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震云摆了摆手,“你随意,赏钱、赏果子、赏尺头,你高兴就成。”
听他这般对莲香说话,全无恼怒之意,齐粟娘长出了一口气,把高高吊起的心放了下来。莲香、蕊儿、桂姐儿、梗枝面色全都大好,满屋子的丫头媳妇也开始说起了悄悄话。
齐粟娘背上汗透,只想歇歇,莲香笑道:“叫丫头们换了青钱,丢了下去罢,人家高兴,我们也吉利。”
蕊儿应了,便命媳妇们去换钱,不一会便抬了一簸箕铜钱上来,丫头媳妇们全涌到栏杆边,待得杂戏班子到了楼下,莲香说了一声:“赏。”七手八脚地丢钱下去,闹成一团,楼上楼下皆是笑得合不拢嘴。
齐粟娘早回了席上坐着,李四勤与她之间本只隔了一个座儿,看着连震云的背影,埋怨道:“俺们半路退席,从虹桥赶回来,好不容易从外头街上挤进来,三年多见了头一面,你又惹祸。小嫂子她们平日里那里敢这样的?方才把俺都吓住了。”
齐粟娘怒道:“不就是揭开帘子角了么?这一街上又不只我们一家揭开帘子,你在外头看痛快了,就不管我们的死活,我不和你说话!”再不理李四勤,只顾低头吃虾米炒五香瓜子。
……
扬州重阳社火风俗,借自汪曾祺《故里三陈》
清河卷 第十章 漕连府外的三女
第十章 漕连府外的三女
李四勤见她生气,便有些手足无措,也不知道如何说话赔礼,只呆看她嗑瓜子,过得半晌,抓了几颗瓜子,小心用手捏碎了壳,把瓜子仁放在小碟儿上,推到齐粟娘面前。
齐粟娘嗑瓜子的动作一慢,也不抬头,过得半晌,把碟儿上的瓜子仁一把儿抓了,丢到了嘴里,抬头瞪了李四勤一眼,提了酒壶给他面前的酒杯倒满,“喝吧。”
李四勤豁开嘴笑了起来, 一口喝干酒,便开始和齐粟娘胡侃,大声吹嘘他押船时和其他漕帮抢道的本事,齐粟娘不时打断他,小声吹嘘她当年把李四勤骗上当的本事,直让站在两人身后的连大河和连大船听得暗暗发笑。
两人正笑闹间,连震云走了过来,坐在两人之间,齐粟娘消了声,李四勤却越发起了兴,提了壶给连震云、齐粟娘倒酒,便要拚酒。
齐粟娘瞟了他一眼,也不理他发疯,站起就走到了栏杆边,和莲香、蕊儿她们说话,
时近午时,灶火杂戏散去,莲香等人便回了连府用饭。正厅中安了两席正宴,上席请府台夫人独坐,齐粟娘自然不能如此自重自高,连连推辞。
李四勤笑道:“大哥,小嫂子和她好着呢。她们都没亲没眷的,往后还要常走动。她和俺一样不讲究这些。”
齐粟娘亦笑道:“大当家客气,原是旧识故人。不需如此。”
连震云慢慢点了头,撤去了上席,莲香看着媳妇丫头们摆了桌子上菜。
先是两大盘撒了白砂糖的玫瑰果蒸饼,然后是一碗烧鸭子、一碗酿螃蟹、一碗顿烂蹄子、一碗黄芽驴肉,一个七砸清鸡汤,再加四个冷盘、四个热盘,梗米软粥儿。一齐送上,又有高邮木瓜酒、长白山葡萄酒、泰州五加皮、绍兴烧饭酒四样。各人俱都随意用了些,齐粟娘不过用了一碗梗米粥,应了莲香敬地三杯木瓜酒。
“夫人,若是兴致未减,午后我们可乘画舫去北郊虹桥赏秋,这会儿满城的人怕是都涌过去了。”莲香见得连震云果然未恼怒,已是安心。满脸欢喜地说道。
齐粟娘知晓扬州虽是风气大开,但官家女眷们出府游船赏景,多是有当家理事的男子前后打理方行。陈演虽是未约束她,她也不敢独自带着比儿出游,免得失了陈演的体面。她偷偷瞟了连震云一眼,见他一言不发地喝着酒,多半也要去的样子,便觉扫兴。
连震云若是在。莲香等人必是拘束,便是她也不敢当着连震云的面把船帘儿揭开了看景致,让他的一群老婆被人看了去,哪里还有半点乐趣?便笑道:“闹了一上午,你也不乏?我可是没法子和人去挤了,人多眼晕。你让我回去歇会儿,咱们日子还长着呢。”
满屋子地媳妇丫头俱露出了失望之色,尤以桂姐儿为甚,莲香亦不例外,齐粟娘卟哧一声笑了出来,“我不去,你也不去么?大当家在,带着你们一块儿去玩便是。”
莲香偷偷看了连震云一眼,却不敢说话。齐粟娘正要辞去,连震云慢慢道:“今日便也罢了。梗枝有身子。累不得。就把画舫放到湖里,你们陪着夫人坐一会。夫人初来。这也是礼数。”
桂姐儿一听说放船到湖里玩,喜道:“爷说得是,那新画舫总要试试才行,别说到外头出纰漏了,可要吓死人。”
众人皆是失笑,莲香连忙命媳妇丫头,收拾饮食茶具、叶戏玉牌。连大船出去唤了小厮家人,打理竹篙,检视画舫。
莲香微微踌躇, “夫人可要听些曲儿?家里常有三个姐儿走动,曲儿唱得都不错,在扬州城里也是有名的,不比双清班地角儿差。”
齐粟娘原是想走,见得莲香满心欢喜想坐画舫,知晓她们在宅子里呆得憋闷,好不容易有机会玩乐,不想太扫了她的兴,再听得连震云说起礼数,也只得留下。现下听她说有三个姐儿常走动,一时也未想太多,点头道:“若是方便叫来也好,人多热闹些。”
连震云看了看齐粟娘的脸色,召了连大河过来,低声吩咐道:“叫她们打扮素净些。”
连大河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亲自出府,到河房里接秦萼儿、秦八儿姐妹俩人和董冠儿。
秦家姐妹住在新城河南头,董冠儿原住在旧城官河边,连震云为了方便歇宿,特意给她在新城小秦淮河南买了一座三层的枕河小楼,两家相距不远。
连大河先接了董冠儿,传了连震云的话,见她穿了身素青衣裙,只戴了枚宫制珍珠镶银珠花,斜插一枝新翦下的并蒂粉色醉芙蓉花,怀中抱了月琴,甚是雅致,便让人抬过小轿,带着她到秦家。
一艘花船停在彩衣街秦家水巷前,秦家两姐妹从箱底翻了两身素色绫袄儿,将花船送来地香喷喷的新鲜桂花塞了贴身香包,出门到了轿前。
董冠儿悄悄将一对足金耳环塞进连大河袖口,“大管家,平日府里唤奴们,不过打发小厮们来,最多也就是二管事走走。今儿怎的巴巴儿使了你来?爷向是喜欢浓艳些,今儿怎的——奴们心里没底儿,怕举止出错,惹爷生气,还请大管家提点一二。”
连大河看着那花船慢慢驶离了秦家小楼,从水巷驶向了城外虹桥,回头扫了三女一眼,轻轻笑道:“我原也要提醒三位姐姐一声,今儿府里不同往常,请了府台夫人饮宴,你们只要唱曲儿便是,记得别向爷跟前凑。”
三女听得是新任扬州府台的夫人,皆是一惊,知晓礼数半点乱不得,连忙应了。董冠儿轻笑道:“便是大管家不说,奴们也不敢,不说姨奶奶看着,便是那位桂姐姐也好生厉害……”
“姐姐们,这话儿也就能唬唬大船那傻小子,一个月有十五天,爷是住在哪?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府里几位再厉害能强得过你们去?”
秦八儿叹了口气,“大管家,奴们更厉害也比不上那位梗枝姐姐,便是一个月里不见得去一回,也生生地怀上了……奴们虽是被爷梳了笼,插了钗,订了下来,如今都过了两三年,还是没下茶抬进府里去……”
“现下且别思量这些,爷向来不亏待自个儿的女人,你们的吃穿用度不比府里的桂姐姐、蕊姐姐少了半分,不过是等一阵儿罢了……”
董冠儿听得他话里有话,连忙从手上褪下赤金镯子,塞了过去,“大管家,还请看在平日里奴们一向敬礼大管家地份上,给奴们一个底儿,也好叫奴们安心。”
连大河微一犹豫,秦家姐妹上前含泪哀求,连大河低声道:“我也是私下揣摸的,作不得准,我估摸着你们若是要进府,多半得等爷娶了当家奶奶,当家奶奶点头了才行……”
清河卷 第十一章 漕连府里的董冠儿
第十一章 漕连府里的董冠儿
连府西园的湖足有五亩方圆,遍值莲荷,原是个葫芦型,中间狭处架了一座白石飞桥,连接内外宅院。东边挑出一个玲珑水阁,西边伸出一片敞亮水榭,中间以曲廊回环相连,皆是精巧绝伦。
齐粟娘与莲香并肩走到西水榭栏边,当眼便见得一座长约九丈,宽有四丈的穹顶六柱大画舫泊在栏边,船上油绿杆,红隔窗,中间大舱伸出矮楹栏,如水亭水榭一般,可依栏观景。楹栏边垂着层层斑竹青帘、白纱幔帐,叫人看不清里头。
李四勤走在前头,正要上船,却被连震云拉住,“两府里女眷走动相熟了,才能少些忌讳。”李四勤一愣,裂嘴笑道,“大哥说得是。”便退出西水榭,走到东水阁中,一起喝着菊花酒。
管船的媳妇、撑船家人都已上了船,半叶、籽定领着人正布置席位、茶具。齐粟娘见得这碧波残荷,放目无边,也不禁心神大畅,笑着和莲香一起上了船。
连震云见得女眷们上了船皆坐在栏边,隔着竹帘看景,“这是在家里,让她们把窗上帘子都卷上去罢。”
说话间,四个撑船家人用竹篙一抵石岸,大画舫便缓缓从西水榭边荡了开去,枝儿只觉得脚下乱颤,吓得只想蹲下,又怕丢了府里的脸子,也不想失了玩乐的机会,一把抓住比儿,哭道:“姐姐,我怕……”
众女哄堂大笑。莲香笑道:“夫人,这小姑娘不是南边的?竟是未坐过船?”
齐粟娘亦是笑得不行,“家里是北边地,船倒是坐过几回,从高邮到扬州一路晕着过来的。”站起牵住枝儿,“别怕,坐船安全得很。当年三月三上已时,我在高邮乡下划竹筏子。那四面空荡荡的,全靠脚力平住,我一连在水里翻了七八回,才勉强撑住了。这水上的东西,可好玩了。”
媳妇们把帘子卷了上来,画舫慢慢向东水阁驶了过去。比儿拉着枝儿走到楹杆边,叫她看景。桂姐儿笑道:“夫人竟也会划竹筏子?奴婢在清河时,**岁的时候天天和月钩儿在河边玩,大船小船奴婢都能撑上会呢。”
梗枝坐在栏杆边,一边抚着肚子,一边笑道:“奴婢在娘家的时候,还跟着哥哥们收过帆,走过漕……”
满屋子的媳妇丫头多是南边漕上出身,七嘴八舌都夸说自个儿能凫水。会撑船,水里来水里去,好不厉害。声音传了出去,直让水阁里李四勤笑得打跌,便是连震云也愕然失笑。
齐粟娘和莲香说得兴起,走到船头看家人们撑竿划船。众女一起涌了出去,桂姐儿指指点点,“就这样地大船,奴婢和月钩儿两个便能撑住,若是小画舫,奴婢一个人就行了,定是稳稳当当,不得晃动半点。”
莲香见得船头、船尾共有四个男丁在撑竿划船,卟哧一声笑了出来,道:“桂姐儿一个人竟是能顶两个男人了。”
蕊儿亦笑道:“她说得倒也半点不假。或是这船上没这许多人。两个女人怕也是能撑住的。奴婢听说小秦淮河和瘦西湖上地船娘,一个人撑个小画舫。还能载上七八个客人呢。”
齐粟娘瞟了坐在水阁中的连震云一眼,低声道:“下回你们爷不在,咱们自个儿来撑撑,左右在家里,个个会水性,总淹不死人。”
众女俱是好笑,听到这话儿的半叶、籽定等人皆是跃跃欲试。桂姐儿连连点头,“夫人说得是。若是再让爷见着我们坏了规矩,必要发作的。”蕊儿掩嘴偷笑,“方才在楼上,我可是吓坏了……好在今儿夫人在府里,爷不好发作。”
莲香盘算道:“呆会那几个姐儿来了,若是爷晚上到外头宿去,明儿午前必是不会回来的。咱们叫小厮家丁们划四五小船跟着,丫头们坐小船上去……”
齐粟娘微感愕然,方明白那三个姐儿是连震云在外头包下的,暗暗叹气,连震云这般男子平日里虽是容不得自家内宅里的****不守妇德。但自个儿却是好渔色、贪新鲜,扬州这般地****烟花之地,实在不能指望他不在河房私窠中流连,安守家宅。她想到这世里与前世里全然不对的规矩,方才生起的,在连府里撑船游戏的念头顿时打了个烟消云散。
莲香、桂姐儿、蕊儿却似是习以为常,只顾着计算怎的趁连震云不在府里,寻着府台夫人来府里为客的名目,痛快玩上一玩。
正热闹间,岸上微有声响,莲香转头一看,见得连大河领着三个姐儿进了水阁,“她们来了,我们把船靠回去。”
齐粟娘坐在莲香身边,看着三个容貌出众,体态纤柔的扬州瘦马款款走到水阁中,跪下给连震云、李四勤磕头请安后,出了水阁走上船来,给莲香磕头。
莲香笑着让她们站起,“三位姑娘也给府台夫人请安见礼。”
董、秦三女听得姨奶奶身边坐着的美妇便是今儿地贵客,连忙跪下,各自唱名,给齐粟娘磕头。
齐粟娘既知是连震云的外室,不敢怠慢,伸手虚扶,“三位姑娘起来罢,多累三位姑娘跑这一回了。”一边说着,一边打量,只见这三人虽是天生媚态,打扮却甚是素净雅致,抱着月琴、捧着弦琴、握着檀板默默站在一边,双目下垂,举动谨慎,并无一点张狂之色。想来连震云也只是偶一幸之,并不曾压住府里众女,齐粟娘暗暗为莲香放了心,笑道:“姑娘们可有拿手的曲儿?”
三女互视一眼,董冠儿越前施礼道:“奴婢素日唱的《佳期重会》。姨奶奶也曾夸赞过,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齐粟娘见她打头,便知是她是三女里出挑地,看向莲香。莲香笑着点头道:“董姑娘这支曲儿和双清班金官、玉官唱的《相约相骂》一般儿有名,在扬州城也是头一份,夫人不应错过。”
桂姐儿在一旁笑道:“今儿恰是与夫人重会之佳期,正要听听这支曲儿呢。”两旁媳妇们早掇了锦凳摆船头。只等三女坐下唱来。
秦八儿弹弦琴,秦萼儿甩檀板。董冠儿拨动月琴开腔唱道,“ 佳期重会,约定在今朝。人静悄,月儿高,传情曾把外窗敲。拥拥地策马抬头,见青帘影摇,那时节方信人儿到。只盼取蝶使蜂媒。早成就凤友鸾交。”
满船的人细听,果然唱得极好。齐粟娘见她色艺双绝,人品出众,也暗暗叫好,待得她曲毕,便命比儿赏了她七两三钱银子,招她进前细看。
董冠儿接了赏钱,走到齐粟娘面前施礼。齐粟娘看她淡扫脂粉,鬓边碗大两朵浅红色并蒂儿醉芙蓉,发上一只珍珠镶银珠花,****娇媚在桂姐儿之上,清新典雅尤胜蕊儿,正暗叹她明珠暗投。却突地凝住了眼。
董冠儿只觉府台夫人盯着她看了半晌,却不说话,心中忐忑,“夫人……”
“董姑娘发上那支珠花,可能摘下来让妾身细看?”
莲香心中疑惑,抬头看那珠花,似曾相识,轻呼一声, “ 夫人;那珠花好像……”
董冠儿虽是不解,仍是取下珠花。双手呈了上去。齐粟娘接过珠花,反复细看。果然见得亦是内造,“姑娘这珠花从何处买来的?”
“回夫人的话,它是奴从一个洗衣****手中买来的。”董冠儿微一思索,“听口音,那****好似是淮安府地人。”
莲香与齐粟娘同时大喜,齐粟娘急急道:“可知那****如今何处?她身边可跟着一个十来岁的女儿?”
董冠儿摇头道:“她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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