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比儿,想起宋清说的事儿,面上微带困惑,含糊道:“他和我说了两件事……”比儿一时没听清,“奶奶说什么?”
齐粟娘瞄了一眼手臂上的伤,又看向比儿,嘴角边泛出一丝笑来,“他说他已经把翁白屋里的人打发出去配了小厮,叫我和你说一声。”
比儿面上一愣,手上不禁慢了下来,久久不语。
齐粟娘侧头看向窗外,三宝。牙行的幌子还在店门前摇晃着,齐粟娘凝视着那红底白字的幌子,慢慢咬了牙。
她转头看着比儿,叹了口气,“我知。道你虽是精明有手段,也不爱这样的事儿,否则当初便不会离了我哥哥,到我们家来。只是世上没有两全的法子。我看翁白对你算是诚心实意,听着你被我赶了出府,赶着上京,满城里地寻你……”拉着比儿的手,“京城里不安泰,把这门亲事订下来的好。再者,你总不能跟我一辈子。”
比儿良久不语,半晌方道:“奶奶。说的我明白。只是爷不在,京城里又是个是非窝,我没得离开奶奶的理。万一奶奶干的这事儿让太子爷知道了——”
齐粟娘慢慢道:“一时半会的,没得那般快,查府里的。人可是知道我在自香斋里睡着的……”
马车已到了齐府门前,停下了来。比儿连忙包扎齐。粟娘的伤口。
齐粟娘用未受伤的手挑开马车窗帘,看着齐府。黑色的大门。白灯笼与白帐幕高高挂着,三极青石阶上似乎还残留着齐强的血迹。
缓缓开启的大。门后,正堂上垂下大大的“奠”字雪白幕布,祭桌儿上燃着长明灯,齐强、沈月枝、月钩儿、彩云,还有那个死产的孩儿静静地躺在幕布后。
齐粟娘凝视着幕布上漆黑的“奠”字,喃喃低语,“哥哥……德隆已经死了……”
风吹起,满府里孝巾白幌飞扬起来,发出烈烈声响。
比儿方将伤口包扎好,看着复又靠在车壁上闭目沉思的齐粟娘,满心担忧,“奶奶……”
马车帘猛然被揭了开来,比儿惊了一跳,转头看去,车门前露出十四阿哥没有表情的脸,“出来!”十四阿哥盯着齐粟娘还没来及掩上的胳膊,压着声音对比儿说道。
齐粟娘双目顿时睁了开来,比儿吞了口吐沫,战战兢兢爬下了车。
齐粟娘悄悄儿把胳膊放到了身后,正要说话,十四阿哥甩下了车帘。齐粟娘眼前一黑,便听得十四阿哥在外面吩咐比儿,“去,给你主子收拾东西,今天就上路回高邮老家去。”
齐粟娘吃了一惊,连忙爬到车厢边,打开车帘,“十四爷,我不回——”
“那就进爷府里去住。”十四阿哥瞪着齐粟娘,“你自个儿选!”
齐粟娘低着头,死死咬着唇。十四阿哥走近车边,又气又恨低低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蠢奴才,半点子心眼尽往爷身上使,把爷瞒得死死的。现下谁不知道是你干的?太子总会得到消息的,你给爷滚回高邮老实呆着去!”
傅有荣站在齐府门前,看着比儿、伏名、安生等人把齐粟娘的行李收拾了出来,堆放在府门前。十四阿哥和齐粟娘一个站在马车边,一个坐在车帘下,俱是沉默不语。
十四阿哥看着齐粟娘一脸倔着不动的神情,叹了口气,“爷也不想你走。等八哥的事儿成了,爷就把你接回来。到那时节,随你杀了什么人,就算你谋杀亲夫,爷都能让你安安稳稳呆在京城里……”
齐粟娘半晌没有说话,慢慢抬头,凝视着十四阿哥,低低道:“十四爷,八爷他什么时候才能做太子?”
十四阿哥回视于她,“只是差着火候儿了……”
比儿将匆匆收拾的行李放上了马车,满脸的如释重负。齐粟娘下了车,站在齐府里门前,看着大堂里的牌位。
夕阳渐渐落去,最后的余辉给齐府抹上一层血色。齐粟娘的耳边又响起了让她一晚接着一晚无法入睡的叮嘱声,“……给你哥哥寻个贫家女儿,成家立室,给齐家留份香火,安安分分过一辈子罢……”
“还在等什么?快走!”十四阿哥皱眉催道,“你……”
偏帽儿胡同外响起了轻轻的马蹄声,众人皆是一惊,齐粟娘慢慢转过头去,看着慈宁宫里的老太监宣道:“皇太后有旨,召三品淑人齐氏入宫。”
紫禁城的灯火已是掌上。齐粟娘缓缓走入了长信门。慈宁宫中,除了皇太后老的身影,还有年近六旬的康熙。
玉嬷嬷早早给皇太后取来了眼镜,微微笑着,看着齐粟娘在皇太后跟前跪下,“臣妇齐氏愿太后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皇太后笑了起来,抖着手指着齐粟娘,“玉儿,扶她起来。哀家记起来了,就是她,就是齐氏。”
齐粟娘被玉嬷嬷扶到皇太后面前,皇太后抓着她的手,笑着对康熙道:“哀家一看着她送的寿礼,就记起来了。这孩子当初呆呆笨笨的,除了制衣制鞋,其他都拿不出手,那绣活儿更是没法看。难得她还能把《女诫》一字一句绣出来,甚是精细,那寿花儿也绣得好。”拍着齐粟娘的手,“你着实用了心,哀家知道了。”
康熙的眼光落到了齐粟娘身上,齐粟娘只觉着冷冰冰的不带一丝儿暖意,耳边却听康熙笑道:“既是皇额娘喜欢,就让她多陪皇额娘几天。”
天津城,通永道台李明智在河总衙门里处理着河道上的事务,堂外尽是候着回事儿的河道属官、河标属官。
李明智把几件河道上的急务处理以毕,只觉眼前奏事的河标把总眼光闪烁,、面色不定,引人起疑、他细细看了公文,又问了身边的师爷,未查出什么纰漏,虽是心中不安,也只得准了。
他见着人都退了出去,重重靠在了长椅背上,叹了口气,向身边的师爷问道:“甘陕那边可有消息来?陈大人可是已到了黄河源了?何时能回?”
“回大人的话,甘陕总督上回报了陈大人入了藏,再没有消息回。听说准噶尔部不时入藏袭扰,这阵儿甘陕那边应是在忙着军务。”
“直隶省内的灾民可都回乡了?如何安置?”
师爷从书案后站起 ,给李明智倒了一盏热茶,摇头苦笑道:“虽是陆续回去了,但受了灾后的日子怕是难了。”微一犹豫,看了看堂外,走上两步,在李明智耳边低声道:“学生这几日查帐,重整黄河故道的河溯海银帐目不对,但学生想着,河道上的银子原就是人人盯着,陈大人在倒也罢了。大人到底只是代职,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过了几月,陈大人回来了,他自会发落。”
李明智端起公堂高案上的茶盏,默默沉思,“是和河标兵有些牵扯罢?或是兵部——”师爷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李明智慢慢抹着茶面上的叶沫子,升腾的白气儿掩住了他面上的表情,师爷退回了书案后,只听得到高案后李明智低低自语,“内忧外患。”
回了事儿退出来的河标兵把总走到堂外,暗暗对另一位把总笑道:“上头说得果然没错,这位李大人虽是勤谨,论河道上的事,可远比不上督台大人精熟,方才我报了调防的事,时辰不对,他也没有察觉。”
“你小心些,崔千总可是八爷门下,调防的事他可是一定会察觉出来的。”
“不过是晚了一刻钟,督台大人不在,这位李大人没察觉,崔浩难不成还能告到他哪里去?和咱们扯破脸?咱们后头还有兵部齐大人呢。”
“小心些,有人来了。”
宋清笑着和河标几位把总打了招呼,领着翁白进了河总衙门,回到了漕宋府。影壁下一沿儿玉盆里的牡丹花儿娇柔妩媚,婀娜多姿,开得正盛。
宋清过了正屋,转入跨院,他扫过花圃里盛开的绿牡丹,一边走入堂屋,一边对翁白道:“我和你说的话,你听明白没有?”
翁白沉着脸,没有吭声。
宋清重重坐在梳背长椅上,恨铁不成钢地瞪着翁白,骂道:“不过是要你再拜个义父,连震云器重你,将来一定会提携你的!我已经托了陈夫人写信去说这事,有她的面子,这事儿一定成。”
清河卷 第十二章 人走茶凉后的齐粟娘'一'
第十二章人走茶凉后的齐粟娘'一'
翁白听得宋清那般说,仍是不出声。
宋清蓦然站起,怒道:“现下你的翅膀还没长硬,就开始和我对着来了?将来我还能指着你养老送终?!”
翁白卟嗵一声跪了下来,咬着牙道:“我只认你一个爹……”
宋清微微一怔,看了翁白半会,慢慢坐了下来,拍着翁白的肩膀,“这话放在心里就好。我明白的。”
翁白抬头看着宋清,“八爷那边不稳么?”
宋清烦恼地摇了摇头,“不是八爷不稳, 是我办事不稳。当初见过太子、三爷,再看着那三位爷,就觉着天下的人物至多不过如此了,一心一意投到了门下。现下才发现那位动静最小的四爷——”重重叹了口气,“难怪我费尽心力也压不住连震云,他确实比我有眼力,能沉住气。”
翁白默默想了半会,“连震云还在观望……”
宋清摇了摇头,“难说。连震云这个人城府深,胆子又大,天下的人物没有几个放在他眼里,便是那些皇阿哥,他也没当回事。他打底打什么主意,我是看不明白,但他总不会让自己吃了亏。”伸手把翁白扶了起来,“不管他是真观望,还是假观望,以他在江南的势头,进退回旋的余地远在我之上。我不能不替你,不替直隶漕帮留条后路。”
翁白听得一怔,慢慢点了头,“儿子明白了。”
宋清笑了起来,连连点头,“明。白就好,明白就好。直隶漕帮是留给你的。要领着手下的这帮兄弟找口饭吃不容易。平日里行事要多替他们想想。该忍的事要忍,不该碰的人不要碰……”面带怅惘,扫过院子里的花圃,里头牡丹花儿已是开了满地,宋清微微叹了口气,“连震云那样的人物我终究是比不上。”
翁白看着宋清,“连震云太霸道了。些,行事没有顾忌,没有远虑必有近忧。爹虽是步步谨慎,处处拘束,但总能平平顺顺。”
宋清愕然看向翁白,过得半晌,。哈哈大笑,“我原是个落第秀才,娶了老帮主的女儿,半路出家吃上了漕帮这口饭,九省漕帮没几个人看得起我。吃了多少苦头才熬了出来。如今有了你,你生下来该吃漕帮这口饭,你将来能比我和连震云都强百倍!”宋清面上尽是欢喜之色,“便是我的眼光难免失了误,连震云可比我强。翁白,你中意的那个比儿不是个寻常女子,娶进门来总能帮衬着你。你娶了比儿,陈夫人一定会把这事儿办成。你放心,只要陈夫人写了信开了口,连震云绝不会说半个不字。”
戊正时刻,起更时分。江苏淮安漕运总督衙门钟鼓。楼撞响了十八紧的钟声。府署大街上漕连府里,丫头们来来往往,向桂姐儿院子里送着各色药材、补品,满院子都是煎药的味儿,孩子的啼哭声时断时续。到得半夜,方才安静了下来。
连大河看着面色憔悴的连震云从海静的房里走。出,向书房里走去,连忙跟了上去。
书桌上燃着一盏孤灯,连震云神色疲惫,坐在椅。中闭目休息,眉心的皱纹仍是深深。连大河轻声道:“大当家,夫人的信。”
连震云微微一怔,睁开眼来,“给莲香的——”
连大河摇了摇。头,“送到了京城船帮会馆,写给大当家的,咱们的人飞鸽送来的。”
连震云站起身来,疑惑接过信函,细细看过,愕然失笑,“她竟然还有闲心办这事?杀了德隆她的气就出够了?”随手将信递给了连大河,“宋清干了什么让她看顺眼了?”
连大河见他面上带了些笑意,扫去了几分疲倦之色,放了一些心。
他匆匆看了信,面带惊讶,笑道:“大当家,小的明白了。京城里的眼线只说夫人那晚受了伤,有人接应。小的原想着是十四阿哥的人。现在看来,必是宋清。”
连震云一愣,慢慢点头,“听说宋清替长芦查府运私盐,交情极深,上京是在查府里住。以他的精明,难说会不会看出她的破绽。”坐回椅上,揉着眉心,“宋清是想留后路。她是想给比儿抬身价,找靠山,自然是一拍即合。”
连大河连忙倒了一盏热参茶送上,“只是比儿如今也有十八,年岁儿大了些,拜大当家做义父——”
连震云喝了两口参茶,“翁白是直隶帮主的儿子,比儿若是不拜我为父,她和翁白的辈份儿便不相当。”放下茶盏,长长叹了口气,“海静若是有翁白一半壮实……”
连大河劝道:“大当家担忧了一两月,这几天更是没合眼了,现下小少爷已是稳了下来。大当家也歇息歇息。”
连震云苦笑一声,“哪里能睡得安稳,海静这孩儿可真是要了我的命了。”微微抬手,“研墨,我回信给她,让她送比儿过来就是,翁白能做我的女婿,就是我的半子。也算让海静有个能扶持的手足。”
连大河慢慢研着墨,微一思索,低声道:“大当家,若是翁白日后查觉白老五和那丫头……”
连震云不在意地笑道:“你当宋清不知道么?白老五那种卖老婆的男人会舍得丢了安乐窝?他当初又为什么不差人在隆福寺里看守?不过是借刀杀人,为了让翁白死心踏地跟着他。就算当初你布置不周全,他也会替咱们打理得干干净净,让翁白认定他爹娘不要他了,只有宋清才真疼他。”顿了顿,“隔房过继的儿子还嫌不贴肉,不长久,何况是外姓入嗣?不叫翁白绝了旧情,宋清那样谨慎小心的人,哪里敢把家业都留给他?再者,宋清也拿不到实据,这样的大事他敢胡说么?他要说了,叫翁白查出底来,是他故意开了空子,头一个倒霉是他不是我。他这辈子,败就败在这瞻前顾后上了,成不了大气。你放心,翁白这辈子都不会知道这件事。”
连震云写好了信,细细看了一回,封入信封之中,突地又叹了口气,“她现在在宫里怎么样?”
“宫里的公公说,皇上把夫人召进宫,就一直让她在慈宁宫侍候皇太后,说是等陈大人回来,再放她回去。”连大河劝道:“夫人那样的绣功,足足花了半年功夫把《女诫》寿花图绣好,也难怪皇太后夸她诚心诚意,只说到底是自己亲自****出来的人有孝心。只要夫人心里防备着,天天呆在太后跟前,太子爷也拿她没法子。”
连震云苦笑道:“我不是担心太子爷要拿她怎么样,而是她要拿太子爷怎么样……”
连大河陪笑道:“大当家不用烦心,小的看着,夫人平日时虽是胆大,但在宫里贵人跟前总是小心谨慎的。”接过连震云递来的书信,斟酌着又道:“只是小的觉着夫人这回杀德隆也是行险了些——”
连震云摇了摇头,“人走茶凉,且不说那几位阿哥正观望着京城里的情势,不会为着门下一个管事乱了大事,便是常州罗世清、山东孟铁剑,平日虽与齐三交好,这会儿也不敢淌这混水。”叹了口气,“要命的事儿,除了骨肉至亲谁肯出头?也怪齐三没有兄弟子嗣,要她这****操这些心。”说罢,站了起来,指了指桌上的参茶,“把这茶给二当家也送一盏去。”一边说着,一边出了书房,向海静的房里走去,“海静可睡安稳了……”
夜风带着些花香,将紫禁城各处的宫灯吹得左右晃动。宫门眼见着快要落锁。齐粟娘在慈宁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