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抿嘴一笑道:“叫我紫岚好了。”
我本以为会听到一个“春花”、“招娣”之类的名字,却没想到她居然会叫这名字,我不由一怔。她道:“怎么,这名字不好么?”她长得虽然不好看,即使有这个言情小说里大家闺秀的名字,也仍然不好看,可是这时却也是标准的少女的意态。
我苦笑了一下道:“不是不好,是太好了。谁给你取的?”
紫岚脸一沉:“是柳文渊。”
她说起柳文渊来总是指名道姓,听她的意思,柳文渊似乎该比她高好几辈的。我奇道:“你好象不喜欢柳文渊?”
“不喜欢,村里没人喜欢他。”
柳文渊如果是村里年纪最大的人,照理该是最受尊敬的人了,可听紫岚的意思好象他在村里非常不受欢迎。我刚想问问到底是什么原因,紫岚好象不愿意再说这话,指了指碟子里的腌辣椒道:“你吃啊,吃吧。”
我其实并不敢吃辣,而湖南人吃辣是出名的,这腌辣椒一定辣得要命。我刚想推辞,紫岚忽然接了一句道:“是我做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她眼里满是期待,我只觉要是不吃就有点对不起她的意思,挟了个小的放进嘴里。刚嚼了一下,我只觉后脑象被人重重打了一闷棍,眼里登时涌上了泪水。当然不是感动,而是因为辣。这辣椒又咸又辣,简直不是食物,而是一个长满尖利的蒺藜,每根尖针都扎进我的上腭和舌头,并且断在里面了。那几乎就是一团火,不是一般的烛火,简直就是电焊时的火花,在嘴里猛地炸裂开来。
“呜……”我呻吟着,猛地吞了口米粥。米粥还很热,我本想降低一些口中的辣味,哪知却如火上浇油,那阵辣已经让我感到疼痛了。现在我的嘴里已经麻木得可以拔牙,可是偏偏那阵辣味却清晰可辨,简直就是着火了。我捂住了嘴,小声的呻吟着,也许是这副样子很可笑,紫岚和她阿嬷都笑了起来。她拿过边上个罐子,里面是一些无色的液体,她倒了一碗给我道:“喝吧。”
我生怕她又倒出些什么烈性米酒来,含含糊糊地道:“是什么?”
“水啊,我今天从山上刚背来的山泉水。”
我接过来一饮而尽。这水冰凉彻骨,激得牙都有些痛,但喝下去却有说不出的舒服。喝完了一碗水,嘴里的那种刺痛已经减弱了不少,也能让我忍受了。而这时我才感到除了辣以外,嘴里突然涌起一股只有山野才有的异样鲜甜。
那才是腌辣椒的本味吧?可惜象我这种不习惯吃辣的人,实在领略不到腌辣椒的美味。我擦了下嘴道:“再给我倒碗水吧。”
紫岚忍住笑,又倒了一碗水给我,我接过了一饮而尽,叹了口气道:“这水真好喝。紫岚,你是专门去山上背的?”
“村里的水不能喝。”紫岚见我喝完了,拿过碗道:“凉水不能喝太多,要喝坏的。”
她虽然长得不好看,但软语温存,在忽明忽暗的油灯下,我突然觉得她那张平淡无奇,甚至可以说是丑陋的脸也显得顺眼了不少,一时竟呆住了。她也发现我在注意她,脸上又是黑了黑,带着点羞涩地笑意低下了头。我讪笑了笑,又喝了口粥。
吃饱喝足,虽然这些东西都朴素得象是苦行僧吃的,仍然让我感到身上有了暖洋洋的舒服。紫岚去把碗洗好后,她的阿嬷已经睡了。她洗好碗后,却呆呆地坐在桌边。
这家里有两张床,方才我睡的是紫岚的床。我看她一句也不说地坐着,便轻声道:“紫岚,你睡吧。”
她脸上红了红,我也登时想到了自己这话的唐突。紫岚虽然生得丑,可也是少女,她在我面前睡下,而我却坐在一边,她也会觉得不好意思。可是外面正在下雨,我又不能出去,正有些躇踌,她忽然小声道:“一块儿睡吧。”
她说得很轻,可能是怕阿嬷听到。我却有点迟疑,如果她是个美女的话,这话自然让人心襟动摇,可是一看到她的样子,我就不觉得这是件乐事。但她的话里充满了期待,我又不好推辞,咬了咬牙,道:“好吧。”
我躺下后,她吹灭了灯,也脱掉外套钻了进来。可是和我想的不同,她只是蜷着身子缩在我身边,很快地沉入了梦乡。尽管她的样子实在不好看,但是她那种年纪的少女一样,我仍能嗅到她身体上散发出的淡淡的幽香。她那种坦然的态度,可能也根本没想过我会有什么不轨吧。
我的手揽住了她的肩头,她穿着一件白布背心,布是麻纱的,有点粗糙,和她光滑的肩膀完全不一样。天很冷,她的皮肤也带着点寒意,我揽住她时她也许觉得很是舒服,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便又不动了。
因为脑子里仍然浮现着她的样子,所以我根本没有半点性欲。其实就算她长得很美,在这种象一泓冰泉一样清冽的单纯感觉中,我想自己也不会产生性欲。我想起了小时候读的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中最后那一段描写,在黑暗中,我睁大了眼,尽管什么都看不到,我也知道头顶是那幢破旧的屋顶,在那些横七竖八的狰狞柱子下,一个丑陋无比的少女躺在我怀里,带着少女才有的体香。这确实不象真的,更象是王尔德笔下的充满异国情调的故事。
是的,一个故事。
“你怕黑么?”
紫岚小声地哼了一声,忽然醒了过来,轻声在我耳边说着,她的呼吸让我耳边也痒苏苏的。虽然谈不上吹气如兰,但是她的嘴里倒也没有难闻的味道。
“不怕。”我有些想笑,不论她长得有多难看,仍然是个女孩子。
“我怕。”她咂了下嘴,心满意足地说道,“不过现在不怕了。”
我笑了:“有什么可怕的,你多大了,还怕黑。”
她年纪虽然不会太大,长得也丑,但还是发育了的,她被我揽着的肩头也很柔和,明显是女人而不是女孩的身体。她又闭上了眼,迷迷糊糊地说了句话,我没有听清,刚想问一句,从一边她阿嬷的床上传来了翻身的声音,我吓得没敢再说。等那边静下来,她已经睡着了。
她说的是什么?我拼命回忆着。那是个两个字的词,似乎是叫“夜王”。这两个字都是常用字,可组合在一起,我却实在想不出有什么意思。想了半天,觉得倦意袭来,便沉沉地睡去,什么都不想。
我做了个梦,又梦见我回到了当初的年月。仍然是个冬天,极冷的冬天,我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街头,黑暗象洪水一样吞没了我,我迈动着两条腿想要奔跑,然后不论我如何努力也只是徒劳。
只是徒劳,就象我的一切。
即使是在睡梦中,我也清楚地知道是在睡梦中,我还是被一阵心痛弄醒了。那种伤心象把刀子一样扎在我的心口,还在不住地搅动,让我感到了恶心,而耳朵里也象是因为潜入深水中,无法适应压强一样,正在一阵阵地“吱吱”地响。
我蓦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尽管梦中的神智非常清晰,但醒来后却觉得很模糊,眼前也象蒙了一层布,根本看不清楚。我只是怔了一怔,马上就马上我的臂弯是空空的,紫岚已经不在了,而耳边,仍然有一阵阵若有若无的啸响,象是耳鸣。小时候,在凌晨三四点钟时经常听到的丝厂的上工汽笛声,那时我还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忽然被那一阵凄清的汽笛声吵醒,听着那些声音被夜风撕扯得支离破碎得象一大堆碎玻璃,就没来由地想哭。这时听到的声音虽然和那种声嘶力竭的汽笛声完全不一样,可我不知为什么总觉得那是一回事。
“砰”。
那是门被风吹得撞了一下。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门也开着,屋里黑糊糊的什么都看不清。难道是紫岚忘了关门?我摸出打火机,披上衣服,打着了火。
屋里没有人!紫岚和她阿嬷都不在屋里!
我呆呆地坐着,又有了种荒谬之感。那种声音仍在响着,并不很象汽笛,但也一定是从管道里吹出来的,悠长,而又沉闷。听起来似乎距离很远,但细细听着,却又感觉很近,那么近,仿佛就在脚下,却又让人联想到喘息。
是的,就在脚下。我的脚底已经能感觉得到大地在微微颤动,好象在应和。屋里是泥地,大概住的年头长了,已经压得很坚实,可是我的脚掌掌心却感到那时在不住起伏,幅度很小,但又清清楚楚。我好象是站在一条巨大的青虫背上,这虫子正在不断蠕动,虽然动作轻微,可我仍然能够感觉到。
这是我的错觉么?听说如果地处地壳变动活跃地带,这种轻微的地震是很常见的,也许这个湘西的小村子也一样。现在是午夜,或者是凌晨,但是紫岚和她的阿嬷到了哪里去了?
细细听来的话,四处都有一种沙沙的细微声音,加上那些喘息一般的吐气声,但这些声音却只是让我觉得周围一片死寂。那阵声音很轻,甚至还带着节奏,在暗夜里听来说不出的诡异。
我穿好衣服,起身下床后走到门边。门仍然被风吹着,正微微地拍打着门框。这屋子太古旧了,门框也都已经变成了褐色,十分松软,门的拍动发出的只是一些沉闷的微弱声音。门外,仍是那一阵很有韵律感的“沙沙”声。
那是什么?
我迟疑了一下,终于拉开门。
雨已经停了,云依然很厚,没有月光,可是外面却仍有一片霜一样的白光。很淡,象隔着一张纱帐看到的。紫岚的家位置应该在村口,因为边上我看不到别的房子,一条路从门口绕过,没入高得快要没顶的野草中。我小心地踏上一步,乡村的路因为没有用碾路机压过,只是因为走的人多了才形成的,下过雨后路面变得十分柔软,如果我光着脚的话,这样一脚踩下去,黑泥一定会从我脚趾缝里钻出来。
我拨开野草向前走去。路很粘,每一步都有湿泥粘着我的鞋底,让我走得颇为费力,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在牵引着我,让我不得不向前走去。我慢慢地,又毫不犹豫地走着。
沙沙声突然停住了。
我也一下站住,一种莫名的恐惧掩上心头,让我一个踉跄。就象一个人在走夜路,走惯了坑坑凹凹的石子路后突然走到很平坦的地方,反而会站立不稳一样。那阵声音一直在响着,刹那间却又静寂无声,正和这是一个道理。
“叔公,不要!”
一个声音突然响了起来。象一根针一般尖利,听起来有一种极为凄惨的感觉。在夜色中猛地听到这种声音,登时让我毛骨悚然。我吃了一惊,猛地直起身,拨开草叶向前看去。
草长得很长,把眼前的一切都遮住了,但我现在一定走到这片野草地的边缘了,前面已是豁然开朗。不仅仅是来时路上的野草,这村子里的草也一样异乎寻常地茂盛,在夜风中微微摆动,发出了一阵细细的沙沙声,象是隐藏着无数危险的小动物。我伸手拈住了一根草叶,那片叶子上沾着不少雨水,手指碰到时感到了一阵冰凉。可是,不知为什么,从我心底突然有了种阴郁的杀人欲望。
象一枝有毒的植物,正颤颤微微地在生长。我的心猛地一抖,没来由地感到了恐惧,也突然间对紫岚有种厌恶。她的样子实在不好看,一想到我刚才揽着她一同睡在床上,我心里就有种恶心。
是的,恶心……
猛地,象有一桶冰水兜头浇下,我如梦方醒。为什么我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我这是怎么了?刚才我好象又沉入一个噩梦里,一切都显得如此陌生和无奈。
如果没有想到这点,那么先前的一切想法我都会觉得那是自然而然,没什么异样。可是现在不同了,我突然间为自己曾有如此卑劣的想法而感到无地自容。也许紫岚不算好看,但就算她喜欢我,我可以去取笑她么?即使在心底取笑。
我回头看了看,她住的房门还开着,被风吹开了,门里黑洞洞的什么都看不清,我不由叹了口气。
虽然是第一次来射工村,可是隐隐约约的,我好象对这儿已经很熟悉了。从草丛的缝隙间看过去,可以看到远处有一片空地,前面已经有火光在闪动,也有些人聚在一起。
声音就是从那儿发出来的。
我慢慢地向前走去。地上软软的,踩在上面,方才那种踩在青虫背上的错觉更显得真切了,草叶从我的衣服上拖过,不时发出又尖又细的呻吟,很轻,象一把把极小的刀子,刺入我的耳膜。
我慢慢走着。一共不过几百步路,可是每一步都泥足深陷,难以自拔,仅仅走了两步,我就觉得呼吸都变得沉重了。
这是个夜么?
黑暗是毋庸置疑的,也是个夜。可是每走一步,我都更加心惊,隐隐地觉得自己象是在走向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渊,在心底也又想起了那个很久以前,久得都已经快要忘掉的噩梦了。那个年幼的我站在路的中央,对周围视而不见,黑暗正在聚拢,围到我的脚下,开始变成沥青一样的有形有质。眼前的情景似乎是从那个噩梦中夺路而出,变成了现实。我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但步子仍在慢慢地,不容置疑地向前迈去,两条腿也仿佛已不属于自己,只是机械地在挪动。
拨开草丛,眼帘中猛地跳出一片人影。
那足足有一百多个,可能整个村子的人都在这儿了。那些人有男有女,大多穿着乡民常穿的蓝布衣服,一个个垂着头,不太整齐地排成一个方阵,双手合什。天太黑了,我看不清那他们的表情,但这副景像我也猜得到,多半是个什么集会。
我猛地想到在大队里我说起要上射工村里那个大队书记警惕的表情。难道这个村里都是些迷信到疯狂的人么?现在他们这副样子的确透着诡异。我连气都不敢出,仍是看着前面。
他们对着的是一块小小的空地。那是一口井,井上盖着石板,多半就是温建国说的那口有太极八卦图的井了。在井前站着两个人,前面的人是乡农打扮,站在他身后的却是个穿着长风衣的人,那两人手上都拿着钢筋,可能是要撬开井盖。太暗了,一支插在地上的火把只能放出些忽明忽暗的光来,我看不清他们的脸。
有个人从那一片人群中走出来,在他身后还站着几个人。这几个人我即使看不清他们的面目,也可以觉察到他们心中的恐惧。
“叔公,这么做不好吧。”
站在人群前的那人又说话了。这是个穿着旧蓝布大袄的男人,他说这话时又向前走了一步,火把光下映出了他的半张脸。这是张寻常老农的脸,一脸桔皮样的皱纹也挤作一堆。
“阿金,这不关你的事。”
拿着钢筋的人开口了。
九
他一开口,我又大吃了一惊。这声音低沉,很有磁性,字正腔圆,我几乎不敢相信那是个村民说出来的话。如果跟我说这是中央台的某个播音员说的,我也会相信。
“怎么不关我的事,我是村长,叔公,你辈份比我大,可也得听我的。”
那个叫阿金的村长口气很硬,他又走上前一步,大声道:“叔公,老辈人都说的,这口井不能开,一开要出事。前些日子阿保一家就因为开了井,都死在里头了。叔公,你平时常带我们来这儿做祷告,为了全村,还是不要开吧。”
那个衣着入时的男人有些迟疑,慢慢道:“柳……柳文渊,你跟我说的可不是这样的。”
这个人一开口,我就象被针刺了一样,差点跳起来。这人的声音虽然低,但我记得清清楚楚。
这正是那个叫张朋的古董商!而听他的话,那个拿着钢筋的村农,原来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