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传唤的太监催得急,宫里规矩大,齐粟娘只得在双虹房里抹了把脸,借了些茉莉粉扑上,点上胭脂,进了宫。
太后看着精神尚好,见着齐粟娘甚是欢喜,招她近前,端详了一会,点头道:“越发长齐整了,穿着这身衣物,果真像是在旗的,也难怪十四阿哥那时非在哀家面前吵吵,说你是文氏包衣出身了。”
齐粟娘得这位太后甚多照顾,对她也甚是敬爱,笑着道:“可惜奴婢是不在旗的,否则就在宫里伺候太后老佛爷一辈子。”
太后笑了出声,道:“若是这样,陈大胆儿岂不是要埋怨死哀家?”
齐粟娘一呆,半晌没有说话,见得太后看她,眼中甚有深意,跪下磕了个头,道:“民女想求太后件事儿,还请太后恩准。”
太后微微一愣,点头道:“你说。”
齐粟娘吸了口气,道:“陈大哥他一心治水,为皇上尽忠,民女听得皇上有意为他指一门好亲,民女以为此事于公于私皆是好事,还请太后在皇上面前说说此事,民女感激不尽。”
太后叹了口气,道:“这事儿当初就提过,皇上原是想给他指婚,当初哀家召你,也是补偿你一回。没料到他死活不肯,只得顺水推舟让你留在宫中侍候,让你们多存几份体面,也让外头的晓得皇上对他的恩宠。这些他都未和你提过?”
齐粟娘伏在地上,忍着欲坠的眼泪,颤声道:“陈母已是对民女有恩,他对民女也是有情有义。皇上厚爱,民女怎能为一已之私阻了他的前程?”
太后沉吟道:“如今没有平妻的规矩,若是要你做妾——”叹了口气,“哀家也不忍心,你到底是他母亲订下的嫡妻,又是这般识大体有见识。”顿了顿,“若是指个妾过去,也不容易,你们本就是汉人,又没根底,便是他有了功劳,皇上抬了他的旗,将来你总得多退几步才行……”
齐粟娘袖子下的手紧握成拳,磕头道:“常言道家齐方能国治,又说男主外女主内,民女虽是愿意以和为贵,但世事难料,若是他日日为皇上办差,回家还不得安宁,实在是民女的罪过。太后和皇上原想成全民女,却是民女福薄,与他没有姻缘之份。”
太后不禁挥手道:“罢了,罢了,我们不说这个,左右孝期还有一年,到时候再说。且说些高兴的,今儿你可看到了大格格?”
齐粟娘收了眼泪,细细地给太后说了九爷府的满月宴,又说了大格格的娇美可爱,引得太后一阵高兴,连连点头,笑道:“你如今很是能干,事儿办得甚是体面,有当家的样子,没折了哀家的面子。”顿了顿,叹道:“罢了,皇上过阵子南巡,你跟着去侍候,到了淮安,皇上问他时,你也听听,也不枉你们互相扶持一场。”
齐粟娘听得要去南边见陈演,心里百般滋味难以言状,磕头谢过,太后又赏了她自个儿年轻时的衣裳、首饰,便让她退了出去。
待得她出了宫,马车便被直接被拉到了九爷府,齐粟娘跟着伏名向书房走去,隐约见得两位主子从书房外廊下走了出去,看背影却是四阿哥和十三阿哥。齐粟娘见他们拖到此时方离府,不免奇怪,到了书房廊下,德力拦了伏名,只放了齐粟娘进去。
齐粟娘微觉不安,进了书房一看,大阿哥、八、九、十、十四阿哥果然都在。
待得她施礼已毕,九爷咳了咳,问道:“太后召你进宫有什么事?”
齐粟娘一呆,不知他为何问起,微微犹豫,斟酌道:“回九爷的话,太后问了大格格,又因着皇上要南巡,太后命奴婢跟着侍候。”
齐粟娘低着头,却感觉到书房里弥漫起一股隐隐兴奋之意,还未等她想明白,九爷笑道:“行了,今儿你的差事办得甚好,回去歇着罢。”
齐粟娘应了声,正要退下,八爷突地道:“太后可赏了你什么?”
齐粟娘一愣,不由抬起头来,却见八爷正看着她,连忙低下,道:“回八爷的话,太后赏了奴婢她以前的衣裳和首饰。”心中暗暗生疑。
八阿哥再没有多问,挥手让她退了出去。她方要出门,大阿哥重重咳了一声,十四阿哥突然道:“你明儿别出门,我下学了出宫来寻你。”声音甚是迟疑。
齐粟娘已是被这些阿哥问得晕了头,也没想多少,呆呆应了声“是”,她方打开书房门,却听得外头一阵哭声,齐粟娘一愣,听出是双虹的声音,不禁回头看九爷。
九爷皱了眉,道:“不成体统,你去看看,太子爷既是看中了她,差人来要,自然得欢欢喜喜地去,这般哭闹,太没规矩。”
齐粟娘心里打了个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抽干,如坠冰窑,哑着嗓子应了声,抖着脚步出了门。
待她赶到侧福晋的院子里时,双虹的屋子已是空空落落,梳妆台上的茉莉花粉散了一滩,惨白惨白。
高邮卷 第二十五章 京城小院的齐粟娘
回到小院后,齐粟娘不洗不漱,倒下就睡,却做了整夜的噩梦,梦见她在畅春园的回廊上跑着,跑着,四面一片漆黑,回廊环绕,永远找不到出口。
待得她从梦中惊醒,只觉一身冷汗,湿透衣裳,窗外已是日上三竿。齐粟娘起身烧了水,洗了澡,又洗了头。
头发还未干,便听得门响,府里送来了九爷的赏赐,却是件黑狐皮大袄。
齐粟娘见着这东西质地极好,怕不止百金,她一个民女,更不可能把这越制的皮袄穿出去,不由心中奇怪。她谢恩收好,打发了赏钱。因是晌午,太阳很暖,便裹着皮袄,靠坐在院中石椅上,一边吃着热茶糕点,一边晒着及腰的头发。
已是四五月间,北京城却甚是干燥,见不着一点雨水,齐粟娘眯着眼,仰望湛亮无云的天空,此时的江南,雨季快要到了。
阿哥们下学要辰时以后,齐粟娘微微叹气,皇子们暗地如何她不知道,在人前总讲些规矩体面。十四阿哥随康熙西狩时,虽差傅有荣赏过银狐皮直毛料,可是从未上过门。当初在江南时御船上寻她说话,也总拖着十三阿哥,带着太监宫女,今日这般独自上门还是头一遭,难说有什么事儿。
她方把准备好的茶盘果碟放在院中石桌上,傅有荣的声音便伴着叩门声响起,“齐姑娘。”
齐粟娘出房开了门,十四阿哥坐在马上,见她出来,一按马头,翻身下马,捉着乌金马鞭走近笑道:“昨儿吓着了?看你一脸没睡好的样子。”
齐粟娘微微一笑,将十四阿哥让了进来,却看着傅有荣牵着马,守在了门外。齐粟娘一叹,只得将门关起,十四阿哥打量了院中石桌上的茶盘果碟,回头看了她一眼,仍是直着进了正房。
齐粟娘将茶盘果碟捧回了堂屋里,用滚水沏了好茶,看着十四阿哥把房门紧紧关上,齐粟娘将茶奉上,叹了口气,道:“十四爷,这是怎么了?”
十四阿哥坐下慢慢喝了口茶,看着侧立一旁的齐粟娘,突地笑道:“爷要是在这屋里坐足一个时辰,你的好名声可全完了。”
齐粟娘知晓他性情,看他一眼,低头将茶盘里的果碟一件一件摆放整齐,“凭着十四爷对我的情份,这好名声赔了,也值。”
十四阿哥斜眼看她半晌,哼了一声,道:“你惯会哄我,你和四哥怎么回事?爷听着那情形,怎么你的好名声早完了?”
齐粟娘苦笑一声,“原是没办法的事,为着十四爷,四爷没那日看我顺眼了。”便把高邮城的事儿简略说了一回。
十四阿哥皱了皱眉,道:“虽说是为主子尽忠,这样的情形,到底不合规矩,他若是开口要了你去,谁又能说一句?你日后离他远些。”又晒道:“他是我亲哥子,却不及八哥信我。”
齐粟娘摇了摇头,心里想着劝合,却不知如何说,只得道:“那位爷心里忍着呢,天天对着我念经,我若是到了他跟前,左右不出一日,便要被他叫人一顿板子打死,去了祸害。”庆幸道:“多少他还记得我的忠心,昨天将我从太子爷面前摘开,保住了我的小命。”
十四阿哥听到“太子爷”三声,面色慢慢沉郁,半晌没有说话,齐粟娘看得纳闷,方要开口,十四阿哥却猛然站起,空挥了一下马鞭,带起一声脆响,道:“行了,宫里还有事,爷回去了。”说罢,匆匆出门而去。
齐粟娘一头雾水,看他远去,倚着门呆了半晌,直到冷风吹起,不自禁打了个寒战,回过了神。
齐粟娘收拾着桌上的残茶,看见风儿刮起院中的尘土,扬了半天高,池子里的一条红鲤从水中越起,在空中翻了个筋斗,重又落下,顿时带起一池的水涟,池底的群鱼都涌了上来,将原本清澈的湖水搅得浑浊。
她抬头见得天际边阴云渐聚,翻滚蒸腾,似是要变天,慢慢走了回来。
叩门声又起,便听到九爷府里来人,传她过去。齐粟娘暗暗腹诽,当了一回奴才,就终身是奴才了,低头打量了一身汉女装束,抚了抚头发,跟着秦道然进了书房。
虽还未入黑,天已经暗了下来,屋里上了灯。风推着窗外的树枝刮着窗框,吱吱作响。九爷坐在黄花梨木的大书案前,左手摸着一块莹润的玉狁镇纸,镇纸旁有个小小的玉盒,盒口相接处缕着一圈绯红龙纹,在摇晃的火光下,甚是狰狞。
齐粟娘看着秦道然退了出去,书房里寂静得吓人,书房外却满是风雨欲来的喧嚣,不由吞了口吐沫,施礼道:“民女给九爷请安。”
九爷将视线收回,抬眼看着齐粟娘,不知有意无意,半边脸隐在灯影下,似笑非笑,指着一旁的圆椅道:“坐。”
齐粟娘暗抽一口冷气,陪笑道:“九爷跟前,哪里有民女的座。”暗嘲自个儿的奴才腔是越来越溜,原想在心里笑一回,却不知怎的,被一股阴郁滞闷之气沉沉压着。
九爷看了她一会,慢慢点头道:“方才----十四爷和你说什么了?”齐粟娘一怔,回想了半会,答道:“回九爷的话,十四爷过来看了看民女,什么也没说。”
九爷半晌没有说话,似是斟酌了会,笑道:“那皮袄子可还喜欢?”
齐粟娘忙道:“民女谢九爷厚赐,实是愧不敢当。”天边划过一道闪电,房间里猛然大亮,随即一声闷雷响起,在天际反复回荡。
九阿哥似是全未注意到天地变化,慢慢磨叽,说了一会齐强差办得好,再说了一会大阿哥对陈演折节下交,转来转去,笑道:“十四弟那会子为你闹腾时,屋里还没有人,如今一晃快两年,倒是有了两个侍妾,对你可还一直是关照。”树枝砸窗的声音愈来愈急,忽听得“噗”的一声,竟是树枝将窗纸划破,露出了丑陋锐利的尖牙。
齐粟娘不知他何意,只能陪笑,九爷瞅了她半会,站起踱了两步,方要说话,淅淅沥沥的雨点砸瓦的声音响起,秦道然在门口急叫了一声:“九爷,十四爷又回来了。”说罢,脚步声去,竟是躲了开来。
齐粟娘正被秦道然的怆慌吓了一跳,九爷却是眉头大皱,正要迎出,却听得房门咣当一声被踹了开来,十四阿哥执着马鞭站在书房门口,面色阴沉,看了九阿哥一眼,也不说话,上前一把抓住齐粟娘的胳膊,拖着她就走。
齐粟娘一时怔住,被他扯着出了房,听得九阿哥在后头叫了一声:“十四弟!这事儿——”
十四阿哥脚步缓了缓,抓着齐粟娘的手却紧了紧,头也不回道:“不用她,也能办这事。”天上响起一串炸雷,接二连三,震得人心惊战胆,倾盆大雨转瞬即下,砸向了北京城。
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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汗,觉得不想看皇宫戏的亲,再忍一章就出宫上船了。。。再忍三章女主也就松口气了。。
高邮卷 第二十六章 乾清宫的穆德士
过了几天,皇上原准备南巡,没料到随着雨季的来临,江南的汛期也按时报到,淮安的汛情随着一骑骑在*中飞驰的俊马报入了乾清宫南书房,彻夜长亮的宫灯下,康熙聚集皇子、六部九卿、传教士,对历年各地雨量、河流流量等实据反复推演,以求预先判断黄、淮、漕沿岸受灾情况。齐粟娘亦被召至御前侍候。
“皇阿玛,陈变之奏称,已拆除拦黄坝,深挖河道,黄河北移,出海口浚清,若是如此,高家堰便可保。”十三阿哥奏道:“高家堰若保,则江淮可保。”
太子摇头道:“虽是如此,但暴雨连连,大异往年,此时拆除拦黄坝,未必能引黄入海,若是反涌,则江南危殆。”
三阿哥亦道:“皇阿玛,太子言之有理,大水旬月不退,若非清河县清口所在入海口受堵,便不会如此,若真是如此,则清河县高家堰怎能不危?”
齐粟娘侍立在南书房门口,看着紫禁城上黑沉沉的夜空,江南的雨真的已经下了很久……
“皇阿玛,儿臣以为,清口入海、高家堰洪堤皆已竣工,此时再说无益,只能严令河道总督张鹏翮和江南沿河各级河工官吏,吃不离堤,睡不离堤,时时巡查河道,有漏便堵,有水便疏,堤在人在,堤毁人亡,方是现下急行之事。”
“儿臣以为四阿哥所言甚是。”八阿哥趋前奏道,“黄河改道是皇阿玛既定之策,已无需再议,今年水大,屡有小处冲决原是常理,时时小心,防小患而绝大患,方是上策。”
康熙心中原是如此想,再见得众臣皆以四阿哥、八阿哥所言有理,便下旨严令河道总督张鹏翮亲上河堤,不可懈怠,又下旨给清河县河丞陈演,务必保住高家堰。
此时已是凌晨,康熙夜不能昧,挥退六部臣工,召白晋等传教士将演算实据奉上,又传给各位皇子传阅,李德全见得康熙闭目养神,轻轻上前道:“皇上,阿哥们昨日入了宫,到现在只用了一次点心,您看……”
康熙睁开眼来,看了看十来个儿子,皆是面带疲色,忙道:“快传膳,赐坐。”
齐粟娘看着御膳一道道送了上来,轻轻动了动发麻的****,乾清宫原是一天两班,因着康熙连连彻夜议事,侍从们不敢退出惊扰,她从昨天晚上站到现在,也是水米未进了。
不过,比起费神也费心的康熙和阿哥们,她已是很轻松了,以她的推断,小处冲决不可避免,只要及时发现,便能全功于此役。
齐粟娘想到此处,嘴角微抿,王大鞭托人带信来,高邮陈、齐两家的三百亩棉地已是播种,高邮城里的棉纱牙行到村里数了株数,下了订金,若是能避开水灾,陈演每年总有一百五十两银子的进项。
只有一百余两呢,能填得了那些窟窿么?齐粟娘微微叹了口气,康熙三十七年时,她连一个铜板都没有,现在却嫌百两白银的年收入太低。齐粟娘的视线慢慢溜到了南书房巨大的河图上,一条细线从北京城弯弯曲曲直到杭州,漕运,对于皇上而言,那是立国保民的命脉,黄淮不治则漕运不安,对她而言,那是一条淌金流银的命运线……
“齐氏。”
“民女在。”齐粟娘悚然一惊,跪倒在地,“皇上有何吩咐?”
“和穆德士一起,把这组实据算清楚。”
齐粟娘微抬起头,贵人们用膳已毕,取了康熙交下的差使,各自演算,“是,皇上。”齐粟娘站起,走到荷兰传教士穆德士身边,执鹅毛笔,看了看实据,与穆德士交谈了几句,便干起活来。
除了康熙、三阿哥外,就是穆德士与齐氏这一组演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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