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扶舟抬头对她笑了笑,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太史阑下了那个小山包,他收了钓竿,在那堆不太稳当的木料下伸出手,等她。
最后一步她将手交在他掌心,李扶舟微微用力,太史阑跳了下来,她落地时动作敏捷,并没有出现任何倾斜,一站稳,便道:“多谢。”抽回了自己的手。
李扶舟垂眼看自己的掌心,一片雪白,刚才的交握留不下印痕,她手指的细腻触觉却似乎还在,柔软,像拂面的夏日柳。
但她抽手而去的姿态,却不是依依的柳,而是去而不回的风。
他似有一霎的怔然,随即又恢复了和煦的微笑。
“发现了这处好地方。”他道,“张秋想必原先看中了这里,想盖别院,所以以围栏圈住不许人入内,没想到别院还没盖好,便出了事。被我无意中发现。”
“不错。”太史阑向里走,“不小的一块地方,北严的百姓守规矩,不许进来也就没人翻墙进来看看,现在既然发现了,何必让他们挤在外面,可以放一些孩子进来,外面的人也好松快些。”
她正要吩咐赵十三,一只手轻轻拦在了她面前。
太史阑抬眼看李扶舟。
他还是那温煦的笑意,眼底却有了恳求,“太史姑娘,这地方,我希望你不要再让给别人。”
太史阑沉默。不问为什么。
李扶舟却继续说了下去。
“城内人太多了,哪里都人声鼎沸,到处都有人露宿,你这人喜欢安静,一直没法睡好。”他轻声道,“这里难得闹中取静,也不过就一两间盖成的屋子,让别人进来也住不了几个,不如你和景泰蓝在这里,还能更好的休息。”
太史阑看看四周,这真是好地方,地势高,又通风,比城内的热浪滚滚,要畅快许多。
李扶舟的手依旧停在她面前,忽然轻轻一落,落在她手背上。
太史阑手微微一动,随即停住。
两人的手隔着各自的衣袖,彼此的热力,淡淡传来。
李扶舟的声音,也淡而深,似二月花影寂寂,摇曳的影子落在沉思的眼眶。
“我但望你珍重自己。”
太史阑微微仰起脸,她天生不算白,蜜色的肌肤泛着莹润的光泽,却更显得眼下因失眠导致的青黑鲜明,李扶舟眼神因此更加温软。
太史阑仰着头,定定看进他眼神深处,他的体贴,他的温暖,他无所不在的春风般的关怀,如此美好如此令人眷念,孤冷如她,也不禁驻足,想要嗅一嗅春的芬芳。
可这春,绿遍江南,当真会为一隅冰雪而停留?
她走近,他犹豫,她拂袖,他似乎又试图挽留,牵扯不断的到底是难明的心意,还是内心深处越不过的鸿沟。
她仰起的唇柔软淡红,沉思的表情分外温和,这一刻的气韵迷人至令人沉醉,像走在沙漠的风里,看见迎面的绿洲。
李扶舟眼神也似忽然涌起海市蜃楼,迷醉不知去处,身子向下微微一倾,向着,她的唇。
太史阑眼瞳微微张大,下意识向后一让。
第130章 心中有你(4)
李扶舟几乎和她同时顿住身子,随即慢慢站直。
他似乎长吁了一口气,又似乎没有,随即微笑,“我给你熬了鱼汤,去尝尝。”
太史阑收回眼光,“嗯”了一声。
“麻麻。”景泰蓝从湖边奔了过来,小脚板踩得木板咚咚直响,小映用竹篮装着那条李扶舟钓上的鱼跟在他身后,难为这盲女走得一步不错,还不停照顾景泰蓝,“弟弟,慢些……弟弟,小心摔跤……”
“鱼汤!鱼汤!”景泰蓝扑在太史阑怀里,笑呵呵地对屋里指。
太史阑忽然想起初见这小子,他就是用萝卜钓鱼,迈两条小短腿,鬼兮兮等着永远不会上钩的鱼,好笑又有些心酸。
他那时要喝鱼汤,怕是真正想喝的是奶吧?
现在倒是把喝奶的毛病给戒了,就是还改不了时常贼头贼脑偷瞄熟女胸。
景泰蓝整个身子都挂在她手臂上,屁股向后死赖着,把她往屋里拖,“汤!汤!”
太史阑进屋一看,半间完好的木屋干净整洁,似乎打扫过,地上铺着篾席,一张还散发着木香的小几上,青色大碗里的鱼丸荷叶汤香气馥郁。
一旁还有百合白果银鱼,香煎鱼,炸酥鱼,和奶白的炖鱼。太史阑乍一看见,只觉得琳琅满目,养眼非常,再仔细看,才发觉虽然全是鱼,但做饭的人独具匠心,百合白果银鱼用深青色瓷碟,金红的香煎鱼则用纯白缕金边的盘子,黄色的酥鱼用淡绿色的柳条篮子盛着,鱼丸荷叶汤则是浅碧色的陶碗。
所谓器精洁,菜香美,从颜色搭配到器具使用,都费了心思。难为在这战乱时期,这一桌东西李扶舟从哪搞来。
这一桌菜色也透露出主人的讲究,太史阑隐约知道,李扶舟给容楚做管家,不过是家族欠了容家的情,还的一个人情债,看容楚待他平等态度,便可知他本身身份绝对不低,不过江湖巨霸,武林世家,或可富甲天下,总归要沾染些草莽气息,李扶舟这一身内敛的贵族气度,又是从哪来的?
记得初见,他说他被弃于树下雪中,被私塾先生养父收养,一个私塾先生,能养出他这满身高华的风骨?
“来,开动。”就在她出神间,李扶舟已经布好碗筷,先给景泰蓝盛了一碗,正要递过去,太史阑手一拦。
“景泰蓝。”她看着口水滴答,伸手要来接的景泰蓝。
景泰蓝眨眨眼睛,看看她,又看看身边微笑的小映,若有所悟,连忙将碗往小映那边推,“姐姐先喝。”
太史阑这才满意地“唔”了一声,道:“景泰蓝,先人后己,绅士风度,不错。”
景泰蓝小脸笑得花似的。
李扶舟笑了笑,顺手又装了一碗汤,这回没给景泰蓝,给了太史阑。
“先人后己,”他笑道,“绅士风度。虽然我不明白绅士是指什么,想来总是好的。”
“绅士就是你这样的。”太史阑顺手把汤递给了馋不可耐的景泰蓝。
第三碗的汤还是给她,这回太史阑没谦虚,因为她在出神。
忽然想起如果此刻容楚在会是什么反应?一定不会像李扶舟这么从谏如流,一定会先自己喝一碗,一定会讽刺她“就你这个霸道性子,还要把景泰蓝教成那什么……绅士风度,我都替你觉得虚伪。”
她眼底掠过鄙视的光——和那个自恋的家伙,多说一句话都嫌浪费。
李扶舟递汤的手停在半空,望着她眼神若有所思,景泰蓝呼噜呼噜喝汤,咬着勺子莫名其妙望着他麻麻——今天麻麻看起来怪怪的。
鱼汤的热气冲上来,太史阑思绪瞬间闪回,接过汤碗,对李扶舟点点头。
汤很鲜浓,没有过多的调料,只放了点盐,正因为如此,才越发品尝出这山湖里自然生长的鱼肉的鲜甜,太史阑不太喜欢吃鱼,她嫌吐刺麻烦,但此刻却喝得很香,古代无污染的食物本味,确实不是现代那些排满废水的江湖或者人工养殖出的鱼能比,太史阑渐渐便渗出一头汗来,日光下晶光盈盈。
“饱了?”李扶舟看她有要放碗的趋势,问。
“嗯。”
一张帕子适时递过来,她接过,随手擦了擦,忽然闻见一股甜香,她刚要把帕子丢开,人已经倒了下去。
在她身侧的李扶舟,手臂一抄便抄住了她,笑道:“饱了就睡一觉。”
又对睁大眼睛要叫的景泰蓝,竖指于唇“嘘”了一声,“别吵,让麻麻睡一觉。”
“你不是要害她吧?”景泰蓝也悄悄地,用气声问。大眼睛里满是警惕,盘坐的小肥腿松了开来,脚尖对着小几的一只桌腿,随时准备蹬上一脚,一只爪子还偷偷拉住了一个碟子。另一只手拉住了小映——太史阑教育有效果,小子现在知道不能光顾自己,女人是要保护的。
李扶舟瞄了一眼他那鬼鬼祟祟的小爪子,心想这孩子真是被教得……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赵十三在外头呢。”他含笑,瞄一眼外头,果然赵十三的黑脸在窗口一晃。
“她太累了,睡不安稳,需要好好休息一会儿。”他对孩子态度也很认真地解释。
景泰蓝的爪子从碟子下撤开,咬着嘴唇看着他。
李扶舟看看屋内,觉得木板太硬,一伸手抱起太史阑往外走。
不远处一个小山坡,绿草茵茵温柔起伏,已经就地搭好了一个竹棚,四面透风而又晒不着太阳,看得出张秋是个会享受的人。
竹棚里本来还应该铺上地板,但没来得及完成工程,李扶舟倒觉得这样很好,将太史阑就地放下,自己顺势也坐到她身边,合一合眼。
虽说两人相隔也有一人宽的距离,但此举终究有些于礼不合,不太像李扶舟平日的性子。
然而他微微皱着眉,似乎别有心事,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又翻了一个身,支肘撑额,静静看太史阑睡颜。
太史阑却睡得不太安稳。
她在做梦。
先是那做了二十多年的噩梦,翻跌出去的人体,飞驰而过的汽车,溅开的鲜血,随即那一片血忽然又化成了火,映照着幢幢的人影,似乎是战争中的北严城头,呼喊、叱喝、刀来剑往,生命翻浆……所有人都很忙碌,没人顾及她,而她背上透心的凉,还在高高的箭楼之上,躲避着身后呼啸的短矛,忽然有风从头顶掠过,一双手将她拎起,她欢喜地抬头去看,心想李扶舟来了,看见的却是容楚的脸。
他和平日大不一样,皱着眉,冷着脸,眉心有少见的铁青色的煞气,低头道:“不过几日不见,你越发傻得惊人。”
她心里一点点欢喜瞬间被浇灭,冷冷看他一眼,就去掰他的手,不知怎的手上没了力气,怎么也使不上力,她心中忽然便起了无名火,冷冷回嘴,“这么聪明,怎么也蹿上来?”
“挂傻子在城头。”他道,把她往上一扔。
她抬脚去踢他,忘记身在半空,忽然急速坠落。
呼呼风声里,他的脸忽然也急速在她眼前放大,怒喝:“太史阑!别把自己的命不当命!”
“原来你不把自己的命当命。”
这个黄昏日色惨淡,躲在云层后颤颤闪闪,似乎一阵大风过,便要被吹熄了。
将灭蜡烛般的日光下,这话声也阴惨惨的,让听的人,浑身也颤了颤。
说这话的是容楚。
他正坐在西凌行省总督府的花园里,拈着一串葡萄,并不吃,只在手中转来转去,紫乌乌的葡萄遮住了他的脸,只露似笑非笑唇角,和一双看似也在笑,却寒光四射的眸子。
坐在他对面,听这句话的是西凌总督董旷。
董旷这个主人,可没有对面的客人姿态闲适,表情轻松,他僵直地坐着,一双腿下意识地并拢,仔细看袍子似乎在颤抖。
一刻钟前,他还在办公,忽然紧闭的公署门被轻描淡写地推开,在他的护卫还没来得及上前阻拦询问之前,一大队脸色如铁的男子进来,迅速占据了所有出入要道,并将他堵在公房之内。他还没来得及从“刺客!好嚣张的刺客!”的惊恐中挣扎出来,一个人已经微笑着从那队凶猛的护卫中款款走了进来,远看是翩翩玉郎,姿态风流,完全无害,近看……还是翩翩玉郎,姿态风流,他却打了个寒噤,然后再也止不住。
封疆大吏,没可能不认识眼前这个人,这个时候,这个人,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这里,他忽然就觉得紧张。
来客果然从来不辜负他的雅致风华,好像没看见彼此的剑拔弩张,微笑和他叙旧,微笑赞了他的公房,微笑让他邀请去后花园逛逛,微笑夹着他去了后花园,微笑让所有人退下,微笑玩着葡萄,然后微笑着,跟他要西凌行省总督令。
总督令是行省最高令符,可以在战时戒严,控制路道,调动行省所有中府兵以下军事力量,可以调动上府兵一万人以下军队——权力之大,一省最高。权力之重,也是人人不敢触碰的禁地。
他真不知道,清楚这一切的容楚,是怎么好意思开口的?
第131章 鲜花示爱(1)
不仅好意思开口,在他拒绝后,他还这么……威胁他。
“国公……”董旷咽口唾沫,试图和眼前人讲理,“总督令非下官个人之令,实在是朝廷亲授,每次动用,总督府也要巨细说明,向朝中上折。你这样‘借’,下官实在当不起……”
“哦?‘借’不行?”容楚笑笑,“那就拿吧。”
“国公!”董旷惊得唰一下站起,“莫要发疯!这是灭九族大罪!”
容楚根本不理他,偏头,若有所思看着天际,远处屋檐上,响起鸽子扑扇翅膀的声音。
不一会儿,一个戴着半边青铜面具的护卫快步走来,递给容楚一个纸卷。
董旷眼神很好,看见火漆封上,一个小小的“丽”字标记,显示这是从丽京来的紧急信件。
容楚看完信,脸色不变,淡淡道:“她果然还是知道了……”手掌一覆,信笺化为粉末消失。
空气似乎忽然沉郁了下来,董旷正在想那句话是“他”还是“她”,忽然听见容楚有点寂寥,有点萧索地道,“那就这样吧。”
随即他转身对睁大眼睛的董旷道:“兵部行文马上要下来,命令你不得动用任何西凌行省军队支援北严,上府兵和天纪军各自拨一万人出营,在青水关观望埋伏,堵截西番后路。”
董旷眼睛又睁大一圈,不仅惊容楚消息灵通,也惊朝廷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第一时间救北严?
“果然不出所料,”容楚没有笑意地笑了笑,“我在你这转一圈,就是为了等这个消息,现在……”他曼声唤,“周七。”
周七应声而来,容楚低低对他说了几句,周七点一点头,迅速纵身而起,随即董旷听见四面花叶摇动,人影簌簌,也不知道哪些人跟着周七离开了。
可即使身边没了那些可怕的护卫,他依旧不敢呼救不敢动——对面一个容楚,足够了。
在京城混过十年京官的董旷深深地知道,眼前这个人比所有那些著名的护卫加起来都可怕。
“想知道他们去哪了么。”容楚不急不慢地踱了两步,嗅了嗅一朵蔷薇,才道,“他们去青水关了。”
董旷愕然看他,不明白他的意思,青水关马上要驻扎天纪和上府的兵,他的护卫去凑什么热闹?难道用那点人闯营夺将?
“他们去做西番‘敌军’”容楚笑吟吟地,“出没在青水关,骚扰天纪军。”
“这……”董旷还是跟不上容楚的思维。
“天纪军纪家那个所谓少帅。”容楚的笑容里多了一丝不屑,“自认为才华横溢,谨慎多智,其实最是个好大喜功,偏又多疑猜忌的主儿。他既然之前按兵不动,说明十分顾忌那兰山出没的西番军,又认为那批西番军必然声东击西,在那兰山也有大动作,想着要一网打尽,朝廷让他拨军在青水关等待呼应,他怎么可能愿意?此刻只要青水关出现‘少量可疑敌军’,他便立即可以上报朝廷,青水关也出现西番军队,所谓在青水关埋伏堵截已经失去效果,军中必然有内应,请求先肃清军队,暂不出关。”他笑了笑,“天纪军建军多年,一些军中老将地位稳固,拉帮结派,已经隐隐影响纪家独一无二的威权,纪家这位了不起的少帅,刚刚接位不久,年轻气盛,野心勃勃,怎么能允许这些人爬到头上,正愁没机会整治他们,正好,我给他送个机会。”
董旷瞪大眼睛——这人脑子怎么长的?不过轻轻巧巧打发几个护卫,就从行省坑到天纪,不仅要破坏青水关延迟出兵计划,还要顺便搅浑天纪军?
“天纪军不会出兵青水。”容楚这还没完,“但上府大营的老边却是个稳妥人,从来忠心耿耿一板一眼,所以他必定要求天纪配合出兵青水,小纪向来是个骄狂性子,哪里会理他?嗯,想必上府兵这次和天纪的关系,会更恶劣一些。”
董旷“呃”地一声,身子悄悄向后缩了缩——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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