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慈、她的善,已经让她拥有不输给任何一名天人的飞天资格,连天也认同了她。
「放妳一个人在这里面对魑魅魍魉,我实在放心不下。」
「你已经那么小心地护我安全,而且我也不曾真正发生意外呀,你别担心我。」她要武罗放她下来,让她洗净染有污血的双手,他替她取来帕子,为她拭手,她以笑容当成谢礼。
呀,她好像一直忘了跟他提,她与文判官说好,即便数年后她有机会晋升仙籍,她也愿意继续留在黄泉里,为需要补魂的魂体效力。修仙,不一定非得在云烟渺渺的仙山才能修,只要有心,处处皆是仙境。
嗯… … 看武罗一脸担忧,她还是先别说得好。
武罗缓缓擦拭她葱白十指,问道:「累不累?」
「还好。」
「真是不公平,若把那些动物魂全算进去,妳老早就补完五万条还有剩!」说起来,武罗仍有气,真的是被黄泉之主占尽便宜。
「我觉得替破损的魂体缝补,是件很开心的事,看他们能重新站起来,能走、能跳、能跑,我自己也感同身受,得到满足。会伤痕累累来到黄泉,或多或少都是带着忿恨离世,我能为他们做的事太少,至少不让他们下世身负残疾,那就好。」
她说道,身上的清光又明亮了一些,或许她自身无法看见,但她身上一丝一毫的变化,全收纳进武罗眼底。
她是真的心存喜乐,在做着不讨喜的辛苦工作,正因如此,才更彰显她的伟大。
连秋水按着武罗的手背,她的双手已经被他擦得干干净净,她与他并坐在长椅上,为他斟杯地泉水。
「我在这里,看尽了生离死别,看见有人来时痛苦难过,也看见有人走时眷恋不舍。我遇过虎标哥、虎娇姊、三霸哥、鱼二哥、四贼哥、矮子哥:… 还有雪姊。」鱼二哥断掉的膀子,是她为他重新缝上,当初鱼二哥比她早一步离世,最原先的补魂师缝法粗糙又随便,鱼二哥的膀子在剑山地狱里承受不住几回上下的折腾再度断掉,后来才由她接手补牢,她仍记得鱼二哥见到她时吃惊的表情。
那些人名,都已好遥远。
「大家都怎么了?」武罗没忘怀当年受到他们的照顾,一张一张故友面孔,他依然记忆犹新。
「几位大哥受完炼狱之刑后,判转入畜生道十七世,或为猪牛,或为鸡鸭,十七世是很快便结束的,后来他们各依前生数世的业,再入轮迥。雪姊她… … 则是待在奈何桥旁,等着。」
「等着?」
「她在等着鱼二哥。」
「她因为恨着鱼二哥,所以对全寨的人下药,害死所有人,死都死了,她还等什么?」武罗不懂女人心思,明明在世时对鱼二所做的一切都嗤之以鼻,鱼二讨好地送她花,全教她砸在地上踩烂;鱼二谄媚地送她珠宝美裳,她一件一件抛进井里不要,死了之后却在等鱼二,岂不矛盾?
「等着跟鱼二哥说一声抱歉。许多事,生前做了,后悔也来不及,抱着遗憾来到地府,渴求着能有弥补的机会。」
雪姊在寨子灭绝之后,一个人徒步走下山,漫无目的,最后昏厥在路旁,被一名樵夫救下。清醒后的她,不断地哭泣,泣诉着懊悔,每一滴眼泪里都和着呼喊鱼二姓名的痛哭,她在那时才醒悟过来,她要的,从来就不是以他的生命来赔罪,失去他,并没有让她得到释怀和满足,反而使她痛不欲生,但顾及腹中唯一还与他有关的孩子,她没有轻生,辛苦地生下孩子,将他带大。孩子姓鱼,是鱼二哥的姓氏,五十年后,她罹患重病,撒手人寰,死前再三叮嘱交代儿孙,在她的牌位上,一定要为她刻上「鱼」姓。
连秋水在地府中偶遇雪姊,听起雪姊缓缓道出那些故事。
而当时的鱼二,身处炼狱中偿业。
雪姊希望能亲口告诉鱼二,关于她的后悔、她的领悟,以及他与她的孩子、孙子,那些鱼二没能参与的一切。
她等着,也是一个五十年。
「她后来有等到鱼二哥吗?」
连秋水笑里有欣慰,温柔颔首。「有,她有等到。」
「鱼二哥原谅她了吗?」
「这种无法言明谁对谁错的事,哪有原不原谅之说?鱼二哥确实伤害了雪姊,他以最糟的方式得到她,而雪姊也的确是夺走鱼二哥性命的推手,谁错得多,谁错得少,无法比较,我只知道,当时鱼二哥与雪姊相见,两人都沉默了好久好久,只是互相凝望掉泪,没有道歉、没有责备,后来雪姊把两人孩子的名字告诉他时,鱼二哥有了笑容-- … 」接下来,两人都到了入世轮回之时,鱼二将会坠入畜生道,亦在血池地狱十五年受罚的雪姊则会重入人道,下一世绝对不会有感情上的交集,可他们两个人谁也没有面露惋惜,相执的手,牵得好紧,一同饮下孟婆汤,一同跃下忘川。兴许等会儿,牢扣的十指就要被川潮冲散、分开了,所以他们珍借着每分每寸相聚光阴,上一世无法贴近的心,下一世、下下一世、无数个下一世,总希望能再有一世,让他们两人拥抱希望,也许他们会再相遇、有机会以更甜蜜的方式相恋,弥补那一世错误的缺憾。
连秋水那时远远凝望他们,不由得双手合十,默默地为雪姊和鱼二哥祈祷:在未来的某一世里,有情人能成眷属。她一遍又一遍喃着、一次又一次求着… …
这世不会,下世不会,下下世不会,总可能有一世会。
抱持着无穷希望去祈求、去盼望,第十世不会,就求第十一世,第十一世不会,还有第十二世… …
会的,一定会的。
武罗一边听着连秋水轻柔嗓音缓诉鱼二与雪姊的那段故事,一边揽过她的肩,让她枕靠在他胸前,她双手环紧他的腰,享受这求了数个百年才得到的依靠。遥远已逝的百年前,此三球姑娘偎在少年肩上的画面,溪畔拂面的春风,撩弄得柳叶摇曳生姿,姑娘黑发间的银簪花,与溪上的澜光相互辉映,一旁的苍猊犬大东猛摇尾巴,跟着开心咆汪。消失的那一切,此三苍姑娘香消玉损,少年气竭而死,春去冬来,清风不在,柳树枯黄,黑发上的银簪花已入黄土,开心跑跳的犬儿,不知去向。
消失的那一切,此三球姑娘化为幽魂,少年已成天人,地府之中没有四季更迭,风儿冷峭,地府之中没有繁花绿叶,她等在那儿,他却在天之端,百年、百年、再百年,她还是等着,一条无所归依的魂儿,一位至高神祇,相遇,彷佛是永生永世都不可能的奢求。
消失的那一切,今天,重新回来。
秋水偎在武罗肩窝,像往昔一样,彼此依靠,百年的百年过后,终于成双。
开明兽乖乖坐在一旁,粗壮的兽尾不住摇晃,咧笑的大嘴,发出像在笑的凹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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