过头去,淡淡地说了两个字“也好”,然后向柳如浪轻轻一揖道:“柳大哥,我们告辞了。”说完携了丹桂,径直往门外走去。
萧峰和柳如浪跟着并肩而出,四人一直走到岸边,萧峰、林烟碧和丹桂上了船,林烟碧道:“因天色尚早,我就不去打扰嫣儿、蓝祺她们了,你替我向她们道别罢,还有谢谢她们这些日子来的照顾。”
“放心,我替你转告就是。”柳如浪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朝萧峰挥着手喊道:“萧大哥,我见完师父后就去寻你,咱们在哪里见面?”
萧峰想了想道:“一个半月后,你到河南信阳小镜湖找我,我必在那里候你,见了你一面之后,我再回蒙古。
船渐渐行远,萧峰看着柳如浪挥着手的影子越来越小,他想起这一个月来的经历,真是惊心动魄。他侧脸朝林烟碧看去,只见她立在船头,双目凝视着远方浩瀚的海面,仿佛在沉思,春风吹着她单薄的绿衣裳,秀发如云,面如白玉,直如仙子下凡一般,萧峰在心里暗道:“她和四弟倒是一对璧人,我只不过是一介粗人,不懂风雅为何物,她若然跟着我,一定会把她闷坏,而且上天把她安排作四弟的妻子,她纵然是阿朱转世,今生我们也是有缘无份。”
忽听得林烟碧幽幽地道:“萧大哥,你还记得那天夜里我们坐着小船出海的情形吗?”
萧峰沉声道:“记得,那时候我以为我们都会死在海里,没想到竟绝处逢生。”
隔了许久,林烟碧才轻轻地道:“也许,那夜死在海里,会是我最好的归宿。”她说完,转身入舱,头也不回。
萧峰立在船头上,看着波涛汹涌的海面,心里实不知是什么滋味。
船靠岸后,三人在庆元城里卖了三匹马,林烟碧说要回折桂居去,让萧峰跟着她到折桂居去取汗血宝马,萧峰知道此次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当即表示同意,与林烟碧和丹桂催马朝太湖方向奔去。
一路上,萧峰和林烟碧极少说话,丹桂虽然嘴巧,但不知两人何以互相冷漠,所以也不敢多嘴,这一路上,实是沉闷得很,林烟碧想起来时虽然萧峰身受重伤,但两人心无芥蒂,言笑自如,不禁黯然神伤。
这一日,来到太湖边,林烟碧又像从前那样吹响玉箫,让老洪将萧峰的汗血宝马牵来。
萧峰接过缰绳,向林烟碧深深一揖道:“林姑娘,萧峰欠你甚多,今生纵然粉身碎骨也无法偿还,唯有等来世再相报了。”他见林烟碧垂首不语,又道:“但盼你与四弟成亲后,相亲相爱,白头偕老。”他说这几句话时,虽然甚是心酸,但却是心底的真心话。
林烟碧原本在眼眶里滚动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她猛地掉过头去,泪如雨下。在她掉过头过的一瞬间,萧峰分明看见泪水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