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峰凝目远望,只见山映斜阳,风景如画,想起在昨夜在陆家庄的凶险情形,真是仿如隔世,他忽然想起阿紫,自己说昨夜一定回去,却一夜未归,一定把她急坏了。他对林烟碧道:“舍妹还在市镇的客栈里等我回去,劳烦姑娘在前面的市镇上停一停,叫她下来和我们一道出关。”
“好,到时我让青弦去叫她出来。”林烟碧抬头看着窗外的景色,忽问道:“就是那个穿紫衣的姑娘罢?我听她叫你作姐夫,她是你亡妻的亲妹妹吗?”
萧峰道:“是,她叫阿紫,她姐姐叫阿朱。”
“阿朱?”林烟碧失声叫道,“你说你亡妻叫阿朱?”她的脸上刹时现出惊恐之色,连声音都颤抖了。
萧峰奇道:“是的,她叫阿朱,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么?”他自从认识她以来,即使在陆家庄那般凶险,也没见她害怕过,怎么听了阿朱的名字却这么惊恐?
林烟碧并不答话,双目定定地看着萧峰,脸上的神情变幻莫测,一会儿仿佛十分害怕,一会儿又仿佛十分惊喜。
萧峰见她如此神情,不由微微吃惊,暗想:“她不是一下子撞了邪,神志不清了吧?”当下也顾不得那许多,伸手拉了拉她的手腕,急道:“林姑娘,你怎么了?”
林烟碧的手腕被他的大手一握住,立即感到了从他手里传过来的温暖,她仿佛如梦如醒,低头看着被萧峰握着的手,忽然脸上一红,轻轻一甩手腕,将手抽回,低声道:“没……没什么,我也知道一个人叫阿朱而已。”
萧峰见她脸现红晕,真是人比桃花艳。他虽对天下女子从不动心,甚至连从前的王语嫣那样仙女般的人物,他也太没留意,更不会放在心上。但他与这个林姑娘在天山脚下下相识,在醉仙阁相交,在杏花谷相知,在陆家庄朝夕相处,共历患难,心里实是对她甚有好感,此时不由暗自赞叹道:“天下竟有如此善良美丽的女子,当年的王语嫣虽也甚美,但她眼中只有意中人,怎能与这位林姑娘的妙手仁心相比?”
一时轿子已抬进市镇里,萧峰指点着往西走去,他住的客栈甚是偏僻,几个轿夫行走如飞,没过一会儿,已到了客栈前,萧峰道:“就是这里,你让青弦拿着这块玉佩上去见阿紫,她才会相信。”
林烟碧接了玉佩,吩咐青弦去了。过了一会儿,青弦跑出来道:“阿紫姑娘不在客栈里,掌柜的说她今天早上出去了,还没回来。”
萧峰大惊,不知道她是不是到陆家庄打听自己的消息了。林烟碧见他沉吟不语,当下道:“黄蓉甚是精明,过了今天在庄内搜不到你,立时就会想到是我带了你出来,此地断不能久留。”她顿了顿道:“你若担心阿紫姑娘,就让青弦留下打听她的消息,你看可好?”
萧峰想起自己重伤不能动弹,留下亦无用,林烟碧费尽苦心将自己救出,可不能让她的心机白费了,当下缓缓点头道:“唯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
忽远远传来马蹄之声,林烟碧惊道:“莫不是黄蓉这么快就发觉了?”她不及思索,与青弦将萧峰扶进客栈,让刘一他们将轿子向北抬去,她随后再赶上。
三人刚进客栈,街上的马蹄声已驰近,只听得一人大声叫道:“有谁见着一顶八人大轿往哪里去了?若是见着的,我们重重有赏!”
林烟碧一听,掏出一锭银子扔给掌柜的道:“掌柜的,给我一间上房。”
那掌柜的见那锭银子足足有十两重,当下眉开眼笑地收了银子,亲自将林烟碧三人带到一间宽敞的房间里,他见萧峰由两人扶着,想起昨日他来住店时还好好的,不由问道:“这位爷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就病成这样了?他得的是什么病?”
林烟碧没好气地道:“他昨日到青楼里与人争姑娘,被人痛打了一顿,现在就剩半条人命了。”
那掌柜的边摇头边咂嘴道:“哎哟哟,这位爷有了您这样的美人儿,还要去寻花问柳,真是太过份了!”
林烟碧叹了口气,从怀里又摸出一锭银子递给那掌柜的,道:“那有什么办法,唉,谁叫我当初瞎了眼,如今也只得嫁鸡随鸡了。你给我找辆马车来,今天晚上我得把他拉回家去,他母亲还等着见他呢。”
第六节 声东击西
那掌柜的接过银子,心里直打鼓,暗想:“你今天就走,都不是来住店的,刚收的十两银子岂不是打水漂了?”
林烟碧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挥挥手道:“你快给我找车去,刚才给的银子不用找了,就当是给你的酬劳。”
那掌柜的大喜,连忙点头哈腰道:“我这就去找辆马车来,您请先歇息一会儿。”
林烟碧等那掌柜的出去以后,忙命青弦关上门,侧耳细听街上的动静,只听得马蹄声渐渐朝北走远,想是有人告诉他们轿子朝北面去了。她轻吁一口气,站起来想看看萧峰的伤势,谁知刚一起身,腿上即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她才想起自己腿上的伤来,刚才因担心萧峰被人发现,硬撑着和青弦将他扶上楼来,一时竟忘了腿上的疼痛。当下青弦忙从药箱里拿出烫伤膏,要给她涂上,林烟碧摇摇头道:“这个药力太慢,拿上个月我新配的碧玉芦荟膏来。”青弦依言在药箱里找出一小瓶绿色的药膏,轻轻挽起她左腿的衣裙,小心地为她涂上药膏。
萧峰本不是拘泥之人,心想不知她烫成什么样了,当下朝她受伤的腿部看去,只见雪白晶莹的肌肤上被烫出了一大片水泡,有些已经被蹭破,露出来红红的伤口,一条腿看起来皮肉模糊。萧峰想起她为自己竟不惜受这般苦楚,心里又是难过又是感动,他缓缓道:“萧峰何德何能,竟蒙姑娘如此相待,萧峰真是惭愧得紧。”
林烟碧抬头一笑道:“不碍事,受这点皮肉伤就可以把你这大英雄救出来,已经很值得了。”
萧峰哑然失笑道:“我算哪门子英雄?每次见着姑娘,都是为姑娘带来麻烦,这次还连累姑娘受皮肉之苦。”
林烟碧和他朝夕相处,又曾裸着身子同睡一床,也不再避忌在他面前挽起裙子上药。她轻挽着裙裾,让青弦用纱布将伤口缠好,一面道:“客气话就不要说了,你日后好了,加倍还我就是。”
萧峰心想:“你对我是救命之恩,加倍奉还,也只能是以死相报,再没别的法子了。”正欲说话,忽喉咙一甜,吐了一口血出来。林烟碧也顾不得腿疼,猛地站起身来,走到床前看了看那滩血,伸手抓起萧峰的手腕,两只纤指轻按,探了探他的脉息,眉头又轻皱起来。
萧峰见她如此神情,笑道:“姑娘不必发愁,我死不去的。”
林烟碧轻嗔道:“什么死啊活的,以后不许胡说!”她忽又放柔声音问道:“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胸口还那么闷么?”
萧峰笑道:“好多了,姑娘别担心。”
林烟碧微皱着眉头,默默无语。
过了一会儿,那掌柜的上来回说马车已经准备好了。林烟碧与青弦将萧峰扶下楼来,她看了看那拉车的马,不由柳眉一挑,冲那老板道:“我给了你那么多银子,你怎么找这么一匹半死不活的马来!是不是看本姑娘好欺负!”
那掌柜的连忙撒手摇头道:“不……不,姑娘催得急,我们这儿小地方也没有什么好马,我找了许久,好不容易找到这辆马车,怕您等急了,就赶着回来了。”
林烟碧怒道:“这辆马车让我们怎么坐?你看这马站着还直喘气,我担保它没跑几步就要趴下!”
萧峰忽朝她摇摇手,对那掌柜的道:“掌柜的,我的红马还在马棚里吧?把它牵出来,换了这匹老马就是了。”
那掌柜的点头道:“是,客官和那紫衣姑娘的红马都还在马棚里,我立即差人牵来。”
很快,店里的伙计就牵了两匹汗血宝马出来,将马车上的老马换下,林烟碧与青弦才扶了萧峰上车。
林烟碧坐在马车前头,执起马鞭,低声对青弦道:“你骑了另一匹红马赶上刘一他们,告诉他们直接回天山好了,我们已被黄蓉盯上,不能再回杏花谷了,唯有南下去江南的折桂居,黄蓉再聪明,也未必想到我会折而向南,冒险过襄阳。”她看了看萧峰,又道:“你通知宫里在湖北的人,让她们打听阿紫姑娘的下落,若有消息,立即飞鸽传书到折桂居来,也好教我们萧大侠放心。”
萧峰在车里也听见了她的话,道:“那就有劳青弦姑娘了。”
青弦道:“萧大侠不必客气,你放心好了,我们宫里四处都有眼线,要寻阿紫姑娘当是不难。”她忽然记起什么来,伸手入怀掏出郭靖给的那块令牌,递给林烟碧道:“姑娘拿着这个,或许路上有用。”
林烟碧接了,道:“你一路小心,若给黄蓉她们发现,就一口咬定我坐着轿子往北去了,以碧云宫与丐帮的交情,她当不会为难你。”
青弦朝她挥挥手道:“我知道了,姑娘也一路小心。”
林烟碧点点头,手上马鞭一挥,“驾”地一声,赶着马车往南奔去。已是黄昏时分,正值除夕之夜,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许多孩子在街上烧着鞭炮,四处弥漫着浓浓的节日气氛。林烟碧对坐在车里的萧峰道:“今天是除夕,街上热闹得很,许多孩子在放鞭炮。”她顿了顿道:“你小时候放过鞭炮么?”
萧峰想起他的养父母以及小时候的事情,不由苦笑一下道:“我小时候家里穷,买不起鞭炮来放,只能在放过的鞭炮纸堆里翻寻,看看有没有没点着的鞭炮,可惜翻的人太多,一堆鞭炮纸都不知被翻过多少遍,所以常常翻了半日,也找不到一颗好的。”
林烟碧听了,看着街上的孩子追逐嬉闹,眼前仿佛现出一个孩子弯着身子在鞭炮纸堆里细细翻寻的身影,心里猛地涌起无限怜惜。忽然一阵哭闹声从旁传来,只见一个大一点的孩子扭着一个小一点的孩子,大声道:“这是我家放的鞭炮纸,你拿的鞭炮就是我家的!”
那一个小一点的孩子被他扭着手,抢手里的两颗鞭炮,不由哭道:“我是从鞭炮纸堆里捡的,又不是你的!”
“放手!以大欺小,羞也不羞!”林烟碧猛地勒住缰绳,轻声喝道,向那小一点的孩子招招手,道:“孩子,你过来,姐姐给买鞭炮。”
那小孩子边擦着眼泪边走过来,林烟碧从衣兜里掏出一串铜钱,放在他手里道:“你拿着去买鞭炮,别再翻别人家门口的鞭炮纸了。”
那孩子看看手里的铜钱,眼睛都瞪圆了,似乎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他忽摇摇头,将钱放回林烟碧的手里道:“妈妈说不能要别人的钱……”
林烟碧看看他的小脸,笑道:“这是姐姐给你买鞭炮的,不是别人给的,拿着,要不姐姐可生气了。”她复将铜钱塞在那孩子的小口袋里。
正在此时,迎面忽走过来一队官兵,这是一条直直的小巷,林烟碧要待避时已无处可避。那领头军官模样的人朝马车瞧了几眼,奔过来叫道:“我们奉命抓拿蒙古奸细,你车里坐的是什么人,赶紧下来让大爷查查。”
林烟碧心里暗暗叫苦,想不到黄蓉竟动用了官府的人。她抬起头对那军官道:“车里坐的是我哥哥,他感染了风寒,在车里休息。我们是来探亲戚的,因为一路下雪,耽误了些时辰,现在才到。”
“这里谁是你的亲戚?”那军官见她容颜美丽,语气顿时缓和了许多。
林烟碧眼睛一转,拉着那孩子道:“他妈妈是我表姐,我们是来他家过年的。”说毕低下头来,朝那孩子眨了眨眼。
那军官看了一眼那孩子,笑道:“原来是你这小家伙,她真是你家亲戚么?”听他语气,似乎认识这孩子。
那孩子大声道:“她当然是我家亲戚,我妈让我出来接她的,张叔叔,你还不回家过年么?”
“唉,我当然想回家过年……”那军官叹了口气,顿了顿,忽然狠狠骂道:“都是那个什么黄蓉,让我们李大人抓拿什么蒙古奸细,害得我们连年都过不好。”
林烟碧暗想这黄蓉好厉害,自己刚出庄她就发觉了,还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出动了官兵,当下故作惊讶道:“真的有蒙古奸细么?我一路走来,怎么没听说过?”
那军官“呸”地一声,道:“我说那个黄蓉是没事找事干!好端端地却说有什么蒙古奸细,就算是有,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又不是大军压境,一个人成得了什么气候!我说她是存心不让我们过个安稳年。”
“军爷说的是,一个人成得了什么气候!”林烟碧将那孩子抱上车来,让他坐在自己身旁,对那军官道:“我表姐大概也等得心急了,我们得走了,军爷你慢慢查。”
那军官原是这市镇上的人,见这孩子说林烟碧是他家亲戚,当下便没了怀疑,挥挥手道:“走吧,过年了,家家都盼团圆,再查一会儿,我也回家了,管她那许多!”说毕,将马赶往一边,他后面的士兵也跟着往边上站,让出道来。
林烟碧道了谢,赶着马车往前走去。
第七节 夜走襄阳
穿过小巷,转入另一条大街,那孩子指着大街旁一低矮的屋子道:“这就是我家了,姐姐你跟我回家过年吧,我妈见了你一定欢喜得很。”
林烟碧抚着他的头笑道:“谢谢你了,姐姐有急事要办,今天晚上还得赶路,下次再去吧。”她伸手将他抱下车去,拍拍他的小脸道:“小家伙,再见了。”
“再见,姐姐。”那孩子挥着手,看着林烟碧的马车驰远了,才转身回家。
林烟碧驾着马车一口气跑了许久,她知道必须在今夜进襄阳城,若等到明日,黄蓉也许就会派人严查进襄阳城的人,现在她的目光还停留在大胜关以北,而且就算她已想到,要派人通知襄阳城的士兵也还需要一定的时间,林烟碧心想以汗血宝马的脚力,应该能抢在黄蓉飞马传书的前头。当下拼命地催马加鞭,那汗血宝马本极难驾御,但林烟碧虽是坐着轿子出行,却从小练得一手好马术,驾起那汗血宝马来丝毫不费力气。
其时夕阳如血,一辆马车风驰电掣般奔驰在黄土小路上,车后卷起滚滚烟尘。两旁的田野里空旷无人,只有风从耳旁掠过的声音。萧峰斜倚在马车里,伸手撩起车帘,看着飞速朝后退去的路旁景色,心里无限感慨,当年自己为了帮阿朱治病,也是这般驾着马车像风一般朝聚贤庄奔去,想不到一百多年后,却是自己受伤坐在车里,由一个女子拼命赶着车逃亡。他看着林烟碧削肩细腰的背影,那个一直萦绕在心里的疑问又闪现:“她为什么对我这般好?我在天山脚下不过是和她一面之缘,她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后来却多番帮助于我,我却从没报答过她。”他虽不解风情,却也隐隐感受到了林烟碧那番欲说还休的少女情怀,“难道……难道她竟喜欢上我了吗?可是我只是一介武夫,性情粗犷,她那样细腻精致的人物,怎么会喜欢我这种人呢?唉,女人的心思真奇怪。”他百思不得其解,一阵困意袭来,干脆闭上眼睛又朦胧睡去了。
忽听得一声娇喝“你们是什么人?快让开!”萧峰猛地睁开眼睛,探头出来一看,只见一队骑着马的汉子拦住去路,两旁是高耸的山峰,根本无路可走。萧峰一生行走江湖,见多识广,看那队人马的阵势就知道是山贼打劫,只是今天是除夕,山贼还出来打劫倒是有些奇怪。
只见那中间壮实的汉子仰天笑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你说我们是干什么的?”
林烟碧冷笑道:“本姑娘没功夫跟你猜谜语,识相的就快快让开!”
另一个高瘦的汉子阴恻恻一笑道:“小姑娘好大的口气,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的本事。”手上一扬,一支袖箭朝林烟碧疾射过去。
忽见人影一闪,一书生模样的人从马上凌空跃出,扇子一张,“当”地一声,将那袖箭挡下,听声音,那扇子该是用金属之类的东西做成的。他将扇子一收,轻轻落在地上,对那高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