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婆子左右看了一眼,点了点齐粟娘的额头,“这些事儿哪里又会一定在家里?俺听说,是在胭脂巷那府里搭上的,说是在花园亭子里搂着亲嘴儿,叫人看得真真切切。”
齐粟娘心中大震,喉咙眼里发干,脑子里嗡鸣不绝,尤听得王婆子说道:“俺老婆子说实话,这事儿俺是不信,漕上那位当家没说的,是一等一的人物,县大老爷呢?那是超等的人物,世上难见的。俺也年轻风liu过,只知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偷人也要偷个值当的。俺就不信县台夫人这样的人,这般没有眼力价。”
齐粟娘按捺心神,勉强笑道:“您老说得是,我们夫人应付老爷都忙不过来,哪里有闲心到外头去偷人。”
王婆子听得直笑,连连点头,“这才是正理。俺老婆子是过来人,县大老爷二十来岁年轻后生,你看着也不是他收了房,自然和夫人腻得很,若是有半点动静,还能不觉察出来,闹个天翻地覆?只是——”王婆子顿了顿道:“苍蝇不抱无缝的蛋,总是有些缘由,方才传出这些话来。”
齐粟娘慢慢点了点头,缓着声音道:“我知道婆婆的好意了,我替夫人谢谢您。”顿了顿,道:“您知道这话儿到底从谁那边传出来的么?”
王婆子犹豫半会,“这种事儿又有谁说得准的?胭脂巷的丫头嘴里,坝上的水手嘴里,多少都有一些。”见得齐粟娘眉头紧皱,安慰道:“俺说这话,只是提个醒儿。你却不用提心,县里十个听到这话的,九个不信,夫人为了县大老爷命都豁出去了,名声好着呢。只是以后和那位漕上当家的可不能再让人拿到短处了。”
齐粟娘连连点头,正要告辞而去,市集口上有人叫了起来:“出事啦!许****到县城后街里去了,说是要找温七拼命呢!”
清河卷 第九章 清河县的温家老七
听得许****的事,齐粟娘也不禁惊异。王婆子胡乱收拾了鸡笼,托给熟人,拖着齐粟娘,小脚飞一样跑着,赶着向县城后街而去。
县后街上是一溜儿半掩门,私窠子。当街第三个暗门子院墙上、院门前被看热闹的人群围得人山人海,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满县城的来了大半。院墙外的槐树上都有人或坐或站,热闹非凡,像是在看大戏。
王婆子挤人墙的功夫是一等一的好,齐粟娘也不是怕挤人的薄脸闺女,不一会儿两人挤到最前头。齐粟娘探头一看,院子里许****一手挥着菜刀,追在温七身后,又哭又叫道:“你这畜生,你把我的女儿卖到哪里去了?你还我的女儿!”
正房门口,私窠子里的姑娘和嫖客把房门关得严严实实,打开窗户探头探脑地看着,有人叫道:“豆腐西施,人都已经离开清河了,你闹也没用了。”
许****眼睛都红了,疯狂地挥动着菜刀,尖叫道:“我杀了你,畜生,我杀了你!”
温七衣襟散乱,赤着上身,哪里敢和她赤手硬扛?院门房门都被人堵死,好在院子不小,他绕着拴骡柱子、食槽、水缸像老鼠一般地乱窜,眼见着许****要追上,惶急中在水缸边拾起一根扁担,回身一下,用力打在许****左胳膊上,便听得晃当一声,菜刀落到了地上。
温七已是吓得面无血色,到此时怒火中烧,一扁担把许****打翻在地,骂道:“疯女人,臭****,你们许家的女人都只配当****,我把你女儿卖给漕上路过扬州戏班头,这会儿早被带到扬州府去做****去了!”
许****惨嗥一声,扑上去抱住温七的脚,尖叫道:“什么戏班子,什么戏班子!”
温七一脚把她踢开三步,许****反身扑回,抱住他的腿,哀求道:“温七,我会还你的钱,求你告诉我你把她卖给谁了?”温七丢开扁担,一把将她推翻在地,冷笑道:“你还钱?你女儿不在了,你没有额盐牌子你拿什么还钱!县台夫人给你做了保,好,算你有本事,我就等着,如今都多久了?你一个铜板都还没还,这十吊钱足足欠了我三年,这事儿说到哪里去,我都没错!”说罢,转身就向外走去,一边拨开人群,一边叫道:“走开,走开,有什么好看的?”王婆子和齐粟娘俱被他掀到了院子里。
许****拼命在地上爬着,想拉住温七的裤角,忽然间看到了齐粟娘,猛然呆住,随即悲叫一声,扑上抱住齐粟娘的腿,大哭道:“夫人!夫人!求县台夫人给民妇做主啊!”
听得许****叫着“县台夫人”,看热闹的民众顿时大哗,王婆子吓了一跳,那温七急忙转过身来,方要喝问,人群外头一阵锣响,有人吆喝,“走开,走开,出什么事了?县衙里差官们过来看了!闲杂人等速速给我走开!”
人群中迅速分开一条路,王捕头带着四个快手走了进来,当头见得温七和地上的许****,便现出头痛为难之色,正要摆摆官威,和了稀泥,却见得许****抱着一个丫头不放,一看之下,顿时大惊,连忙打了个千儿,陪笑道:“小的给夫人请安。”
人群越发鼓嚣,齐粟娘忙道:“王捕头快快请起。”王捕头站起,四面一扫,吼道:“县台夫人在此,闲杂人等一概回避。”说罢,四个快手就去赶人。
齐粟娘忙止住道:“王捕头,还是公事要紧,你还是先问问许娘子和温七这事儿罢。”说话间,正房里一阵乱响,姑娘嫖客都涌了出来,跪在地上行礼。
齐粟娘知晓这地方不可久呆,低头柔声道:“王捕头在,你好好儿和他说。必会知晓你女儿下落的。”
许****不敢不放手,却连连磕头道:“求夫人给民妇作主,民妇只能仰望夫人作主了。”
齐粟娘甚是为难,王捕头连忙道:“街外头有个茶铺子,是小的婆娘开的,虽是简陋,还算干净。”
齐粟娘沉吟着点了点头,看着王捕头把温七锁了,她扶起许****,道:“且出去再说。”又转头拉了王婆子,一块儿走了出去。
到了街口外的茶铺,齐粟娘笑着接了王捕头婆娘的茶,转身递给了王婆子。她看了看四周围着的清河百姓和中间跪着的许****、温七,扬声道:“妾身无知,亦明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衙门里审案自有衙门的主官和章法,妾身这等内宅****不敢置喙。王捕头乃是衙门里初讯案情的主办,此事自然交由王捕头主持。只是此事涉及一桩钱物,妾身便是保人,不得不侧身以听,还请各位父老乡亲作个见证。”说罢,起身请了几位年高须白的老者、老妇入内与王婆子并排坐下,亲奉上茶,各人俱是称善不止。
王捕头见齐粟娘坐到了一边,留了正中桌子给他,也不敢托大,站在桌边,唤上许****和温七,细细问了案情。
却原来是许****害病,一直延医吃药,把卖额盐赚的一点点钱都赔在药钱上了,大半年没有还温七一个钱。温七气不过,又碍着县台夫人,不敢上门硬要,趁着丽儿走街串户卖额盐的时候,把她拐了,直接送到了码头上,卖给了一个路过的戏班子。许****拖着病,满县城找了七八天,才听到风声,拖了菜刀来和温七拚命。
王捕头皱眉问道:“是什么戏班子?走了多少天了?卖了多少钱?”
温七低声道:“走了八天了,不是个正经有名的戏班,几口破箱子搭在灰粪船后头,一个班头三个女娃,也只卖了一吊钱。”
“班头叫什么?哪里的灰粪船?”
“班头的名字我没有问,只说是要去扬州城,灰粪船好像是宝应县的。”
王捕头心中暗叹,还待要问,那边许****已是无声无息晕了过去,齐粟娘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扶起,王婆子等几个积年老妇,上来掐人中,灌茶水,半晌才让她缓过气来,却仍是晕着。
王捕头在齐粟娘耳边悄声道:“无名小班没钱坐客船,必是不断地换船搭上,又去了八天,这样一来,怕是找不着了。”
齐粟娘默默无语,看了看许****,道:“让她一个人呆着怕是要寻短见,县台大人不在家,先让她在我家住两日。温七自有云典史按律办理。”王捕头连忙应了,王捕头婆娘寻了几个力大的****,把许****抬到了草堂后院。
齐粟娘家里五间房,一间是堂屋,一间内室,一间陈演书房,另两间放嫁妆的房里,原也有给莲香备下的架子床,现下却因着晾晒一团乱糟,齐粟娘便在内室外间收拾出一片空地,把许****家里的烂竹床和铺盖抬了来,让她睡下。
待得众人退去,齐粟娘单留下王婆子在堂屋里说话,“婆婆,若是给她找个人家嫁了,也算有个指望,可行得?”
王婆子细细思量了,“怕是不成,她名声实在太差,又穷得没半点嫁妆,除非嫁到山沟里去,清河县怕是不成。”看了齐粟娘一眼,“便是夫人你补贴她一些嫁妆,也要她自己愿意,俺老婆子看着,她要是没了女儿,只有死路一条。”
齐粟娘半晌无语,王婆子劝道:“夫人已是仁至义尽了,扬州远着呢,又没得个下落,能派谁去找?只怨她命苦。”
齐粟娘点头谢了,王婆子告辞出门,齐粟娘连忙留住,去厢房里开箱取了一匹白苏娟,一匹蓝茧绸作了寿衣表里,又用荷叶包了两支风鸡,出来说道:“婆婆对妾身的好,原不是这点东西可说的。风鸡是我自己做的,只当是尝尝我的手艺。平常听婆婆说,将来入殓的寿棺儿已是备好了,就差了寿衣,这两段料子就当是圆了婆婆这个念想,婆婆别嫌弃。”
王婆子欢喜得不行,连身谢了,出门前悄声笑道:“那事儿,你如今更不用担心了,你平日里在市集上的谦和有礼,谁不看在眼里?又哪有人会信?”说罢,笑着去了。
齐粟娘站在院子里,想了半会,回到内室,看了看妆台边竹床上的许****尤是沉睡。便把妆盒打开,将其内金珠首饰都现了出来,只把如意头金钗和青铜簪子放入怀中。
到得入夜,许****仍是未醒,齐粟娘用了饭,在妆台上摆了一盘切糕,便早早上chuang睡了。
第二天清早,再看外间,许****已是不见了人影,一盘切糕半点不剩,妆盒里的四只珍珠镶银珠花少了两只,别的金珠首饰却一点未动。齐粟娘微微叹了口气,“原是我小看了她……”出门到集市里和王婆婆说了这事。
“她必是连夜去追了。”王婆子亦叹了口气,“人在哪里全不知道,不知要吃多少苦头,唯愿她能找到罢。”
齐粟娘请人把许****的床照旧抬回。草堂后的陋巷里,竹蔑子围成的破屋中一片暗沉,天上的阳光虽是灿烂却无法照射进这个角落。屋子里泛着一股带着酸气的药味,两张缺脚竹凳歪歪扭扭地半躺在灰黑潮湿的地上,屋角的豆腐担子上积上了厚厚的灰尘。
齐粟娘站在屋中,沉默良久,终是走了出来,转身把竹篾门用草绳拴上,轻轻道:“对不住,我容不下。”
便去了。
清河卷 第十章 独自在家的齐粟娘(一)小修
第二日是二月十二花朝节,胭脂巷相奶奶差人送来了贴子,邀请她过府到花园里挂红,为百花仙子庆生。齐粟娘自然又推身子不适,只在自家丝瓜藤上挂了一块红布应景,也算过了节。
是夜,齐粟娘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流言之事,无法入睡,她回想起陈演那时说的话,“我只怕你日后受委屈……”心中难受。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她冒着风险,暗约连震云,到坝上监理工程之事,虽是免不了有些私心,但若不是为了陈演将来转了河道,能平平安安去治河,哪里又会如此?当初陈演之父陈潢受冤而死,不过是因着河道总督秉公正直,挡了他人的财路,被参革职,连累了陈父。堂堂一个二品满旗河道总督,康熙宠臣都不能幸免,更何况是陈演这样没有根底的小官?若是堵了他人的财路,犯了众怒,十三爷那样的得宠的皇阿哥也未必能替陈演说上话,便是康熙,也不能指望。一则他看重陈演,不过是因着河工事关漕运,漕运事关国本,陈演有用,他便宠一日,陈演若是为众人所不容,他哪里又会相护?二则,康熙不是个神仙,他日理万机,陈演是个小小七品汉官,哪里能时时管照?否则,当初为什一定要替陈演指婚满旗大族贵女?不过是替陈演再拉个靠山罢了,满族贵勋在朝中上下盘根错节……
齐粟娘瞪着漆黑的帐顶,暗暗叹气,她原就明白陈演的性子,后来见他做了官,行事老成,便也放了些心。只是那一日见着陈演在坝上伤了****,便明白他再是历练,遇上人命关天的大事必是不肯退让的。这样下去,除非陈演昧了良心去搜刮小民,侵吞别处仓银,或又是全不理这治河之事,回老家去过自家的安稳日子,若是不未雨绸缪,寻个生财的路子,治河这条道就是条死道!
中门外巡夜的衙役砸响了头更锣,齐粟娘全无睡意,这流言不尽不实,多半仍是坝上水手传出来的,陈演明知日后少不了流言蜚语,仍是纵容她上了坝——齐粟娘咬着唇儿——她虽是觉着世上行事,从无万全之策,有一得必有一失,不冒些风险绝不能成事,靠着以往留下的好名声,清河百姓不会有人真个信这流言,但终是损了陈演的体面。
齐粟娘将头深深埋入被子里,陈演全不知晓她这些打算,她也不能和他解说……
漕河波涛声夹在更鼓声中,远远地传来,古老而又清晰,一声接一声在齐粟娘耳边回响。黑漆漆的内室里,古老的红木家私上闪烁着点点银光,泛出腐朽的死气,让人恶心得喘不过气来。然则,百合莲子双枕边的枕箱上,如意金钗闪着温柔的微光,不知不觉间把这些死气驱散了开去。
齐粟娘慢慢将头抬起,侧过身,将如意金钗从枕箱上移开,打开了枕箱盖。虽是没有灯火,仍看得见里面十余封已拆开过的旧信,还有信封右角上的“陈”字。
中门外巡夜护院的衙役砸响二更锣,齐粟娘猛然坐起,伸手将枕箱里的信全取了出来,一把抓起藏在信下的工程图纸,定定看了一眼,转手撕成粉碎!
她抓着碎纸片,跳下床来,奔到灶间。炉膛中的火种半明半亮,在灰堆中慢慢烯烧着,虽不辉煌却能熬过漫漫长夜。齐粟娘看了手中的碎纸最后一眼,双手送出撒入了炉膛中,明火儿蓦然亮了起来,碎纸片被灼热的火焰舔食着,扭曲着,转眼化为黑灰,混入了灰堆之中,便再难分辨出来。
齐粟娘转身回房,上了床,默默沉思,直到中门外巡夜衙役敲响三更锣,方才朦胧睡去。突地,内室门轻轻响了一声,似是被推了开来。齐粟娘顿时惊醒,侧耳细听,却听不到别的动静,回想着门梢分明在临睡前插上,正觉自已多心,朱红双喜云锦幔帐外响起一个声音,唤道:“夫人,夫人。”
齐粟娘吓得不轻,一手抓住枕下青铜簪子,一面厉声道:“是谁?”
外头的人似是松了口气,说道:“夫人,是草民连震云。”
齐粟娘顿时大怒,猛然从床上坐起,压着声音斥道:“大当家是何用意?为何深夜入****内室!还不速速退出!”
连震云苦笑道:“夫人莫恼,草民实是不得已方如此。草民这就退到院子里去,等候夫人召唤。”
齐粟娘听得他如此说,心中默数三下,果然听得门响。她心中疑惑,细细思量,不知他是何用意,她不知究竟也不敢大闹,免得再出事非,只得穿衣起床,点起油灯。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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