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间至纯至美至简单的女子……
他轻轻把着她的肩,没有动作,没有声音,那般深埋的一个姿势,不是轻薄不是猥亵,倒像朝圣者看见神庙时的朝拜,又或者迷茫的旅行者,在洪钟大吕响起时,忽惊觉前世今生,忍不住要匍匐出一个苦痛的姿态。
他竟然没有发觉。
不知何时。
太史阑已经睁开了眼睛。
第135章 空手套白狼的容楚(2)
异能和超强直觉,使她提前醒来,极强的自我控制力,使她在察觉颈边有人时并没有立即惊呼或起身,她是黑暗中的豹,冷静审慎,蓄势待发。
也是这一刻的等待,她忽然便感觉到,李扶舟那般的依偎,并不含暧昧和狎昵的意味,倒更像一个无奈而凄凉的祈求。
肩窝似乎微湿,又似乎没有——他落泪了?
她缓缓睁开眼,眼色清静黝黑。
身边气息忽然重了些,他似乎在抬头,仰起的下巴擦过她的脸,李扶舟的唇,近在咫尺。
安静暗室里,零落断箭间,太史阑和李扶舟看似相互依偎,却在各自的心境间浮沉。
或者开始,或者走开。
还有一个或许的吻,在等待。
两百里之外,却有一队人风尘仆仆,一路直奔天纪大营,当先策马的是容楚,身子微倾,夜风掠过他的眉尖,微微凝结焦灼,控缰的手指依然稳定,一弹指便是一个大地震动的命令。
此刻,距太史阑一百五十里外,距容楚三里之外,天纪军大营灯火通明。
“在青水关的那一万人马撤回来了?”一人坐在案前,缓缓翻着案上书简,问。
这人说话很慢,语气很沉,带几分隐隐煞气和傲气,让人想起那种居高临下,掌握生杀予夺大权的尊贵人士。
烛光剪了他的影子,侧面凌厉。
“是。”回答者语气铿锵,干脆利落。
“西番在北严不过两个万人队。”案前男子将书简一推,讥诮地道,“虽然给他们侥幸绕过我天纪大营,包围北严,但这点人手,哪里值得我们在青水关没日没夜守候?太后也不知道打的什么主意,要么救,要么直接攻击西番大营断他后路,怎么平白让我们按兵不动?女人!就是不配懂战争!”
“少帅。”那将领道,“上府边将军来函,询问少帅为何撤走在青水关的埋伏。”
“我做事何须向他交代?”男子傲然道,“青水关出现西番军队,显然对方已有防备,再做埋伏又有何用?好端端作战计划被对方知晓,说明或者我天纪,或者上府,必有内奸出现,他老边安坐如山不知道清理军中奸细,我纪连城岂能坐视?”
“少帅英明。”那将领微一犹豫,“只是北严那边,难道就此不救……”
“救是要救的,但要看怎么救。”天纪军少帅纪连城淡淡一笑,“所谓青水关埋伏,现在看来无此必要,我已经命张副将带领一万精兵,绕瞬河下游而行,等候在阴山南侧,截断西番后路,另有王副将一万精兵,直入西凌行省总府,阻挡西番南下去路,还有中路两队,等北严将西番那两万孤军再消耗一些,正好出手,一网打尽。”
“少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那将领由衷大声赞,暗暗佩服少帅不动声色间已经安排妥当,却又道,“如此虽好,可将西番那群敢入内地的宵小彻底留在我南齐,但是就怕北严孤城,三千弱兵,十万百姓,粮草武器,都无法再支持下去……”
纪连城抬起脸,烛光下一张长脸,极白,白到微微透出淡青的筋络,这是他引以为傲的“贵族脸”,为此从不喜欢晒阳光,眉眼算是英俊,眼角似刀裁,凌厉地扫到发尾去,眉心微微一点菱形的红胎记,望去便如竖着的第三只眼睛——这是异像,看上去有点像南齐民间传说的一尊叫二郎的煞神,他正好也排行第二。据说他出生时,纪老帅特地请大师给他造过命,都说是天生将才,煞星照命,因此这一点眉间红,也是他打败众多兄弟,最终得登少帅之位的重要依仗。
所以很多人猜测,纪连城不喜欢晒太阳,是不是怕晒黑了,把这一点助他平步青云的胎记红给掩了?
“如果张秋在,十有八九支持不了。”纪连城语气不屑,“不过听说北严阵前换将,居然由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女子主持军务,而且张秋,竟然也是死在这女子手上——一个二五营的新进寒门学生,竟敢如此嚣张!”
底下众将都震惊抬头,没想到居然一个普通寒门女学生,敢于杀掉一城之主,四品官员。
“这西凌地界,是我天纪军势力所在。”纪连城手按桌面,眼色沉沉,“岂能允许如此丧心病狂,尊卑颠倒之事存在?”
“少帅打算如何处置?”
“二五营尚未结业学员,并无官身,说到底她以民杀官,这是重罪。”纪连城神情随意,如对蝼蚁,“事后正法便是。”
“是。”
“不说这些了。”纪连城起身,目光掠一掠帐外,唇角勾起一抹冷笑,“常将军还是不肯说出,谁是细作么?”
“是,常先锋说他冤枉,称麾下儿郎都是铮铮铁汉,绝不会有人和西番勾结告密,泄露大军即将在青水关埋伏的军情。”
“他自然要护着他那些忠心手下。”纪连城唇角笑容厌弃而又憎恨,“这么多年他们只听他的,他不护着谁护着?”
其余众将都不做声,默默低头——少帅早已不满一些军中老将资格太老,威望太重,影响他的威权,都知道这是要借题发挥,统一军权,谁敢多一句嘴?
远处远远传来皮鞭的抽打声,和男子愤怒的咆哮声,越发衬得这处厅堂气氛静谧压抑。
纪连城听着,却觉得有趣似的,唇角慢慢绽开笑意,他慢慢踱出门,双手摊开向月,忽悠悠唱道:“解金甲执剑向黄沙,落热血纷纷如花,呀,休触我逆鳞一身披挂,化戟枪一出厉杀……”
众将低首——谁都知道,少帅爱唱戏却不常唱,但如果他唱了,那么,就有人要死了。
四面屏息,男子幽幽的唱腔,响在一轮凄冷的月色下,今夜的月微黄,镶着绮丽的微红的边。远处受刑者的惨呼传来,到了此处,不过一句唱词最后的摇曳尾腔。
“十万众随我青铜剑旗下,不过是生死白骨新天涯,从头来翻越旧山阿,谁于我膝下献江山如画……”
却忽然有人策马摇曳而来,笑声朗朗,惊破了这一刻肃杀而凄艳的气氛。
“纪家少帅,好生雄心壮志,却不知要翻越谁家旧山阿,占了谁家江山如画?”
“画……呀……”最后一句忽然一颤,纪连城霍然抬头。
前方辕门处,有人夜色中策马而来,他身后数十骑如一骑,敲击出同样的步调,黑色的披风向后高高卷起,露一点背上长剑青色的剑尖,光泽幽冷。
最前面的那个人,却是一身的珍珠白,那般骚包招眼的颜色,穿在他身上却不觉得轻浮,只令人觉得珍珠白色竟然也如此适合男子,随即发现他的肌肤也如此辉光熠熠,也是一颗深海里,珍贵无伦的珍珠。
那人快马而来,人还在远处,声音已经清晰传到众将耳中,而当众将抬头看去,他已经到了营门前。
纪连城看清他的那一刻,眉头一挑,一句“拦住”还未及出口,那马上人已经长声笑道:“一别久矣,少帅安否?”
笑声里,他手中长鞭一甩,已经击开了关闭的横木辕门。
“站住!”守门士兵扑过来,横枪就对来者马腹刺去。
马上人鞭花轻轻一卷,两柄枪打着转儿飞弹出去,夺夺钉在地下,那人俯下一张宜嗔宜喜的如画容颜,似笑非笑盯着赶来的诸将,“好大威风,连我也敢拦?”
“大帅……”一名将领脱口而出,随即醒悟失言,急忙改口,“见过晋国公!”
纪连城的遥遥望着那头的容楚,英俊苍白的脸瞬间扭曲。
“牛将军,好久不见,难为你还记得我!”容楚畅然一笑,马鞭一扬,纵马而起越辕门而过,他身后,黑衣龙魂卫们一阵风般卷进,所有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容楚已经闯入了天纪军大营。
那位牛将军下意识想追,步子刚抬就停了下来,四面望望,周围的同僚们都脸色古怪。
古怪是有原因的——谁都知道天纪少帅最恨的人,就是晋国公容楚。
也难怪他恨,天纪少帅,天下三军之一的少主,最应该是无可争议的青年名将,偏偏上头有个年纪轻轻就挂主帅,当年带领南齐大军横扫西番五越,号称南齐第一名将的容楚,哪怕容楚继承国公之位后便交出兵权,淡出政坛,但属于他的名将光辉,依旧照耀在南齐所有军人的头顶,他是所有南齐军人的光,那自然便是笼罩在纪家少帅头顶的乌云,压得他喘不过气,而又无力回天。
纪连城此生最大愿望,就是容楚重回战场,好让他将这南齐年轻军神击败,登上南齐第一青年名将之位。容楚一日不回,他就一日屈居他之下,没有翻盘机会,可眼见着容楚嬉戏悠游,无心政事,也断无再掌军权可能,纪连城的恨,早已满坑满谷,足够填几万个容楚。
迎着无数人惊讶好奇仰慕担忧的目光,容楚衣袂翻卷,策马长驱于天纪军营,所经之处,无人敢拦。
“晋国公!”蓦然一声大喝,纪连城终于忍无可忍,大步奔来,“此乃我天纪军大营,西凌北军事重地,你便贵为国公,也无权乱闯!”
第136章 空手套白狼的容楚(3)
“纪连城!”容楚高踞马上,并不驻马,“本国公前来你军营,为何不大开中门迎接见礼!”
纪连城怔了怔,才想起论起品级,容楚远远高于自己,按南齐律,就算容楚擅闯军营触犯军律,他纪连城见上官不参拜同样有罪。
纪练成咬了咬牙,握拳半晌,终于还是低头参拜,“下官见过国公!请恕下官甲胄在身,不能全礼!”
他低着头,却梗着脖子——暂让容楚一步又如何,容楚再抓不着他把柄,他便可以抓容楚把柄!
“免了!”容楚在马上挥挥手,左右顾盼,神情赞叹,“少帅麾下,军容严整,儿郎如铁,好本事!”
纪连城苍白的脸瞬间涨红——哪来的军容严整?轻轻松松就给容楚闯了进来,一大堆守门卫士没能追上,现在跟在容楚护卫马后跌跌撞撞,一派狼狈,这容楚,当真跋扈嚣张如此,一定要打他的脸么?
“晋国公。”他吸气,袖子下的拳头握紧又松开,不接容楚的话,阴恻恻地道,“您半夜闯营,难道就是为了这句废话?”
“当然不是。”容楚一笑,“天纪军重地,可不是我一个闲散国公可以随意进入的。”
“国公知道就好!”纪连城咬牙道,“那么,国公应该知道,你现在已经触犯军法!”
“所以我不是随意来的呀。”容楚就好像没听见他的话,笑吟吟接上,“我寻少帅,有要事相商。”
纪连城怔了怔,狐疑地看了看容楚——他重掌军权了?
随即他否定了这个可能,朝中动向都在他掌握中,有康王在,断然不会让容楚再次掌权,再说容楚就算以国公身份来担任监军,相随而来的必然有朝廷传旨太监,不会半夜三更带一批护卫这样闯来。
这么一想他心中一定,冷笑一声道:“国公现在贵为朝廷超品大员,一方勋爵,潇洒悠游,不问世事,我这区区天纪小营,能有什么重要的事,让国公自丽京连夜奔驰六百里,前来相商?”
他语气讽刺,容楚就好像没听出来,自马上居高临下看了他一看,又偏头听了听那边审讯的咆哮和鞭子声,忽然道:“夜半何人执法?”
“与你何干?”纪连城气得脸色发紫。
“本来无干,现在嘛……”容楚悠然玩着马缰,忽然一指那处审讯大帐,道,“把人给我带出来!”
他的黑衣龙魂卫轰然应是,二话不说便提缰策马。
“放肆!”纪连城勃然大怒,眉心一点红菱都在微微抽搐,“容楚!你疯了!我帐中军将,也是你动得的!”
“我动不得。”容楚慢慢一笑,在纪连城露出喜色那一刻,忽然手掌一翻,“可西陵行省总督府,动得。”
火把灼灼,映亮他掌心六角形黑色令牌,上书“西凌行省”,其下有“行省工器司督造”字样,暗金色字体熠熠闪光。
“便是总督令又如何?”纪连城眼底闪过一丝惊异,却不以为然,“西陵总督和我不过平级,他的令牌如何能命令我天纪营?”
“谁要命令你?”容楚淡淡道,“不过是发现天纪营中有涉嫌卖国通敌要犯,前来传唤侦办而已。”
“卖国通敌?”纪连城眉头一皱,随即冷笑,“你是指常副将涉嫌青水关埋伏告密一事?此事我天纪已经在侦办,无须总督府插手!”
容楚敲着马鞭,微微昂首,并不看纪连城,悠悠道:“君不闻,军事规避乎?”
纪连城身子一僵。
军事规避,是指军队中发生的违纪案件,如果涉及地方安全,所在军队应当避嫌,交案犯于所在地总督府,会同京师所派三法司官员审理,而不能自己私刑审结。
但此刻所谓“常先锋通敌泄密”案件,他自己心里有数,证据全无,案情不清,说到底只是他自己为了巩固势力,清除异己,而强自栽到常先锋上头而已。
可是容楚竟然咬住了这个机会,及时赶来,以军事规避理由夺取审判权,要带走常先锋,人一旦被容楚带走,他一番心思付诸流水,还要颜面扫地,保不准还会失去常先锋麾下那一支力量。
更要命的是,向来军营独大,不容地方干涉,他在自己营中怎么折腾常将军,都是他的本事和威风,但如果给一个外人横插一脚,把自己的将领带走审判,他就是个连手下都护不住的懦夫!这让他以后还怎么带兵?还怎么坐稳天纪少帅的位子!
纪练成又恼恨又忍不住要佩服——这容楚,果然好生厉害!不过轻轻一招,便给他出了一个进退不得的难题!
心中同时有疑惑一闪而过——所谓泄密事件刚刚发生,又是在他自己军营内,容楚是如何得知消息的……
但此刻哪有心思慢慢思考这个,他眉头一挑,厉声道:“案情未清,你如何能将我的人带走!”
“正因案情未清,才该会同有司审理。”容楚慢吞吞道,“本国公不辞辛劳,少帅不必谢我。”
“便要审理,也是西凌总督府的事,不劳国公过问!”
“西凌总督府失火,总督必须坐镇首府主持大局,正巧本国公路过,总督拜托我代为处理。”容楚笑得可亲,“作为天下观风使,本国公走这一趟,也是应该的。”
纪连城这才想起,好像容楚前不久领了一个观风使的闲差,去安州一带视察当地军备,但是这么久了,他又已经回京,怎么还没交卸差使?
他不知道容楚遇上水患导致腰疾发作,回京后在家养病,容楚倒是打算去交卸差事,但宗政惠听说他生病,亲自下令无须他前往吏部和宫中卸差,如今倒正好给了容楚绝好的借口。
纪连城瞪着容楚,一番口舌交锋,于容楚好像全无影响,他高踞马上,轻敲马鞭,闲闲张望军营布置,那模样看得好像是他的军营。
更让纪连城恼怒的是,他麾下将士,无一人对容楚呵斥,甚至外头一些士兵还在探头探脑,看容楚的眼神充满敬慕好奇。
这眼神着实让纪连城刺心,忽然醒悟不能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和容楚斗口,赢了不算本事,输了更是颜面扫地。
再说这容楚搭着架子,始终不下马,他这堂堂天纪少帅还得仰头才能和他说话,气势早已输了三分,还谈什么公平对话?
纪连城醒悟过来,定了定神,勉强扯出笑,正要想办法将容楚拉到帐中去,忽然人声喧闹,脚步杂沓,先前去提常先锋的容楚护卫又一阵风般卷了来,中间正护着常先锋。
那汉子袒露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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