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徒陈汤》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赌徒陈汤- 第1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地走下堂去。 
我心里莫名其妙,从他的装束看,也不过是一位身份比较高的仆人,怎么竟然敢惹得自己的主君发脾气呢? 
陈遂可能也怕我狐疑,解释道:“他是先君临终前托付照顾我的老仆,名叫陈长年,因为他为人忠直谨厚,先君在世时,对他事事听从,惯出了他一些脾气,子夏君莫怪。” 
我道:“常言道‘君明臣直’,君侯聪明睿智,才会有这样的忠仆啊,只怕别的列侯羡慕也羡慕不过来,章又怎么敢有什么看法呢?” 
陈遂脸上又显出一丝喜色:“子夏君真会说话,说吧,君今天来我家有什么指教?” 
“有一位陈汤,是张侯和我的好友,因为被人诬陷,被系押在廷尉狱。张侯临终前对我说,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陈汤,希望我能竭尽全力救得他出狱。他还郑重告诉我,陈汤是位难得的人才,将来一定能为国家匡危济难,为公为私,我都必须做成这件事。章受张侯嘱托,不敢或忘,所以——”说到这里,我抬头看了看陈遂,停住了。 
陈遂的脸上闪过一丝古怪的表情:“你的意思是?“ 
“不知道君侯能否对陈汤的狱事重新按验,我和张侯都对陈汤相识很久,都相信是有人在诬陷陈汤,望君侯明察。”我再次伏席。 
“陈汤的狱事是勾结群盗,连诏书大赦,都不在赦免之列。难道你不知道吗?从上次考掠的爰书上来看,他的罪状可谓证据确凿明白,恐怕我也无能为力。”陈遂盯着我,缓缓说道。 
我心里大惊,他对陈汤的狱事如此了解,可见对陈汤也早有注意。廷尉狱关押的犯人不知凡几,而独有陈汤的狱事他胸有成竹,这情形十分不妙,看来想从他这里得到帮助的希望是微乎其微了。我自己一向对律令的问题本来也不是很懂,所以一下子竟呆在那里,想不出什么词来回答他。 
陈遂看我不说话,笑了一下,瘦瘦的脸上泛着青色的光芒,他看上去精神很不好,两个眼圈乌黑,除了笑的时候,其他时间都是一副郁郁寡欢的表情,难以想象官当得这么大而且身为列侯的一个人,竟然会这么不快乐。 
他又向前欠了欠身子,做出一副知交的模样来,说:“我奉劝子夏君一句,君最好也不要跟陈汤这样的群盗勾勾搭搭,君虽然家资巨万,但在圣天子的眼里,终究是个不事本业的豪滑,老老实实在家里灌园治业,良衣 
美食过完一生也就罢了,一旦不安分,被有司找到过错,不是自掘坟墓吗?想想当年茂陵袁广汉,难道还不足以清醒吗?” 
看来他的确是对我很生反感了。袁广汉这个人一直活蹦乱跳在三辅父老百姓的嘴巴里,他是孝武帝世代的人,据说也是家资巨万,光家僮就有八九百人。最闻名的就是他有一个很大的园子,位于始平原的北芒岩下,东西四里,南北五里,园子里湖水假山,应有尽有。除此之外,他还购买了很多珍禽异兽,什么白鹦鹉、紫鸳鸯、牦牛、青兕等,可谓数不胜数。更兼池水浩阔,随风漾波,海鹤江鸥,翱翔云际。而亭台楼阁,也点缀在树木莽苍之中,不知其止。客人到来,都仿佛置身于群玉山下的瑶池仙境,而这一仙境却被袁广汉这么一个地位卑贱的商人所独有,谁能不生嫉妒?袁广汉对自己成为众矢之的还毫不知情,以为自己过着悠哉游哉的富家翁生活,没诏谁惹谁,可以富贵终老,可是不久却天降奇祸,他被人告发勾结群盗,下狱腰斩,家产也全部充公,大家都认为他实际上是因为没有积极响应孝武帝“纳粟助边”的诏令而遭到厄运的。他一死,他那个经营了几十年的园林,很快就变成了上林苑的一部分。其实这件事又何须陈遂提醒,每次我想花钱给自己修筑一个大园林的时候,我就不由自主会想起袁广汉的遭遇,古语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有钱终究会受人嫉妒,我何必如此招摇。我不知道大汉之外的宇宙之下,有没有那样一个国家,像我这样有钱的平民,可以永远不必担心被君上剥夺财产的危险。如果有,那些住在那个国家的人,他们有福了。而我是天生没福的,只能无奈地苟活在这块美丽的土地上,即使我多么有钱,我也总觉得自己是苟延残喘,我之所以会毫不吝惜的散落家产,是不是也和我心中的忧虑有关呢? 
我假装顺从地答应了陈遂,就辞别了。在车中,我泪眼婆娑,没想到自己折腾了这么久,终于一无所得,不可避免要走篡狱这条道路。 
当我把这个决定告诉吕仲时,他傻眼了。“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啊!”他问。 
“你到底想不想干?”我有些不高兴了。 
他抓抓头皮,尴尬地笑道:“干,怎么能不干,陈汤好歹是我的恩人啊。”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又补充道:“虽然上次在井研亭,我饶了他,已经不欠他了。” 
我没有好气地说:“那你就别去了罢,我已经布置好了别的兄弟,廷尉狱的牢监狱吏我也买通了几个。”虽然我心里的确有点不高兴,但忽然又觉得自己没必要连累他,他刚刚娶了妻子,刚刚过上好日子,妻子还刚刚怀孕,现在又要让他去干这种篡狱的事,我自己都觉得有点过分。 
他不高兴了:“你把我吕仲看成什么人了?我是这么贪生怕死的人吗?兄弟有难,绝对不能那个什么——袖手旁观。” 
我这时脑中盘算着,家里平时养了一些门客游侠,加起来大概有十几人罢,加上平时结交的一些三辅少年,也有二十多个,人手基本够了。廷尉狱我也勘察过,在直城街修成里的南面,那里的狱吏数十人都已被我买通,虽然丢失犯人他们也会受到一定的惩罚,但我给他们的钱财远远超过了他们应该付出的代价。我现在唯一担忧的是,就怕情况会出意外。虽然,我曾经也干过不少椎埋为奸的事,但篡取廷尉狱囚究竟是第一次干,万一走漏风声,我就得像袁广汉那样死无葬身之地了。虽然我受张侯嘱托,可是我究竟有没有这个义务为一句诺言卖命?我突然迟疑起来。 
“子夏兄,你说的那个陈遂,当京兆尹的时候不是挺看重你的吗?怎么现在突然就翻脸。”吕仲突然又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回过神来:“哦,是这样的,那还是他当京兆尹的时候,有一次招我去参加一个宴会,当时我已经在三辅间有点薄名,在座的很多公卿将相一听说我,都上来跟我施礼,反倒把他冷落了。他后来很不高兴,从此再不找我,尤其不和我一起出席宴会。” 
吕仲艳羡地说:“子夏兄,你可真是混得好啊。嘿嘿,说实话,当初救你,是我一辈子最自豪的事了。我以西王母的名义保证。” 
我摇摇头:“其实我并不乐意出席这些贵族们的宴会,他们表面上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实际上不过是把我们当成点缀,骨子里未必瞧得起。” 
吕仲道:“也是。可是总比我们这些铁官徒好,就连一个屁大的小吏都敢欺负我们。”他说到这里,伸出了一个小手指,又似乎来了怒气,把脚往席上一跺:“我们什么时候行动?” 
“什么行动?好像和廷尉有关,怎么不通知我。”从帘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我心里一惊,原来是萭欣来了,我可不想她也卷入这件事,于是急忙搪塞道:“没什么,我们过两天带上‘廷尉’,准备去杜陵斗一场罢了。” 
她冷笑了一声,道:“阿兄你别骗我了。你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你们是要去救陈汤罢?” 
我假装懵然:“什么陈汤?我不知道你什么意思?陈汤好好当着他的官,要我们救他干什么?” 
“我可是听见人说,陈汤因为父丧不归,被免去了太官尚食丞的职位,另外又有人告他勾结群盗,下廷尉狱,判了腰斩,等冬天一到就要处决。不是吗?”说最后一句的时候,萭欣把脸转向吕仲。 
吕仲又抓了抓头,欲盖弥彰地说:“谁知道这么多事,陈汤是什么人,他下不下狱也不关我的事啊。” 
“哼,自己的救命恩人,这么快就忘了,真不像个壮士。”萭欣不屑地说。 
吕仲急了:“先前我就报答过他啦!怎么说我不是个壮士。”他话一出嘴,自知失言,尴尬地看了看我,欲言又止。 
唉,这个头脑简单的人,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对妹妹说:“好了,你知道就好了,我们的确要去救陈汤,你非要打听得那么清楚干什么?总不会你也想去罢。”我又紧接着补充了一句:“像陈汤这种人品的人,本来我是没兴趣管他的,怎奈张侯临死前,我在他床前亲口答应了救他,如果不践诺,只怕不好向鬼神交代。”我真有些怕妹妹还想念着陈汤,所以故意把陈汤的人品说得极为不堪。 
萭欣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当然要去的。反正我自小也学了点舞刀弄棒,不如我也跟阿兄一起去吧,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 
果然如此,我勃然大怒:“你去干什么,你一个女人,手无缚鸡之力,只会给我添乱。好好呆在家里,等我喜讯。”我的发怒是因为她的反应正好印证了我隐隐的担心,我不能想象世上还有这么痴情的女人,对一个根本不值得去爱的男人如此念念不忘。 
看见我突然声色俱厉,萭欣吓住了,她呆了一会,眼里突然噙满了泪水,泣道:“不去就不去,凶什么?大不了我在家里布置好酒食,等你们回来庆功。” 
我叹了一口气,无力地倚在卧几上,呆呆地看着窗外夺目的 
海棠,一丝清风从窗棂间吹了进来,可是我一点也感觉不到舒畅。     
《赌徒陈汤》第三部分   
《赌徒陈汤 陈汤》一(1)   
河西真是一个开阔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地方。 
从金城郡的令居县,途经张掖一直到玉门,左边都是白雪皑皑的高山,高得单调,高得让人绝望,右边则是青色一望无垠的草地,草地倚靠小丘的地方,隔十里左右就有汉朝士卒的亭鄣。那些士卒扛着戟,在相邻两处的亭鄣间不停地游弋,看见我们这些行人,有时也笑着打打招呼,非常亲热。有时还能看见他们徼巡换岗的仪式,心中霎时会感到一阵肃穆。虽然正是七月,长安炎热得要烧起来的季节,走在这条走廊上,却不无寒意。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河西,我只恨自己来得太晚。 
多少年了,我一直在长安汲汲钻营,希望能升迁到一个二千石的官位。我以为一切都唾手可得,大汉朝廷所要求的才能,我无不具备。我的文章写得可以让兰台和石渠阁的那帮儒生们羞愧不语,我在《论语》、《谷梁》两种经书上的精湛功底连朝中的博士也要俯首称臣,虽然他们不好意思这么做。我的射术和超迈亭楼的矫健也不会差于期门和羽林的任何一个健儿。而我所求的不过是个小小的郎中身份,可到头来我却两次差点丢了性命,最后只能靠着当陈遂的门客为生。 
所有的路都不通了。他们说我品节有亏,绝不可能再将我列入擢拔的范围。难道我的父亲死了,我就不难过吗?我很想回山东服丧,可是如果人死了真的有灵魂,父亲看见我仍旧是个布衣,会不会在地府也不安宁。他们就知道把“孝”字挂在嘴边,却不知道一个穷贱的人是没有资格谈“孝”字的。 
既然长安对我来说已经丧失了希望,我只有来西域碰碰运气。 
父亲是个没用的人,还是个瘸子,我看不起他,很小的时候便是如此。记得有一天,我刚从县学回家,看见他跛着一条腿,吃力地推着鹿车前进。鹿车上竖着一根木柱,上面叮叮当当挂着一些破旧的剪刀和刀鞘。他沿街挨户地叫着:“磨剪刀啊!磨刀剑啊!修理刀鞘!”看见我朝他走来,满脸脏乱的胡须顿时被笑容移动了位置,黑皴皴的额头也似乎有了光彩。他驻住鹿车,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布包,打开布包,里面是十几粒同样皱巴巴的枣子。他把枣子塞给我,讨好地笑道:“拿着,回家告诉你阿媪,不要准备我的吃食了。刚才一户雇主请我吃枣子,我已经吃饱了。我再觅两件活就回去。” 
那时我的心突然紧缩起来,我不把自己的辛苦生活怪罪到他头上了。那也许不是他的错。可怜之人未必可恨。 
每日回到家,母亲必然在破旧的院子里吃力地搓洗着一大盆衣服。她洗的衣服也是里中有名的干净,她还经常对雇主的衣服式样花纹品头论足,甚至谈得出有关各种衣服式样背后的种种故事,她的谈吐也出奇的温雅。所以不但我们穷人居住的富贵里,就连附近有钱人居多的乐寿里、孝义里都有人来请她洗衣服。她自己剪裁的衣服也相当漂亮,但穷人家一年也未必能做几件衣服,靠帮人剪裁衣服为生是不实际的。我现在能记起的有关母亲最深的印象,就是她瘦小的身躯坐在硕大的木盆边的样子,见了我进门,满面都是温和的笑容,她快速擦干净手掌,就去厨房为我准备食物。虽然家境困窘,我却没有挨过什么饿,所以最后我竟长成了这么壮大的一个人。母亲照顾我的衣食,教我诵书属文。有时我想起这么熟悉的一个人竟已永远离开了我,都会觉得不可思议。 
我没有见到母亲最后一面,等我从监狱里放出来时,母亲的头和身躯已经分离了,她的身躯愈发瘦小,蜷曲着躺着,好像一个倾侧在地的小小皮囊,囊口张开着,显出暗红的颜色。头漠然地躺在身躯的一侧,让人看不出来两者曾经是那么相濡以沫的关系。我跪在地上,抱着她白发苍苍的头,嚎啕痛哭。她的眼睛闭合着,永远不会再瞧我一眼。关于“孝”,我有时觉得很可笑。可是天知道,我觉得可笑的仅仅是“孝”的这个名目,这个该死的名目之下不知靠了多少虚伪得让人发指的仪式支撑着,而我和母亲之间的感情是不需要任何仪式来支撑的,我羞于给我对母亲的感情冠上一个“孝”的名目。 
“阿翁,你恨不恨你的儿子,是我害死了母亲,害死了和你朝夕相伴的妻子。”我哽咽着对父亲说。 
父亲坐在门槛上一动不动,像雕塑一样。他不是个懂得礼节的人,也并不讲究清洁,后来我母亲将他改造过来了。当他推着鹿车四处吆喝“磨剪刀”的时候,遇见雇主,他也会鞠躬如也地施礼。他的腿脚不方便,所以跪拜的时候那种局促的样子简直像一只受伤的螳螂。但是自此之后反倒没有人笑他。 
母亲死了,他被母亲苦心塑造出来的礼节顿时轰然瓦解。 
“阿翁不恨你。阿翁怎么会恨他自己的儿子,因为有了你,阿翁才感到和你阿媪是真真切切在这世上生活过。否则阿翁会疑心自己是做了一场很长的梦。”他说。我没想到他的语言竟然这样好。 
我的眼泪扑簌簌滴了下来,泣道:“可是如果没有我,母亲还会在你身边,你的梦永远不会醒。” 
他看了看我,蜷着腰一瘸一拐的走到我身前,蹲下,粗糙的大手摸向我的脸颊。他把我的眼泪擦掉,笑道:“汤儿,你这傻孩子,这世上永远不可能有做不完的梦。阿翁我相信你阿媪的选择,你好好好奋发,一定会功成名就。你不会让你的阿媪失望,你阿媪也绝不会白死。” 
我抱住父亲嚎啕大哭了起来,自从我长大成人,就从没有当时那么频繁地哭过,我实在受不了了。 
“你阿翁没本事,没钱资助你去长安求官。你阿媪……呜呜,我真想代替她死。”他开始还心平气和地说着,突然也嚎啕大哭了起来。 
我们父子俩不知道相拥而泣了多长时间,眼泪都哭干了。最后父亲说:“拿着你阿媪留给你的钱,去长安罢,阿翁我会在这间屋子里一直等着你挂着银印回来。” 
然而长安并不是天堂,如果硬说它是,那也只是王侯将相们的天堂。 
我只能躲在一侧窥视。 
萭章是个讲义气重然诺的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