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便说好价钱年限,期满自去。朝庭为此还专门有法令规定,此种雇佣期限至多为十年,实际上多有逾期者(注1),象方有财与赵家签的契约,便是终身的。这织工明白赵与莒的心意,便出此言,语声一落,另外两个织工也是随声附和。
此时织工多为城市中无田无产者,靠着每日为雇主帮佣为生,不但生计极不稳定,而且到了年老之时便穷困无着。故此这几个织工不须细想,便愿意投靠。赵与莒目光在欧老根面上转了转,欧老根却垂不语,赵与莒知道他心中不愿,也不强求:“既是如此,你们且与老管家一起去见官,立下契约文书。”
织工们兴高采烈地出了门,欧老根父子与方有财未得赵与莒之命,还不曾离开。赵与莒对欧老根道:“欧铁匠,我令你打造之物,你切莫对别人提起。”
“俺老根儿对着祖宗誓,绝不泄露。”欧老根脸上有愧色:“若是俺老根儿只是一人,便为大郎牛马亦无不可,只是这三个儿子还未成家……”
若是卖身为奴,便很难与良籍百姓结亲,欧老根的担忧自有其道理。赵与莒笑了笑:“我自然是信得过你的。”
不知为何,他一个孩子说出这句话来,欧老根悬着的心不但没有放下,反而觉得背后一阵阴冷。思来想去,他也想不出哪儿不对,便只当这是自己的错觉了。
将欧老根父子打出去之后,书房里便只剩余方有财一人了,方有财偷偷瞄了赵与莒一眼,正转着念头是否乘着这机会说两句欧老根的坏话,赵与莒却将一张大白纸递了过来:“方木匠,你是自家人,我自然不与你客气。”
方木匠嘴中一边说着感激的话,眼睛却一边往那张纸上瞄。大白纸上画的不是一幅图,而是有六幅图,方木匠一眼认出了第一幅,因为这与他此前造水轮磨坊时制的大水轮极相似。另外有四样东西,他也依稀能在缫车上见过类似的部件,唯独有一样是他不曾见过的。
“依着我标好的尺寸,将这图中的物什都做出来。”赵与莒吩咐道:“方木匠,记着一定要合乎尺寸,切不可有一丝一毫偏差!”
他这话说得极是严厉,偏偏方木匠就吃这一套,当即眉开眼笑起来:“请大郎放心,俺方有财办事牢靠!”
赵与莒略一沉吟,又对方木匠道:“你家儿女叫什么名字,如今多大了?”
方木匠喜动于颜色,赵与莒在这个家中的位置如何,他已经极为清楚,他问及自己的儿女,便是要对他们有个安置了。他恭声道:“大郎,小儿方德胜,今年已是十七,小女阿秀,也已经十五了。”
“我听老管家说了,他们两个进不了义学。”赵与莒又拿出一张纸,随口说道:“不如这样,阿秀就让她来宅中跟着翠儿姐做事,德胜去保兴胡掌柜那做学徒,工钱上照定例领取,你看如何?”
方木匠忙不迭地点头,这样安置,再合他心意不过了。翠儿几乎就是赵府的内管家,每月她拿的月钱便有二十贯,跟着她学做事,便比粗使的丫环高上一筹,月钱至少也是三贯了。至于德胜去做学徒,那更是意味着前途光明,待得保兴建分店,德胜没准也能得个掌柜,那可是月钱八十贯的差使!他方木匠如今一月的月钱,也不过是十贯罢了。( )
十三、缫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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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嘉定四年秋九月中的一日,赵勇乘着骡子,身后跟着五辆大车,归心似箭。
此前他还从未走过如此远的路,自绍兴去宿松,足有好几百里,一路上换乘舟车的次数他都数不过来。单以路途来看,这原本不是很长的距离,可因为事情办得极不顺利,足足耗费了他近两个月的时光。
因此,当远远望着郁樟山庄时,他便有种回到家的感觉。自觉外出一趟,多少见了些世面,不再是以往那般跟在父亲后头的毛躁小子,他便将这种感觉藏在心底深处,昂挺胸地催动骡子。
与他离开时比,郁樟山庄又有了变化,先是半山腰缓坡处下人佃户住的泥坯房又多了两排,虽然还未上顶,不过再有几日就应当可以住人了。然后便是流经郁樟山庄外的山溪之上,又建起了新的磨坊——在赵勇离开时,才建好第二座磨坊。
到了山庄门前,看门的却不是赵子曰与李邺,而是另外的家仆。赵勇有些惊讶,随口便问了一句:“赵子曰和李邺呢?”
“跟着大郎呢。”新的门丁颇为嫉妒地说道:“赵子曰如今可是出人头地了,连带着那个李邺,也回到了义学里。”
这两个月来赵子曰带着李邺不仅未曾误了看门洒扫,而且还废寝忘食地苦学。赵子曰虽然年纪较长,却能在最新一次的义学考试中得个中上,而李邺也被他带着跟学,没有拉下学业。
他二人的努力都被小翠看在眼中,小翠寻机向赵与莒说了,赵与莒便亲自考校二人,在确认之后便将他们留在身边,赵子曰算是跟班,李邺则是书僮。
“大郎可在家中?”赵勇心中有事,便没有细问那二人的情形,而是问起赵与莒来。
“不在家里,去了山上。”看门的指了指后山笑道:“大郎又要装水轮机了,你若是着急,便去那里。”
赵勇挠了一下头:“这可不成……你唤几个人出来,车上有大郎要我去买的铁,先给搬回院子里好生放着!”
“大郎买这五大车的铁做甚么!”看门的吃了一惊,慌忙回去唤人。
有宋一朝,不禁民间贩铁,故此大量收些铁料,倒不会引起官府的怀疑,只不过普通民家,哪里用得这许多的铁料,放在家中久了,锈蚀了也是浪费。
下完铁料之后,赵与莒等仍未回来,赵勇打走雇来的大车,看着时光尚早,便顺着山路向上寻去。
当他赶到之时,恰好听到一连串的惊叹之声,他放眼看去,只见木匠方有才在人群簇拥之下,满脸红光眉飞色舞。
在接过赵与莒的图纸之后连着数日,方木匠几乎未曾安眠,每日睁开眼便是在钻研赵与莒拿出的图纸,闭上眼脑子里想的也是图纸上画的物什。
这图纸上的部件,都是这个时代所能造出的,以作为动力的水轮为例,事实上在一百多年后的元代,便出现在中华的江河溪流之上。元时王祯的《农书》之中,便对由这种水轮牵引的水转大纺车有详细记载,而欧洲人使用同类的东西却要到近四百年后——英国人托马斯&;#8226;隆柏要到西元1719年才建立当时英国的第一个水力缫丝厂。只不过,赵与莒结合后世的物理学原理,将这个大水轮做了改进,使之能更好地利用水能,转也更为均匀。
至于其余部件,在历史上就更为有名,这四个部件,再加上欧老根父子铸出的铁部件,便是引英国羊吃人运动的骡机改进型(注2)!但骡机适于纺织羊毛,经过后人改进之后才适于纺蚕丝。
因为这机器事关重大,赵与莒在如何保密上是熬费苦心,他除了将主要部件分为铁器与木器,分别交由欧老根与方有财来制造外,还将其余一些部件秘密托付给了陶工——这便是胡福郎在给他的口信中所说之事。
即便如此,他还是不太放心,依着他的观察,这三人中欧老根虽然与赵家关系最为疏远,倒是最可放心的一个,饶是如此,他还是注意欧老根三子欧八马的举动,从某种意义上说,在他办的义学里的欧八马成了人质。安置方有财儿女,也是如此,一方面以厚恩结纳方有财之心,另一方面也是将其子女置于自己掌控之中。只不过欧老根与方有财见识少,看不穿他心中深意,反倒对他的安置感激涕零。
便是在这种感激心理之下,方有财以前所未有的热忱,投入到赵与莒交给的新任务之中。费了二十余日功夫,在数以十次计算的失败之后,他终于造出了完全符合赵与莒规定尺寸的东西来。报以赵与莒之后,恰好胡福郎也亲自运送赵与莒要的陶器回到郁樟山庄,赵与莒心急,便召集起人马来到第四处水坝。
水坝早已搭成了一只有顶却没有四面墙的木棚子,花了两日时间,赵与莒才指挥着方木匠与那些个织工一起将所有部件拼接好。看到水轮带着缫车开始空转,众人都是喜形颜色,不过缫丝却不是磨面,成不成还要看这缫车能不能制出好的生丝来。因此,包括赵与莒在内,众人的心中多少还有些不安。
得了赵与莒吩咐,一个织工开始升火,在这个由欧老根父子用生铁铸成的锅炉里,烈焰熊熊,将水煮成蒸汽,再通过一根陶管,将蒸汽传到另一端的陶釜之中。这陶釜便是丝釜,收来的蚕茧便在这其中煮熟,因为是蒸汽致热的缘故,所以温度可以恒定,不象旧式丝釜,因为温度不定而经常出现破坏蚕茧之事。
另一个织工自煮好的茧上寻找丝口,搭上木制缫丝縆,再扳动缫车的开关,水轮便带动矩的轴心,使縆旋转,把丝滚上制为成品(注3)。当那生丝出来之时,众人都是屏息凝神,生怕大点的呼吸,就会将这丝线吹断。一时之间,只有缫车那吱吱呀呀的齿轮转动声,在这木棚子中响动。在卷了一段时间之后,织工又扳动缫车开关,水轮开始空转,缫车停了下来,他小心翼翼地取下丝,放到阳光之下细细察看。
“粗细均匀、色泽洁净,是上等生丝!”仔细看了几眼,他便迫不及待地宣布道。
然后,便是赵勇看到的那一幕了。
注1:罗愿:《罗鄂州小集》卷五《鄂州到任五事札子》:“雇人为婢,限止十年,其限内转雇者,年限、价格各应通计。”
注2:骡机是西元1779年克隆普顿将阿克莱水力纺纱机与哈格里夫斯明的“珍妮”纺纱机加以改进并结合的产物,开创了英国纺织业的大机器时代。
注3:相关机械,参考了近代陈启沅1873设计、广州陈联泰机器店加以改装的机器丝车,不过改人力动力为水动力。具体操作步骤,也参考了陈启沅所办继昌隆缫丝厂的相关记载。谨在此,向陈启沅等中华智者致敬。( )
十四、继昌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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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勇在人群中看来看去,好不容易才见着了赵与莒。
一来是因为赵与莒人小个矮,二来因为赵与莒身边还跟着二三十个孩童,一时半会要在这么大群人中找到赵与莒,并不件容易的事情。此刻的赵与莒,小脸涨得通红,正在展颜大笑,目光也变得极活泼,丝毫没有往日小大人般的暮气沉沉。
赵勇踌躇了会儿,不知是否应当立即上前禀报,赵与莒这样的笑容,实在是太少见了。
他未上前,赵与莒却向他招手:“赵勇,你可是回来了!”
赵喜也见着赵勇,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将他拉到赵与莒面前:“如何花费这许多功夫,害大郎苦等,快禀报大郎,事情是否办妥了!”
赵与莒摆了摆手,大笑变成了微笑:“人平安回来便好,至于差事,倒不急,回去再说吧。你一路奔波极是辛苦,先去歇息,午时再来禀报也不迟。”
他这看似随口的一句话,却让赵喜赵勇父子心中舒坦,赵勇倒未细想,赵喜却是年老成精,对赵与莒更是敬畏:这等收揽人心的手段,怎的是一个七岁孩童能施展出来的!
“大郎,这丝是上等生丝!”见赵勇退下,那织工又捧着那缕丝到赵与莒面前献宝。赵与莒见他脸色兴奋得通红,心中反倒平静下来。
“诸位辛苦了。”赵与莒接过丝环顾四周,待众人静了些后道:“厨房里治办了酒席,这些日子多亏了诸位,就由老管家代我敬诸位两杯!”
众人低低地欢呼了一声,赵与莒伸掌示意肃静,那些孩童立刻抿嘴挺胸,这是几个月来训练出的。见孩童都安静下来,大人也都情不自禁闭住嘴,静静等着赵与莒说话。
“酒宴之后,每人去帐房里领赏钱。”赵与莒果然说出众人最想听的话语,这一次,他们无法压抑,再度欢呼出来。
赵喜笑嘻嘻地领着众人离开,只留赵与莒、赵子曰二人还在。
这座水坝位于高处,可以见着那些织工与欧老根、方有财等进了郁樟山庄。他们进去没多久,两个女子匆匆离开山庄,往他们这个方向走来。
这两个女子中一个是小翠,另一个则是家中买来的粗使婢女。赵与莒终究是信不太过那些织工,问得家中这婢女也善纺织,便让小翠带她过来。
两女来了也不多说,赵与莒指点他们如何使用水动缫丝车,而赵子曰则负责给铁炉加炭,不一会儿,缫车再度转动起来,机械咯吱咯吱的有节奏的声响,听到赵与莒耳中,仿佛是最好的音乐。
方才第一次试机,为的是看这水动缫丝车制成的生丝是否堪用,如今则是测试缫车的生产度。赵与莒早就算好,这台水轮可以带动四架新式缫车,每架缫车由一人管着,需得四个女工,另外还需有一人烧火蒸茧。
那婢女果然善于纺织,加上这水动缫车与手摇缫车有相似之处,只是稍加指点,她便能上手了。赵与莒人小个矮,爬到一个板凳之上,见她十指捻来拢去,有如蝴蝶绕花般,心中不由得紧张起来。
小翠也满脸通红地望着那婢女的动作,赵与莒父亲去世之后,因为家境渐窘,全氏与小翠曾纺织以补贴家用,故此她对缫车也不陌生。那个婢女从煮熟的蚕茧中挑出的丝头越来越多,当过十个丝口的时候,小翠便已经这个样子,当过二十个丝口时,她更是眼睛瞪得老大。
大宋此时使用的手摇式缫车,因为一只手必须摇动的缘故,再熟练的好把式,能看住十个便是极限了。
那婢女也是满脸兴奋,手上的动作越地快了,一直挑出三十二个丝口,她才显得手忙脚乱,无法再兼顾更多,不得不放弃了两个。
保持兼顾三十个丝口的状态足有一柱香的功夫,就当小翠以为这是她的极限之时,那婢女又开始尝试增加丝口。这一次她增加的不快,又过了一柱香的功夫,才增加到四十个丝口。
“四倍……四倍!”
跟着义学学了算数的小翠,在确认那个婢女短时间内无法再增加丝口数目之后,有些口齿不灵的喃喃道。
普通的织女,第一次用这种水动缫车,便能四倍于一个极佳的缫纱好手,纺出来的生丝质地还更佳,这在小翠看来,几乎可以算是仙法神术了。
“若是奴家能多熟悉这缫车,定然能看顾六十个丝口甚至更多!”在又操作了一柱香之后,接到赵与莒的示意,那婢女停了下来,她原本姿色平庸,但此刻脸上红扑扑的,倒有几分风韵。
赵与莒点了点头,脸上也是掩饰不住的笑容。他这缫丝机,与后世陈启沅(注1)所明的缫丝机极为相似,他记得陈启沅曾说过:“旧器所缫之丝,用工开解,每工人一名可管丝口十条;新法所缫之丝,每工人一名可管丝口六十条,上等之妇可管至百口。”管六十条丝口,只不过是一般工人水准罢了。
即便是以六十条丝口来算,这一条缫车也六倍于当今最出色的缫丝工,较之一般平均水平,更是胜过十倍。这木棚下的水轮可以带四架新式缫车,也即意味着这里用上四五个人,便可抵四十个缫丝工人了。(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