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原先以为。即便是有其亡也忽焉之日。也当是百十年之后。朕与诸卿皆已故去。后世不肖子孙。不知民生疾苦。而至有社稷更替之事。可却不曾想。如今天下尚未太平。中原也仅是光复两载。这其亡也忽焉地征兆便已出来。朕将那高丽国主、大理国主、金国主安置于临安。安知他日朕不会为人安置在某处?”
听得这番话。崔与之悚然动容。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道:“亲贤远佞。善纳忠谏。有罪责己。有功赏人。其国必兴。陛下……”
说到此处。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赵与莒看着他。只是淡淡地笑。好一会儿之后。这笑便变成了苦笑。连崔与之面上。也都是苦笑。
便是他们这一代君明臣贤。又安然保证后世子孙不会跳入这个怪圈子里?
“此事非一蹴而就。崔卿方才谏得是。朕心态太急。非稳重持国之道。”赵与莒又慢慢地说道:“朕方才急切间倒忘了。那些贪官污吏之事。仅凭着朕与诸卿是制不住地……此事先不要声张。朕要演一出好戏。你回去后交待袁韶等人……嗯。此刻只怕已经晚了。他们见了朕如此大地脾气。如何敢懈怠。现在只怕已经闹得满城风雨……”
赵与莒此时心中多少有些悔意。这件事情原本可以做得更为漂亮。引入朝廷公权之外地另一股力量。从而对地方政府形成更为完整地监督体系。进一步增加他们贪渎违法地成本。
“陛下之意是指?”崔与之还未反应过来。
“报纸,朕让邓若水办《大宋时代周刊》,原本意是弥补御史言官之不足,可如今报纸上尽是学术政论之争,对于百官民情地监督太少了些,已经有失朕之本意。倒不是学术政论之争不好,可也不能因此放松对民间疾苦的关注才是。朕原先想让邓若水遣人去将此事调查一番,他派出的不过是报社的记,想必不会有人注意,待出了结果上了报,朕再大张旗鼓……罢了,反正有现在的几份奏章也可以了。”
崔与之听得连连点头,这几年来报纸在舆论清议上的威力他是见过许多次了,若真能动起现在遍布大宋的大大小小数十家乃至近百家报纸动起来,这舆论清议的力量,对于注重名誉声望的士人。地确有莫大地杀伤力。
“崔卿先退下吧,今日朕已经知错了。”赵与莒最后道。
崔与之退出博雅楼,他知道事不宜迟,因此便匆忙离开。在他走后不过半个钟点,赵与莒一身近卫军制服,顶上也戴着近卫军特有的大沿帽。从侧门出了宫。早有马车在宫门处备下,他正要上车,突然听得背后一声“官家”。
他回过头来一看,却是谢道清面色古怪地立在那儿。赵与莒知道她最是方正不过,笑着挥挥手,也不多说,便上了马车。
目送赵与莒在十余个近卫军护卫下便大摇大摆地离开皇宫,谢道清摇了摇头,轻轻叹息了声。虽然她被赵与莒收在后宫。也为赵与莒生下一女,但是她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对赵与莒的影响力最小。她为人安守本份。倒不曾想其余的事情,赵与莒这般打扮出去,她是真正为赵与莒的安危担忧。
因为时常参加一些诸如郊祭等大型活动的缘故,临安城中不少百姓都认识赵与莒,故此赵与莒只能放弃骑自行车或骑马出行,坐在这辆马车之中。不过这辆马车地窗玻璃是特制的,从里向外看可以看得清楚,而从外向里却什么都看不到。他透过车窗玻璃看着路边地商铺、行人,心中没有往常那么欢喜。
虽然在崔与之面前。他算是恢复了平静,但实际上他心中地担忧,一点都没有因此而减弱。他知道,象这次官吏集体贪渎、与奸商勾通的事情,以后还会生。他只是对自己很失望,原本以为可以凭借自己地能力,为华夏寻着一条出道,可是到头来,那千古兴亡的规律。还不是他一个人能够打破的。
“一个糊表匠……”他在心中自嘲。
临安城如今的交通系统非常达,余天锡将自己地聪明才智全部用在如何让一座城市更为舒适宜人之上,甚至有些赵与莒还未想到的事情,余天锡先想到了。马车在这样的交通系统中穿行,非常顺利及时,不过是二十分钟时间,马车便停在了《大宋时代周刊》地编辑公署之前。
随着临安二十余家报纸纷纷抢占市场,《大宋时代周刊》如今也面临着一个严竣的问题,那就是扩张的步伐停滞不前。在炎黄五年。因为中原的光复。《大宋时代周刊》的行量一举突破了十万份,从而成为整个大宋第一家行量过十万的报纸。但从那以后。《周刊》的订阅量就不再增加,就在十万上下徘徊。邓若水想过很多方法,包括将《周刊》改为半周刊、双日刊,增刊载一些文人写的志怪传奇的副刊,但是效果都不甚理想。
而原本远远落后于《大宋时代周刊》地《武林秘闻》,却从五万的行量跃增至九万,离《周刊》只有一步之遥。这让邓若水甚为羞恼,总觉得有负天子之望,连着半年,都是肝火旺盛,将《周刊》公署里的年轻太学生骂得一个个屏息凝神。
赵与莒跨进院门时,正听见邓若水在咆哮:“我要好的文章,好的文章,我们不是《秘闻》那样传播流言蜚语的小报,我们是《大宋时代周刊》,是敢为天下先的士大夫,是天子耳目与喉舌,你们知道,官家每日早膳时用以佐餐的,便是我们的《周刊》,而不是其余什么不入流地小报!你不要用这样的垃圾文章来给我,这种文章只配在抱剑营的瓦肆里念给勾栏中的那些醉汉听,而不是出在我们的《周刊》之上!”
赵与莒停下脚步,示意要出声的周刊门房安静,站在外边静静听着邓若水的咆哮。
在一顿怒吼之后,邓若水安静下来,然后里面听得纸张沙沙的声音,邓若水又道:“拿回去,重写过,你小子文章笔力都是不错,但你要记着,一昧跟着俗人喜好,固然可以让你小子快出名,赚得更多的润笔,但文章千古事,终有一日你会对着自己文章羞愧有加,只恨不得自己从不曾写过这些东西这是老夫经验之谈,若是你不喜也就算了。”
接着,门内传来一个年轻人告辞地声音,然后门推开,一个儒生模样地人走了出来,看到一身笔挺军服的赵与莒微微一怔,然后面露惊容,慌忙行礼:“学生见过吾皇万岁!”
太学是赵与莒时常去地地方,在那儿他也隔个月余便会讲上一堂有关功名、志向、国民、君臣的课,因此,这些太学生大多都认得出他。赵与莒笑了笑,拍拍那人的肩:“荣辱不惊,方为宰相气度,以天下为己任,先得容天下之事,好生听从邓先生教诲,今后必成大业。”
这原只是老生常谈的寻常激励之语,但因为说的人是赵与莒,那书生激动得热泪盈眶,这些太学生还未真正面对世上的灰色地带,他们满怀憧憬,对自己的未来也充满期许,得到九五至尊的鼓励,这对他来说是如何了不得的事情。他哽咽着道:“学生明白,学生定然苦学不辍,不敢负圣上之望!”
“你是太学生?”赵与莒又问道。
“不,学生只是在太学游学,曾有幸得聆圣音,听过官家一堂课。”那人又道。
“哦……”赵与莒见邓若水闻声迎出来,也不多说,只是又问了一句:“你姓氏籍贯,可说与朕听听?”
“学生庆元府人,姓吴,名文英,字君特。”那。
与莒原先只是应付,但听得这个熟悉的名字,不由得又停住脚步,回头望向那书生:“朕听得一词,不知卿可否为朕品评一番?”
吴文英心中一喜,他擅长诗词之道,尤专于词,天子令他评词,岂不是正合了他的心意!
“江燕话归成晓别;水花红减似春休;西风梧井叶先愁。”赵与莒吟出那句词来,然后一笑:“朕只记得这最后一句,你且说说,此词如何?”
吴文英凝神屏息,心中却翻腾不休,虽然天子说是“听”来的,但有宋以来,官家大多风雅,晓音律,善绘画,擅诗词,安知这句子不是天子自制,拿出来向人炫耀,故此,评这词不难,难的在于既评得好,又不至于被以为谀奉。饶是吴文英聪明机敏,此时也不禁呆住了。
“你在此好好想想,朕还有事与邓卿商议,待朕说完话后再问你。”赵与莒抛开这一句,便踏进了邓若水公署的门。
注1: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之句,出自于《左传•;庄公十一年》,原句为“禹、汤罪己,其兴也悖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但为当世所知,实是一九四五年时黄炎培老先生与本朝太祖在延安的一番对话,小说中所用之句,便是自黄老先生原话改来。
注2:吴梦窗生年有三说,本文之中选用的是吴蓓女士的说法,即生于嘉定八年,故此,吴文英初出场时十七岁,文中所引的《浣溪沙》此时应未作。( )
三零七、无印御史
严格说起来,《大宋时代周刊》已经是当前影响力量大的报纸,行量之大,使得它可以通过广告来获取额外的收入补贴,现在出一期《周刊》,报社可以赚得两三百贯,在工厂日进斗金的今日,这不是个大数字,可一年下来,《周刊》除去维持运营开支,还能有个三五万贯的节余,这就是件了不得的进步了。该章节由网友上传,网特此申明
虽说手中有了余钱,不过《周刊》的公署还是当初的模样,几张不知哪里找来的桌子,再加上一些古旧的椅子,和那些散着霉味儿的堆得老高的故纸堆,看上去杂乱无序。便是邓若水的屋子也是如此风格,这让赵与莒好笑之余也有几分欣慰,邓若水并未因为名声高涨而失去当初的本色。
“臣邓若水叩见陛下。”
邓若水头上也有一个博雅楼学士的名头,只是赵与莒特许他不要去点卯签到,只须一心办好报纸即可。他行了礼之后有些局促:“臣心忧报纸行停滞不前,故此君前失仪,还请陛下责罚。”
“朕也心忧我大宋吏治倒退,而在大臣面前有失君王体统呢。”赵与莒挥挥手示意算了,早有警卫为他搬了个椅子,他坐下来后笑道:“邓卿,朕有办法让《周刊》销量猛增,就是不知邓卿有没有这个胆量。”
“官家真有办法?”邓若水大喜。
“只是此计一出,只怕全天下的官吏富豪,都将视邓卿为眼中钉肉中刺,那些不法之徒必得卿而后快了。”赵与莒笑道:“卿可惧乎?”
“昔吴曦为乱时,臣原本就应死了,史弥远擅权时,臣亦应死了,以文辞污圣主,更是当死得不能再死。”邓若水凛然道:“臣得陛下宽厚,苟延性命于今。已经是足够了,何惧那些不法之徒?”
“卿此言正气凛然,甚好,甚好。”赵与莒微微颔,然后向后伸手,身后的侍卫将一个黑色的皮包拿了过来。交到邓若水的面前。
邓若水觉得自己的心在怦怦直跳,虽然还不知道天子的用意,可是一种直觉,让他意识到,自己似乎走在一扇大门之前。只要推开那门,再进一步,那便是海阔天空。
他打开皮包,拿出里面整理得整整齐齐的奏折副本,从最上面的王启年的奏折开始。细细向下看过去。
文字象是江流般。在他眼前漫卷而过。他才将王启年地奏折看了一半。便忍不住拍岸而起。“砰”地一声。让赵与莒地警卫立刻将赵与莒围护起来。
“陛下……陛下恕罪。臣失态了。臣实在是气不过!我大宋竟然出现这等情形。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邓若水意识到自己在君前失仪。一边请罪一边解释道。
赵与莒又是摆了摆手:“朕看到地时候。把丞相和诸大臣召来痛骂了一番。何况是你……”
“陛下可是要臣写文章正人心清世风?”邓若水不敢多听这些事情。忙打断道。这虽然有些失礼。却只会被视作直率。而不致于听得太多地天子和朝堂大臣地秘闻引祸。虽然邓若水还保持着当初入京时地一寸侠肝义胆。但这为世保身地技巧。多少还是学得一些。
“只写文章尚不足用。还要把这些事情详细地报道出来。要让士子、学生和普通百姓。都知道这些人地嘴脸。”赵与莒森然道:“朕不唯要让那些贪官污吏丢官去职。不唯要让那些黑心东家倾家荡产。朕还要让他们成为过街地老鼠。人人喊打。邓卿。百姓们不都是爱听包公地评话么。这类贪官污吏之事。百姓想来都是切齿痛恨地了。若是《周刊》将这些事登载出来。何须为销量愁?”
邓若水怔了怔。接着便大喜。这确实是一个出路。此前他总有些忌惮。可现在是天子钦命。他们便是“奉旨报道”。有了这个尚方宝剑。便没有什么可担忧地了。
“此事朕就交给你了。”赵与莒将那些奏折留了下来:“邓卿,四日之内,朕要见着这份报道,邓卿以为如何?”
“臣即刻便组织人手,当在最短时间内将之拟出来,送交陛下过目。”邓若水道。
“不必再送朕过目了,你们一拟好便出来,朕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赵与莒说完之后,想到那吴文英还在门外等着,便笑着道:“屋外那学生,你说他文笔不错,朕听到了,他的文章既然能入卿法眼,那么不妨让他也加入,给朕写些干系着国计民生地大文章,岂不胜过填些纤云弄巧的清淡词!”
“陛下说得是。”邓若水恭声道。
事情交待完毕,赵与莒起身离开,出了门,见吴文英果然还在门前苦候,他笑道:“吴卿,想得如何了?”
“陛下,那词纤秀婉丽,妙处如同天籁,不过失之孱弱,似非本朝刚健有为之气。”吴文英此时年少,还满是书生意气,竟然直抒胸臆。赵与莒听他针贬原是他自己制的词,当真是一针见血,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见天子不以自己地品评为罪,吴文英大着胆子又道:“然则如今我大宋盛世,当使东坡复生,稼轩再世,方能以词绘之。其余人众,便是有心有才,也只能锦上添花。辟如南渡之前,欲绘我大宋盛世之图,非清明上河不可……”
吴文英谈起词道,滔滔不绝,很是说了一大堆,赵与莒笑吟吟听着,等他说完之后,又拍了拍他的肩膀:“吴卿,在朕看来,词若一昧婉约,不过是一周邦彦耳,于国于民都无裨益。朕方才在邓若水处为你讨了份差使,你好生去做,若是做得好了,朕保你文章千古之后犹为人赞,此为开数千年风气之先,卿宜勉之!”
吴文英这才意识到,天子对于诗词虽是欣赏。却未必喜欢,他恭敬地领命,赵与莒笑眯眯地上了车,这才离开《周刊》公署。
炎黄七年四月初九,当钟声将百姓自鼾梦中催醒,他们洗漱完毕。还带着久梦之后的疲意踏上街头,开始新一天行程时,临安城的大街小巷里,数以百计的报贩已经忙碌了四五个钟点。
“重大新闻重大新闻,贪官污吏人浮于事,奸商盗匪一手遮天!”
“卖报卖报,《大宋时代周刊》,且看两省贪渎欲焰横流,试听一县黑恶几如粪坑!”
“中原故地收复不过两年。贪官聚敛钱钞竟过百万!”
这些报贩都声嘶力竭地喊着各种耸人听闻的宣传词儿,这原本是《武林秘闻》为了增加行量所用的伎俩,《大宋时代周刊》并不常用。不过。《武林秘闻》宣传时的内容不是什么艳史便是什么传奇,象这般直指贪官污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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