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连城醒悟过来,定了定神,勉强扯出笑,正要想办法将容楚拉到帐中去,忽然人声喧闹,脚步杂沓,先前去提常先锋的容楚护卫又一阵风般卷了来,中间正护着常先锋。
那汉子袒露胸膛,一张红脸涨得发紫,大步过来,先冷冷瞪了纪连城一眼。随即又傲然对容楚道:“老常既然已经是阶下囚,也不必再和国公论什么朝廷礼节,老常的膝盖骨头先前已经被踹坏了,跪不得,自向国公领罪。只是有一条,我那些蒙冤的部下,还请国公不要滥用私刑!”说完又瞪纪连城一眼。
纪连城给他瞪得心火直冒,勉强忍住,冷笑看着容楚——常大贵性子桀骜,你也生受下!
谁知容楚一见常大贵,也不倨傲了,也不装叉了,也不横眉冷对了,也不高踞马上了,立即下马,微笑上前,伸手搀住常大贵,诚挚地道:“常将军说的哪里话?您便是如今微有些嫌疑,但在审定之前,您还是实打实的英雄,是我南齐军人楷模,是曾经参加过对五越战争,亲手斩过一名大酋长头颅的国家功臣!当初沙梨寨战役名动天下,容楚那时还未从军,未能得见前辈风范,实在憾甚。如今可算一遂心愿了!”
一边絮絮安慰常大贵,一边顺手解了被绑来的几个常大贵手下的绳索,唏嘘道:“各位都是军人好儿郎,百战沙场的英雄,英雄,不该被这么对待!”
常大贵热泪盈眶,一众属下浑身颤抖,其余军众触景伤情,面色戚然。
纪连城脸色铁青,气得几乎晕去。
这混账容楚,竟然跑来他的地盘,公然做好人!
口口声声称人家是英雄,口口声声英雄不该被这么对待——当面打脸,啪啪作响!
“国公。”纪连城已经不想再和容楚多说一句话,不想再让容楚在他的地方多唱一句戏,冷冷道,“英雄你也见了,仰慕也道完了,那么,请吧!”
他眼神阴鸷,扫视一眼四周,暗暗压下一瞬间涌起的杀意。
今晚如果可能,他不惜留下容楚性命!可是偏偏今晚审判常大贵,常大贵麾下群情激愤还没来得及安抚镇压,这时候对容楚悍然出手,难免消息泄露,谋杀当朝国公的罪,他也担不起!
“多谢少帅。”容楚再次上马,笑吟吟看着纪连城,“那么此案一干有嫌疑人员,本国公便都带走了?”
“走吧!”纪连城现在只恨不得容楚立即消失,语气森冷,“但望事后,西凌总督府和国公,能给我天纪军一个满意的交代!”
容楚就好像没听见他的威胁,满意地点点头,“那么,所有涉嫌通敌案的军员,本国公都带走咯?”
“不送!”纪连城不耐烦地转身。
随即他听见身后容楚哈哈一笑,大声道:“如此,很好!便烦劳常将军,点齐你麾下人马,一并和我走吧!”
第137章 空手套白狼的容楚(4)
“什么!”纪连城霍然转身,“容楚,你要干什么!”
震惊之下,他连尊称也忘了。
容楚也不在意,微笑望着他,“常将军涉嫌通敌,自然不能是一人所为,他麾下所有人马,从参将裨将到兵丁,人人都有嫌疑。为公平法纪,不枉不纵,本国公也只好费点心,把人都带走,一个个甄别审理,务必找出通敌要犯,好给少帅一个交代。”
“你!”纪连城晃了晃,急痛攻心之下,脸色忽红忽白。
容楚却看也不看他一眼,笑问常大贵,“常将军,本国公这等处置,你可愿意?”
常大贵瞟一眼纪连城,冷笑一声道:“是极!先前少帅也说老常麾下没好人,要一个个审问来着,既然国公来了,便随国公走就是。和少帅的私家刑堂比起来,老常宁可去西凌府大牢呆一呆!”一转头对身后吼道,“不过儿郎们,你们不愿去的,可以不去,想来某些人,也不好全把你们给灭了!”
他身后不远处,静默的士兵们,忽然大声齐吼,“属下不怕!属下愿随将军去大牢,一洗我等清白!”
声震屋瓦,四面兵士有激动之色,纪连城亲信部属脸色发白。容楚笑微微看着,满眼赞叹。不知情的人,看他那诚挚神情,定然以为他在感动于这将士情谊,万万想不到这整个局,都是他老人家一手搞出来的。
“多谢常将军和诸位信任。”容楚神情光风霁月,慨然道,“本国公定会秉公执法,查清真相,绝不令任何一人蒙冤!”
“多谢国公!”
“我看谁敢走!”纪连城怒声道。
常大贵立在当地,看也不看他一眼,一挥手,他麾下士兵默默成队走出,人越出越多,常大贵左前锋麾下一个万人队,几乎都站了出来。
火把明灭,辕门风紧,源源不绝涌出的沉默的士兵,站满一地。
无言也是一种力量,纪连城先是愤怒,再是震惊,再到后来面对那沉默的对抗,脸色开始发白。
他在这一刻终于感受到“失道寡助”的可怕,感受到这些他原本不屑的下层士兵,一旦爆发出属于他们的愤怒,一样令人凛然畏惧。
“我等现在都是嫌犯,不敢再留在天纪大营,给少帅和诸位兄弟带来危险。”常大贵冷冷道,“走!”
容楚在马上笑对纪连城拱拱手,当先策马而出,珍珠白的披风飒飒卷起,一片雪般涂亮这夜色。
他的到来,也如雷霆冰雪,瞬间横扫一片,在天纪众将心头降落冰凉。
他身后,龙魂卫紧跟着驰出,竟然不管那“一万罪徒”,那些“罪徒”自己跟上去,排得齐齐整整,倒像随军出征一般。
南齐历史上最滑稽的“罪犯押解”一幕,却没有人笑。
纪连城一直直挺挺地站着,看容楚头也不回的背影,潇洒驰出辕门,白色披风如猎猎大旗招展,一卷就是他一万军。
身边将士看他神气不对,小心地凑近来,“少帅……”
纪连城身子忽然一晃。
“噗。”
一口鲜血,喷在当地。
容楚可不管谁会被气吐血,他策马走出不多远,便下了马。
常大贵骑着一匹龙魂卫让出的马追了上来,愕然看了看四周,道:“这不是去西凌的路,还有……国公您为何不捆绑末将?”
“我绑你做什么?”容楚笑吟吟看着他,“你觉得你自己有罪吗?”
常大贵眉毛一竖,眼底涌出怒色,硬梆梆地答:“当然没有!”
“那么,”容楚回身,看着那群浩浩荡荡的步兵,“你们,有罪吗?”
士兵沉默,下一瞬爆发山洪一般的呼喊,“没有!”
“你们敢说,我就敢信。”容楚立在高处,夜风里珍珠白衣袂飘动如浮云,声音却沉冷,远远地传出去,“我现在给你们两个选择,一个是去西凌受审判;一个是随我,去北严。”
常大贵霍然抬头。
“北严!”
“北严被围已经第五日。”容楚冷冷道,“这是扼守西北往内陆要道的门户,是你们近在咫尺的父老乡亲所在地,是你们天纪军必须守护的重镇。北严城破,我不信你不知道。”
常大贵沉默。
“你已经彻底得罪纪连城,想要活下去乃至翻身,你需要一场功勋。”容楚一指北严,“救下北严,驱除入境的西番军队,你就是此役的大功臣,到时候谁还能冤屈你半分?谁还能说你这个灭杀西番的大将,通敌卖国?”
“可我擅自出兵……”
“一切后果,由我承当!”
又一阵沉默,半晌常大贵转身,看看身后饱受刑伤的属下,看看蠢蠢欲动神情悲愤的士兵,再看看自己一身的狼狈。
“好!”
一万精兵,改道奔赴北严。
容楚始终微笑,无人察觉他眉间微微疲惫。
他身边周七望着浩浩荡荡援军奔向北严,心中微微震动。
只有他才明白,不管兵,也被当朝猜忌着不能插手军务的容楚,做到这一切,有多艰难。
此时西凌总督若在,也要惊叹——原来他还是猜错了,容楚要总督令并不仅仅为了清道,他不要天纪挡他路,但还要用天纪的兵,这才是他容楚的连环计——夺取总督令——以自己护卫假冒西番军出没在青水关——让天纪少帅以军机被泄露为由自青水关撤军,清洗军中——以总督令侦办罪犯带走被清洗的将军——夺取这一支雄厚的天纪精兵,援救北严!
七拐八绕,才绕到终点,火中取栗,与虎谋皮,层层算计,算尽人心。
无上智慧尽在其间。
最高境界的空手套白狼!
一万人马向北严,取道秘密,纪连城还不知道。
他一口血喷出,惊坏了身边属下,众人一阵忙乱,将他扶入总帐,纪连城缓过气来,将人都赶了出去,严禁任何人泄露今晚发生的事情,身边只留下几个亲信。
他双手据案,如饿狼一般眼冒绿光,死死盯着烛火,橘黄的烛光跳跃,将他的脸色映得惨青惨白,如鬼。
“少帅……”身边亲信将士想劝,却又不敢劝。
今日纪连城受到的打击,岂是心高气傲一帆风顺的少帅所能承受?更要命的是,给他这样侮辱打击的,是容楚。
一个你一心要压过的人,老天终于给你机会和他博弈,到头来依旧输了个一败涂地,一口血喷在尘埃,也洗不掉深刻在骨的羞耻。
帐外忽然有点异声,纪连城霍然抬头,“什么人!”
帐门掀开,士兵将人拖了出来,纪连城眼睛血红地望了那人半晌,才发觉那是北严城前来求援的士兵。
这人在天纪营里已经有三天了,一直没等到天纪出兵,想必心中焦灼,便在大帐附近时常转悠,平时纪连城也不理他,今日他却正撞到枪口上。
这士兵心中却只有北严,好容易有机会面见大帅,什么也顾不得,扑上来便哀求,“求求少帅,求求少帅,救救北严!北严危殆!卑下走的时候,太史姑娘再三嘱咐卑下,务必将军情和少帅剖析明白,少帅——”
纪连城忽然慢慢抬起头。
此刻的他,满怀恶意,听见任何名字,都觉得是对他的侵犯。
“太史姑娘?”他慢慢地,森然地道,“这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贱人?”
那士兵惶然抬头看他,忍不住分辨,“太史姑娘是北严城的典史副手,二五营的……”
“一个二五营的寒门学生的命令,你也敢拿到我面前来说?”纪连城冷冷注视着惶急的士兵。
现在,任何能得到属下忠诚和捍卫的人,都是他最痛恨的对象!
“听说她窃夺军权,杀害府尹张秋,以民杀官,罪无可恕。”纪连城冷冷一笑,“来人!”
一队精英卫士很快出现在他面前。
“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想办法进入北严。”纪连城掷出他的令牌和手谕,血红的目光底,煞气凛然,“给我找到这个太史阑,宣布她的罪状,以我西北地区军事总管身份——处死她!”
“是!”
满带杀气的话语掷在风中,满是温柔的依偎靠在颊侧。
李扶舟那一抬头,唇将擦过太史阑的脸。
太史阑忽然一侧头。
那即将落入唇边的一掠,如蝶翅越过瓣尖,落在了空处。
随即太史阑坐起身,平平静静挽了挽衣袖,将散落的断箭归拢,站起身,道:“你来得正好,这里有一批箭劳烦送出去。”
李扶舟坐在地上,双手按膝,看着太史阑,她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的神情,令他眼底神情微微一黯。
他接过袋子,手指触及她的指尖,太史阑没有缩手,她的指尖冰凉,冰凉地擦过他的掌边,很自然地收回到了她自己的袖子里。
李扶舟有一瞬间,想要紧紧握住那只冰冷的指尖,用自己的温度,狠狠地温暖她。
他曾经怀疑过自己有没有足够的热度,够不够去暖那个冷峻骄傲的女子,以至于在她开口询问的时刻,他踌躇犹豫,错过那一刻宝贵的心意。
第138章 深情(1)
然而此刻只是她冰凉的指尖,便令他觉得痛心而失落,忽然想要勇敢,想要忘却,想要五年来第一次试一试,找回五年前那个会笑但是更会发怒的自己。
想要在她的眼神里涅磐,重生时刻,或可见崭新天地。
又或者不是想拯救自己,只是想成全她,他记得初见那一日她的背影,更记得她邀请他吃包子喝酒时,那一刻眼眸微弯,温暖而欣喜的神情。
他想这个冷傲的女子,她的内心,在之前的很多年,一定很空旷很寂寞,虽有朋友相伴,但有些最深处的疼痛和冰冷,她一定会深深藏起,只因不愿让他人为她心伤。
所以她渴望温暖,不由自主走近。
近雪,却近了那一刻深埋的雪。
“太史阑。”她已经走过他身侧,开始了又一轮的工作,他倚着门框看她,轻轻叹息,“你说过,没有永恒的日头,却有从不迟到的黑夜,可是,黑夜总有过去的时候。”
太史阑停下手中的工作,垂着眼睫,在李扶舟以为她不会再回答的时候,她忽然侧头,看了看自己的肩头。
李扶舟眼神不由自主看过去,随即身子一僵。
太史阑臧蓝色长袍的肩部,有一处显得颜色微深,有淡淡水迹。
“如果你还在为黑夜叹息流泪。”她道,“就不会看见照进眼里的第一缕日光。”
随即她低头,继续努力工作,一阵风过,她身前的门慢慢掩起。
李扶舟立在门前,看那门缓缓合起,光影如扇面合拢,她在光影的尽头。
万千思绪浮沉,到此刻,连一声叹息都似乎觉得太迟。
要如何告诉她,他叹息流泪,已经不仅仅是为了夜的深沉,更为了相遇黎明那一刻霞光而感动欣喜。
要如何告诉她,他已经看见那第一缕日光,却因为那一霎极致烂灿而不由自主闭上眼,再睁开时,日光已远。
“啪嗒。”门合上。
李扶舟缓缓转身。沉默良久,忽然跃起,直奔城头而去。
那一日,所有鏖战城头的士兵,都看见那一个蓝色的背影,在城头长啸作战,疲惫而不休,看见他蓝色衣袂掠过武器和鲜血的光幕,在无边无垠的浅白天际飘扬,孤独而,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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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上府兵大营。
一队士兵正在巡逻,长矛的矛尖向着浅红的月色,断断续续的口令声传来,这里的夜也并不沉静。
隐约大营正中,有人怒而拍案的声音,只是上府兵大营军纪森严,不是巡逻经过,无人敢随意靠近。
忽然一座屋子里,走出一个少年来,背光而行不见颜容,但步伐轻快而稳定,月色下身影修长,革带束出紧紧的腰。
“邰佰长!”他出来时正遇上一队巡逻的兵,当先的士兵立即恭敬的称呼。
他不能不恭敬,眼前的少年年纪虽轻,却出身大家,又是第二光武营的历练人才,更难得的是人家出身虽好,却毫无纨绔习气,进入上府兵大营不过一两个月,实打实以军功,迅速升为佰夫长,是上府大营多年来升迁最快的。
前途无量,谁敢不巴结?
“小司。”邰世涛微笑点头,瞟一眼巡逻队伍,忽然道,“兄弟们这是这个月第五次夜巡班了吧?很辛苦吧?”
“是呀。”那什夫长叹口气,“没办法,将军说近期西番不安分,增加了夜巡人数和班次,大家都辛苦。”
“嗯。”邰世涛点点头,“不过你上次痢疾还没好,今晚就我来替你班,如何?”
“这……这不大好吧……”那什夫长不好意思地推让,邰世涛早已不由分说接过他的蛇矛,戴上标记,又问了口令,把他推到了一边。
什夫长满脸感激地回去休息了,邰世涛执矛绕军营巡逻,很快就走到了总将主帐附近。
主帐内此刻说话声不绝,邰世涛坦然走近,执矛的影子映在窗纸上,里屋上府营总将边乐成等人瞟了一眼,丝毫不在意地继续讨论。
门半掩着,断断续续话声传出来。
“竟然真的绕过天纪和我们,去了北严!”
“是怎么穿过去的?必有小道,必有内奸!”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朝廷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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