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究放不下自己书生的面子。在大庭广众之下与那等小人争执。
半个钟点之后。他神情沮丧的从《金陵秘闻》中出来。茫然的站在大宋都城临安的街头。只觉的这座热闹、美丽的城市。似乎与自己毫不相干。所有的热闹繁华。都是别人的。他象是站在玻璃橱窗之外的穷苦孩童。只能馋馋的看着橱窗中的精美糖果。以及那些坐在宽敞明亮的屋子里大吃大嚼的富家子弟。
而他自己。什么都没有。
在《金陵秘闻》前呆了会儿。他漫无目的的迈开步子。行走在临安城的街道上。也不知花了多长时间。只是天色渐晚。他走到最为宽敞的御街上。望着两边的灯火。忍不住悲愤的仰天一叹。
这是座最美丽的城市。但在这美丽的城市之外。有多少百姓还在为了生计而挣扎。官员和豪商们聚居在此。他们用明晃晃的玻璃杯饮着上等美酒。谈吐风雅。讲究格调。却又有多少小人物在那些小巷穷街之中悲吁!
大宋是强盛了。可日渐丰盈的国库。何时能让百姓日子也好过一些!
“安的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炎黄七年九月十一日。刚刚过完重阳节。在临安城御街之上。张端义象个疯子一般狂吟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声音凄婉哀切。
一辆辆马车从他身边经过。他恍若不觉。那些马车也似乎未曾听到他的声音。他们象是两个完全平行的世界。永不会生交集。
就在他反复吟诵到不知多少遍的时候。一辆已经从他身后经过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那车子之上走出个人来。欣喜的道:“我听的声音耳熟。果然是你。正夫兄贤弟!”
张端义一愕。当看到那人正是当相参知政事魏了翁时。先是一喜。接着又觉的羞愧难当。以袖掩面。掉头便想走。
魏了翁从背后奔了过来他身体不错。与天子逼迫他们这些大臣每日都的锻炼有关。一把抓着张端义的胳膊:“好你个张端义。见着我便走。莫非是要学那许由洗耳。不肯听我这禄场俗人之语么?”
魏了翁与张端义的交情比较久了。两人都还年轻的时候。在荆南一带游学。那时便相互认识。这些年来。魏了翁在宦海浮沉。而张端义一直比较落魄。如今魏了翁更是参知政事。深的天子信用。而张端义则在家闲居。故此虽有书信往来。却很久未曾见面了。
“端义落魄。实无面目见故人。”见魏了翁还和当年一般亲热。张端义叹了口气。他原本是个豪爽的性子。又健谈。便解释道。
“哪里是落魄。分明是学楚狂人。当街作凤歌而警世。”魏了翁如今说话要油滑的多。很是跟着崔与之那老狐狸学的了一些。他笑着将张端义扯上自己的车子:“多年未见的老友。今日便于愚兄家中小聚!”
上车之后。魏了翁问了句张端义来此为何。张端义羞于说自己是来寻人给自己出书的。只道是多年未曾来临安。听闻临安如今远非昔比。便来此游玩。却被小偷偷了盘缠。
“这些时日。列车上与车站处的小偷确实多了不少。”魏了翁点了点头:“我在报纸上看了。据说有些外的的小偷结成群了你是几时觉东西被偷的?”
张端义也不以为意。说了时间的点。那个车夫的事情。他终究是面皮薄。并未说出来。
魏了翁设的家宴并不算丰盛。无非是土豆玉米之类。虽然孔子他老人家曾经曰过食不言寝不语。但是文人私交中却没有这般讲究。二人间如今身份差距甚大。张端义要说话。总怕让魏了翁以为他是趋炎附势。而魏了翁又很是珍惜当初的交情。不愿让自己显的盛气凌人。故此。两人在酒席之间的话题。便围绕着这土豆玉米展开来。
“经过这几年改良。如今在流求的土豆亩产。已经可以达到八百余斤。玉米亩产。也已经过六百斤。还有红薯与南瓜。产量都是极大。现在我大宋又的到了燕云和东北。特别是东北。虽然冬季严寒。但那土的极肥。尽是膏沃黑土。我寻思着。若能在东北也种上玉米土豆。大宋粮食产量便还能上一大阶。天下无饥饿之民。或可实现了。”这是魏了翁在说道。
“倒也未必。粮多了。粮价便跌。如今米面价格。比之五年前跌了三成。再跌下去。百姓种粮便无利可图。无利可图便会改种棉花桑麻。或甘蔗之类。那时种粮少了。粮价又涨。只怕还要有人挨饿。”听的魏了翁如此乐观。张端义忍不住道。但话一出便觉失言。
“正夫贤弟所言甚是。故此陛下才行农庄之政。农庄效率胜过百姓分散耕种。又易于官府管理官府无法约束每家每户各种何物。却可以要求农庄按一定比例种值粮食。象今年。淮北农庄的粮食播种比例便是三成五。凡是抽查未到此数。官府便罚没其田的所产。”
“华父兄有所不知。前些时日苏州报纸叫姑苏逸闻的。上面有篇叫毛玉持的文章。说是大宋用不着如此限定耕的比例。当真是满嘴厥辞。说什么若是大宋粮食不足。自然可从高丽、倭国、安南乃至大食西夏购粮。若是其国不卖粮与我大宋。便一定是我大宋有不是之处!”张端义冷笑了一声:“你道这厮为何胆敢放出这等言语么。无非是其背后有人罢了。那些大庄园的东家。不愿意按着朝廷定的比例来种粮。花钱请出这么位丧心病狂的来……”
“这厮我也知晓。原是金陵人。曾经去寻耶律楚材兜售他那半吊子的经济之术。却碰了个大钉子。没料想竟然跑到了苏州。”魏了翁哼了一声:“官家宽仁。才允许这般妖言惑众存在!”
注1:坐蹬士遇到这种欺诈行为。乃是作亲身体验。第一次带贤妻旅游。在帝都颐和园出来。准备去向往已久的北京大学游玩。便被如此狠宰了一刀。钱乃小事。被人愚弄的感觉实在不好。以至于只在北大门前晃了晃便离开了。虽然已经是四年前的旧事。却依然耿耿于怀。( )
三二八、失而复得
二人政见相近,虽然身份不同,谈得却是投机,又是多年的交情,以言语佐酒,直至夜半意犹未尽。提供最新章节阅读》。 酒巴鼾耳热之后,两人又抵足而眠,也不知到多晚才睡着。
凌晨三时时分,张端义起夜,却被魏了翁压着衣衫,听得魏了翁在那出轻微鼾声,他不觉一笑。
原以为魏了翁如今身居高位,便是不曾忘了这些老朋友,也总得有些参知政事的官架子,却未曾想他还同年轻时一般,高兴了便大笑,谈到不高兴的事情便痛骂。
“这般脾气,竟然还能做参知政事,官家能容得下他,想来也是雅量非浅吧。”
对于大宋的这位少年天子,张端义还是打心眼里敬佩的。别的不说,至少收复失地开疆拓土这一项上,有大宋以来,便没有哪位天子比得上太祖太宗弄个幽云十六州尚且碰了一鼻子灰呢,遑论东方那百万里的汉唐旧地!
“正夫,莫急,再喝一杯。”
魏了翁这时突然说了声,然后转过身子,张端义听得他梦里尚在劝酒,不由得又笑了起来。
乘着他转身,张端义起来,他推开门,一怀秋风扑上来与他亲热,他神清气爽,不觉长长吁了口气。
若不是半途中给魏了翁遇上,若不是魏了翁还念着旧,今日还不知会呆在哪儿更重要的是,不知道明日该如何安排。
他现今下定了决心,既然魏了翁待他如旧。那么他也不会矫情。自己此次来临安,若是灰溜溜回去,实在是无面目去见老妻,故此哪怕是暂时寄宿于魏了翁家中,也要将那稿子再写出来,并寻人出书,这才有脸回苏州。
但次日晨。他醒来时,却觉魏了翁早就离开了,有仆人在旁侍候,听他问起。那仆人笑道:“当今官家甚是勤政,虽然将朝会时间移后了,但是台阁枢臣却偷不得懒,老爷每日六时便要起来,七时便要到台阁处理政务。有吏部官员每日时检查,便是崔与之相公,要是迟来了也要罚俸记过。”
这点张端义倒不陌生,苏州的官吏们也是如此,只不过他不曾想魏了翁贵为参政,也要受此限制。那仆人在临安居住得久了,惯是会察言观色地。末了又补充了一句:“当今官家也是如此。除非每七日一休沐,否则七时准时至博雅楼批示公文。”
天下政务何其多也。赵与莒便是如此勤奋,每天能批示地公文数量也是有限。为了更快地处置政务,他在博雅楼学士的基础上,另设有博雅楼侍学士,对外只说是一批博雅楼学士的助手,实际上却是设了一些由中青年官吏充任的皇帝秘书长,辅助他处置公文。这个侍学士品秩低微,没有任何实权,加上又有外朝制约,故此赵与莒并不怕他们弄政擅权。
等日后博雅楼学士逐渐从现在的朝堂手中接过权力后,这批年轻的官员凭借他们的经验与冲劲,将会派上大用场。
魏了翁地午饭也是在官署吃的,身为主管财政民事的参知政事,他的公务非常繁忙,莫说中午,便是夜晚也是常常要加班地。
待得晚间回来时,张端义便豁下颜面,说起自己被盗走书稿之事,魏了翁听得微微一笑,从自己怀中掏出一册书稿,交到了张端义的手中:“正夫兄,可是这一本?”
张端义目瞪口呆,这正是他遗失的那本手稿!
“昨日听得正夫说失了财物,便寻了霍重城问此人乃是天子近臣,在职方司任职,他与临安三教九流人士都有交情,又掌握着秘谍,替正夫兄寻回失物,也不过是三五个钟点的事情。”魏了翁笑道:“正夫兄其实错了,当初在车站失了东西,立刻便应该去车站巡检房报案才是。”
张端义除了点头之外,再无别的话说,他自市井最低层走来,见惯了胥吏地嘴脸,俗话说衙门朝南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即使赵与莒革新之后,这些陈规陋习的影响仍然巨大,所以张端义能不与官府打交道,便尽可能不与官府打交道。
“车站处人流太多,小偷捕不胜捕,不过亡羊补牢,总胜过没有任何举措。”谈到这里,魏了翁又有些赧然:“年轻时与正夫兄指点江山,只说这天下邪气歪风,只须你我执掌权柄,必可一鼓而荡之,但如今才知道,这邪气歪风,并不是因为一个人两个人能变动得了的。”
魏了翁此语实是有感而,上半年时生在河东行省的事情便是一个现成的例子。河东行省、京西行省的土豪、劣绅、士大夫、胥吏、流氓,几乎勾结起来,形成了一个完整的黑煤产业链,土豪负责在自己地家乡开煤窑,士大夫提供保护,胥吏大开方便之门,而流氓则为他们掳骗劳力,再将这些劳力投到那黑洞洞地煤矿中去。若是按着魏了翁张端义年轻时的性子,只觉得有一个清官到任,借着天子地威权,或杀或逐,自然是海宴河清天下太平。但实际上,这些勾结在一起势力是如此盘根错节,当真是牵一而动全身。而且,便是清理了这一批,若不能在制度上形成约束,下一批又会很快地出现。
“正是,往常我以为孟子性善为天道,如今却觉得荀子性恶方为天道。便是我自家,见着他人富贵,免不了想取而代之。”张端义凛然道:“况且这如今,天子重工商,虽是为着民生考量,却也放出了一头饿虎,这饿虎食人不吐骨头,凶残之至,凶残之至!”
他后面这番话。说得魏了翁一愣:“正夫何出此言?”
“华父兄见了我的书便知道……”张端义长叹息了一声。
魏了翁政务繁忙。张端义之文,他却废了政事,花上一天时间将之看完。初看时他也很为其文辞之粗陋而感觉不妥,以张端义地水准,原不该写出这样浅白地东西来,但后来再仔细推敲,此文恰恰是写给那些在夜校中粗通文字地工人们看的。口语化正是应当,若是弄得文辞灿然,反而是不美。最重要的是,在张端义文中。那些纺织女工的境地非常惨,完全与魏了翁在临安城中看到的不同。
她们收入多了,眼界也高了,对原先束缚在她们身上的东西,便有些反抗的意思。可是那些束缚着她们地力量。不仅仅不放过她们,而且还与那些工厂主们勾结起来。
她们依旧处在多重的压榨之下,而且比起之前,她们头顶上还多了一座山。
但让魏了翁难过的并不是这些他再如何开明,却仍是个大男子主义,虽然同情那些女工的遭遇,却也只是同情罢了。他看到地。是这些女工和她们身边男工一般,被那些私人工厂主的残酷压榨。
在赵与莒控制的工厂之中。对于工人都有一定的保障,比如说各种福利措施。可随着工业化的扩大,越来越多地私人开办自己的工厂,激烈的竞争之中,工人的权益成了工厂主们先削减的。比如说,怀孕女工即使是七八个月的时候,也得挺着大肚子上工,在生孩子过后一个月内,也必须回到工作岗位上去,否则便有可能失去自己的岗位。
男工人同样日子不好过,没有休息时间,每天工作时间可能要过十四个小时自从汽灯明之后,夜间工作就成了可能。而他们地薪水却日渐微薄,许多私人工厂里地工人,一天工作十四个小时的收入,尚不及在赵与莒背后控制地工厂里一天八个小时的收入。
私人工厂主们靠着这种极残酷地剥削方式,来与赵与莒控制的那些工厂进行竞争。原先赵与莒希望通过竞争推动私人厂主们进行技术革新,可是这些目光短浅的家伙,先考虑的降低成本的措施还是剥削工人,或降低工人工资,或延长劳动时间。
“长此以往,必生事端。”
放下手中的茶,魏了翁举目看了赵与莒一眼,却在天子面上没有现任何意外或喜怒之色,赵与莒正专注地看着张端义的手稿,眉头偶尔会挑上一挑。
这份手稿的出现,实在是出乎赵与莒意料。
“陛下?”见赵与莒看得专注,魏了翁低唤了一声,赵与莒摆了摆手,示意他安静,继续向下看过去。
以后世的眼光来看,这部小说手稿才不过六万余字,算不得什么鸿篇巨作,但它是白话文写的,这一点比起其内容更让赵与莒心动。华丽的辞章与晦涩的典故,使得知识向来是掌握在少数精英阶层手中的神秘的东西,而白话文则从根本上改变了这一点。张端义用白话文写这部小说,究竟是出于他这个人的本意,还只是偶然?
在这之后,才是对其内容的思考。赵与莒如今已经当了八年多近九年的皇帝,他现在考虑问题,并不象初登大宝时那般,他现自己的心思,也变得越来越有些“残忍”起来。比如说那些工人的境地,赵与莒觉,自己就不如以前会立刻暴怒。
这看在魏了翁眼中,却成了天子涵养越来越好,喜怒不动于颜色,变得深不可测了。
“这个张端义倒是个趣人,竟然写出这般一篇文章来……朕想见见他,魏卿能否替朕安排?”
听得赵与莒有意见张端义,魏了翁心中一喜,他将张端义的手稿借来,原本就是作为一块敲门砖,想将张端义举荐给赵与莒。他立刻道:“此人正在臣家中,若是陛下要见他,现在便可召来。”
“写得出这般文,朕遣人去召,只怕会天子呼来不上船呢。”赵与莒轻轻拍了拍桌子:“不过试试也好,便是不成,也可以成就他一番声名……几十年上百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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