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岚云微微垂头就觉得有一大片阴影挡住了他的视线。
“你……”
“一开始,我就警告,过你了,不要惹我。”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施岚云骇然睁大眼睛,第一次见面她便用京腔跟他说话,是那时吗?
那时候她便知道他们会互为敌人?
不不不,她这么诡异的医术应该是他们少施家的。
如果当时他医治李浩,如果当时他肯收李浩入馆,是不是?是不是张岳敬得来的方子就都是他的了?
他刚要开口,林孝珏便在他耳边又沉沉的说了一句话。
“如有下次,少施家,将,再没有,秘方。”
小结巴的目的是药方?所以她最后选择不了了之?
施岚云难以置信的摇头,是的,她把紫金丹的方子公布于众,他家紫金丹的方子,不,是她的方子,比他家更好的方子,她可真大方啊。
为什么她什么都知道?
莫名的施岚云有些后悔,更多的是对林孝珏的厌恶和惧怕。
“周一,我们走。”
见施岚云目光呆滞,思绪飘忽的样子,林孝珏叫住周一准备走人了。
“小姐去哪?不回医馆吗?”张岳敬看她往不同的方向走,不明挽留。
“不了,先生保重,记得看……”林孝珏没有解释为什么不去张氏医馆,她说了半截话,张岳敬已然明了的点头:“某明白,小姐以后遇事不要太逞强了,您一个人太危险了。”
林孝珏认为他真的明白了她是想告诉他去看药方,于是也不再啰嗦,微微致意道:“是,有教训了,我该找,保镖的。”她领了情,与他挥别。
“……”不是那个意思的,张岳敬还要说什么。
这时很多百姓围上来,把他冲到一边。
“小姐,您那方子什么时候能说啊?”他们多是问这句话。
林孝珏脚步停下来,她慢慢转回身。
众人不明所以也跟着转回身。
“小姐,我也想知道您的方子。”薛世攀的友人裰衫翩翩向林孝珏走来,含笑说道。
“我此行怕,有不测,该将方子,告知公子,和大家——的。”林孝珏嘴角弯弯点点头。
不测?有何不测?众人想到这小姐和少施家的矛盾,又想到施岚云今日的行事,并不是那么安之泰然,和蔼谦让的大夫。
众人心中有了想法。
友人拳头放在嘴边掩饰住笑。
林孝珏仿佛未见,很淡然的清清嗓子。
“牛黄、犀角、麝香、珍珠、朱砂、雄黄……黄连、黄芩、栀子、郁金、冰片。”这是后世人吴鞠通改良的方子。她慢悠悠的说出安宫牛黄丸的配方。
“可用于,热病、邪入心包、高热惊厥、神昏谵语;中风昏迷……”她又将所治证候耐心的说了一边。
很快就有人找来纸币记录。
“救急症于,即时,挽垂危于,顷刻。说的就是,它了。”
039 周二
在少施医馆斜对面一角,与人群中央,林孝珏直挺着脊背在说些什么。
当然说的是少施家不可外传的秘方,车老板看着施岚云投向那边的仇视目光,心中暗暗思考着问题。
“怎么这么多人啊?”
车老板走向林孝珏,迎面有两个大户人家下人打扮的男子走过来,他眼睛扫了下继续前行。
林家小斯和小门童还在到处寻找林孝珏,此时天已经黑了,可他们还和四天前一样,一无所获。
“他们在说什么啊?”小门童仰着脖子看着人群密集的地方,不解发问。
小厮推搡他一下:“晚饭还没吃呢,别瞎看了,人也没找到,先回去再说。”
“那你也别推我啊?”小门童有些不满的嘟囔:“我觉得中间那个女子像是小姐。”
小厮偏偏头看了看人群之中的女子,一袭干净的红,眉目看不清,但脸的轮廓透着冷清的样子。
“别特娘的胡说八道。”小厮比小门童年长好几岁,他收回目光呵斥小门童道:“知道那女子是谁吗?神医小姐,救好了李浩那个,她要是小姐的话,小姐还用呆在山上那么多年吗?”
“我就随便说说,反正我看着有点像。”小门童梗着脖子硬犟。
小厮这时踢他一脚:“就你见过小姐,你了不起?跟三太太通风报信你就有靠山了?等过了这个劲看姨娘怎么收拾你。”
提到姨娘小门童有些怕了,低头不语的乖乖往前走。小厮对他的表现还算满意。
“三老爷说不定都过不去明天了,姨娘哪有时间管我?”不想,小门童心中却另有想法。
车老板穿过人群走到林孝珏面前。
“小姐去哪?”他颔首问道。
林孝珏目光先是玩味的看着他,继而弯弯嘴角:“车呢?”
车老板抬起头,青年人的眸子淡黄闪亮,周一这才细看他,二十郎当岁的模样,身材中等,不胖不瘦,一身粗布麻衣掩盖了他本来的清秀之气。
“准备好了。”他目光意有所指的看向少施医馆的门前。
“呵呵。你真对我,心思。走吧。”
林孝珏朝围着的百姓微微施礼,以作告别。张岳敬和陶省三站在人群外挥手相送。
“公子恐有,不便了,您要去哪?我可载,公子一程。”临别林孝珏又问与她道别的友人。
“在下与友人一起,没什么不便的,就不打搅小姐了。”友人颔首致谢。
林孝珏嘴角浮起一抹饱含深意的笑:“公子的,相助,我记住了,山水有,相逢……”
“后会有期。”周一学着林孝珏的样子,替她说出后面的话。
友人微愣,反应过来抱抱拳道:“后会有期。”
林孝珏与众人作别,带着周一和车老板上了少施家用来打劫她的马车。
少施医馆的小厮看见了匆匆跑回厅馆里禀告施岚云:“老爷,马车被小结巴驾走了。”
“什么?那是我家的马车。”施岚云从椅子上跳起来怒道。
方才在外面已经被小结巴气了一场,现在越加头晕目眩了。
“我去追回来了。”小厮体恤自家老爷中的的愤怒,一抱拳就要请求去追。
施岚云扶着额头喊住他:“回来。”他先是声音严厉,继而好似泄了气一样,感叹道:“你去追,那不就告诉世人,打劫她的就是我少施世家吗?”
明白了,全明白了,她要毁的不仅仅是药方那么简单,他怎么当时没看出来呢?他怎么会跟他在人群中掰扯是非呢?
“那就这么算了?我们家的马车就成她的了?”小厮并不知道施岚云中心的追悔莫及,他依然愤愤不平道。
施岚云连连摇头却不说话,他慢慢坐回到太师椅上,仿佛经过几天的跋涉般,疲惫闭上眼睛。小结巴心思太多,出其不意你不知道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去跟着她,看她住哪里。”施岚云冥想片刻睁开眼,吩咐小厮说道。
“老爷是想?”小厮手立成刀子样,做出一不做二不休的手势。
施岚云摇头:“小结巴神通广大,三四天的时间就找到这么多势力帮忙。”张岳敬,儒生,现在连百姓都的心都拉拢了。
“她此刻如果出了事,那我少施家的名声就全完了。我让你跟着她是防止别的人家觊觎她的医术,你要保护她,免得节外生枝。”
小厮不懂故而不动,还有继续追问的样子。
施岚云疲惫的挥挥手:“我心中有数,按我吩咐的去做。”
小厮遵从的出去了。
给小厮安排完了事情,施岚云便奋笔疾书写了一封家书,将书信放到信封里蜡封上,他便叫来另外的心腹。
“快马加鞭把书信交到大老爷手上。”
心腹接过信郑重的答应。
“一定要快。”施岚云再次叮嘱:“我倒要查一查,京城哪户姓周的人家敢跟我家作对。”
天色已晚,可这一下午太忙碌,林孝珏等人还都没有吃饭。
林孝珏让车老板找一家客栈留宿。
“前面就有一家客栈,无锡县最有名的,就是比别家贵些,小姐要去那吗?”车老板给他讲解县里客栈的一些状况。
“你是,本地生人?“林孝珏半撑着车帘,并没有急于做决定,而是问起了车老板的情况。
“不是,小的是关外人,流浪来到此地,在此以放车为生,已经五年了。“车老板预感到什么,他小心地,自动自觉的将自己详细的情况说了一遍。
“五年……“林孝珏发出一声感慨,继而问道:”既是流氓,本该,四海为家,你又为何,停滞不前——了呢?“
“因我要找到的人已经找到了。”
“找人便,不算是,流氓。”
“可我找到却得不到,还是一个人在流浪。”
车老板言语很是轻松,但林孝珏还是听出一丝孤独的味道,她不再问他后面的事,而是抛出一个很对人都不好选择的问题。
“心自由,身不自由,身自由,心却不,自由。二者你,认为,哪个重要?”
车老板执鞭的手一颤。
“小的愿意追随小姐身边。”他忽然转过头,眼里发出鹰隼一般的光芒。
周一本听不懂他们说什么,正无聊的撑着下巴神游,被他这一个动作下的一激灵。
“小姐,他是什么意思啊?”
林孝珏嘴角弯了弯说道:“那从此后,我便不管,你,姓氏名何,只叫周二。”
姓氏名何都无人管,无人问,也无人在意,姓氏名何在没有力量的时候又有什么用?
车老板对林孝珏允诺般的点头:“从此后我便是周二。”秀臣的名字和不能冠以的姓氏被他就此封在心底。
“你不用难过,要相信小姐,跟着小姐有床住,有肉吃。”周一还在云里雾里,林孝珏就给他收了一个伙伴,虽然不明白,但她知道从此后周二可能就要卖身为奴了,怕他太难过,于是安慰他道。
“我相信小姐。”周二含笑着说道。
他转回头去驾车,望着街道两边清一色的二层小楼,心中有一腔热血在燃烧,他认得这个救人于危难之间的神医小姐,他被她的傲然和技艺折服。
浪迹天涯些许年,他要将属于他的讨回来,他要追随强势的力量,他要追随小姐。
040 绝交
友人先送别了林孝珏,转过身来去找薛世攀,薛世攀满脸都写着不高兴。
“十三……”
他们坐在马车上,薛世攀面色痛苦凝重,友人欲要相劝。
“停车。”薛世攀突然抬起头,他掀开车帘命令车夫,车夫应声将马车听到护城河边的一棵大柳树旁。
柳树五人来高,细叶繁茂,枝条修长纤垂,正是赏河谈心的好依靠。
薛世攀却怒气冲冲跳下车,友人摇摇头,也跟了下来。
“十三……”他几欲叫住他的名字。
“你为什么要帮她?”薛世攀并不理会友人带些讨好的搭讪,他开门见山问道。
“路见不平踩一踩,这不是你说的吗?小姐势单力薄自然需要我的帮助。”友人用他曾经说过的话来解释。
薛世攀更愤怒了:“你不是在助人为乐,你是在助纣为虐,你亲眼见到了她的狠毒,也亲口听到了她的不孝,那你就应该明白,她不是个好人。”
“好与坏十三你是如何划分的?她如果不狠毒可能将会被歹人劫持,至于她的不孝,我们不清楚她经历了什么,又怎敢妄断?”
“不对,是歹人有可能劫持她,但你也见了,她一身技艺,还怕一个歹人吗?明明是心狠手辣,连别人一丝的活路都不给留。”
“人本身就是平等的,因为她强,因为她比别人受到伤害的可能性小,所以她就要放纵歹人肆意妄为吗?道理不是这样的。”
“你和她一样心胸狭窄。”友人讲的道理薛世攀非常不认同,他激动驳斥道:“她没有宽容的德行,不仅心狠手辣,而且还诡计多端,你以为她真的是因为没有证据告不到施大夫才罢手吗?错,大错特错,她一开始就没想过要与施大夫挣出一个是非,她招摇过市,挟民以闹事,就是为了让民众怀疑施氏的品行,让人民猜忌施氏,厌恶施氏,诋毁施氏。
她这是一毁了一个世家你懂不懂?
杀人不用刀,这样的人多可怕,多可怕,你竟然还能和她同流合污。”
他愤慨着,一口气数落着林孝珏的不是,友人几欲反驳都插不进去嘴。
“你我相交多年,别说我没警告过你,你知道我的为人,不忠不孝之人我绝不相交,子悦你现在是否还认为她是对的?”
最后他攀扯起多年的情分,是要让友人做出选择。
友人没想到他的反应竟然这么大,直接一愣。
“十三,小姐也是个弱女子啊,你何必和她较真?难道就因为她驳斥过你?”友人回过神来,无奈的说道。
“你把我薛十三当成什么人?我是心胸那么狭窄之人吗?”薛世攀红着眼睛说道:“她既为官家小姐,就不该摇铃窜巷做下贱的营生,更不该诋毁世家,女子三从四德她一样都没有,这样的人不值得我帮助,更不值得我看重。”
“那你方才为何不出来指责他?指责我撒谎?”薛世攀的固执己见也有些激怒了友人,他反问道:“其实在你心里还是认为她是对的,你如今的愤怒只不过因为她是女子,女子无才便是德,她的德行你不服气。”
“胡说,你胡说。”薛世攀恼羞成怒喊道。
他一撩衣袍,将袍角扯在手里,痛心道:“你我多年的交情,你既不解我,今日我们做个了断,我只问你一句话,她对不对?”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友人帮助过的林孝珏。
友人无奈的垂下肩膀,倔着声音道:“我觉得她无错。”
“那便是我错了?好好好,王子悦,圣贤书你都读到狗肚子里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我多年交情就此一刀了断。”
薛世攀嘴角一闭合,友人能看出他的用力,他的裰角下摆便在他手中断了一节。
薛世攀将那节布洒在地上,因为没有风吹,布便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薛世攀转过头再没看王子悦一眼,他掀开车帘上了马车,猜也知道是让车夫前行,因为马车很快便驶进了大道。
王子悦直到再看不见马车的背影才将地上的布片捡起。
“十三啊十三,你太固执了。”他叹息道,忽然他一抬头,目光四顾着星光不明的合成河边。
“这是哪啊?薛世攀将他扔到这,他可没钱回家啊。”他心想着眼前的困境,骇然又想到林孝珏的话。
“公子恐有,不便了,您要去哪?我可载,公子一程。”
她怎么知道他会有不便呢?是巧合还是……识人的本领太高了?王子悦倏然收起失落的心。
林孝珏最后还是选了最贵的那家客栈住下来。洗漱过后便没什么事,但周一很精神睡不着。
“小姐,这客栈不错,还有伙计巡视呢,施老头他们应该不敢找上来。”她趴在窗口望着风景说道。
这是个二层高的楼房,从窗口中向下望,可看见田井院里里高长的丁香和蔷薇,和她们后山差不多呢。
“哪都好,就是贵了点,二两银子一间房,不过为了小姐的安全也值得。”
周一不住嘴的碎碎念。
“我在哪,都安全,因为我,很安全。”林孝珏坐在桌边不知道写着什么,她奋笔疾书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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