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家的混小子玩镜子?”墙头上,那人不耐烦地转头。
光斑一闪,映亮一张脸。
不算白却润泽健康的肌肤,笔直的鼻,泛着淡淡粉色的薄唇。一头短发被夜风吹乱,露一双狭长而明亮的眼睛,眼角微微挑起,中和了略微凌厉的弧度,三分冷意,三分睥睨。
这女子的五官,分开来看给人感觉似乎硬了些,近乎中性的俊美,然而凑在一张标准的鹅蛋脸上,顿时剑锋入鞘,翠石戴云,多出几分野性又沉敛的矛盾的美。
像春光,料峭里潜藏温软,寒风里飘过几朵碎梨花。
她抬起的手腕上一截黑绳,绳上串着两样拇指大的东西,一个是古银的骷髅头,镶嵌着绿松石,黑夜里绿光幽幽,手腕转到哪个角度,那骷髅头都像在盯着你。另一个是一截白白的尖齿,像动物的牙,如果谁眼力好点,能看见那牙齿上刻了两个字——“太史”。
墙头上跷着二郎腿的太史阑,表情不太好看。
她在河边抢马而去,却根本没骑马,走到一个市镇,便将马卖了,卖马的钱换了里外衣物。她不喜欢穿别人衣服,却误打误撞暂时脱离了千里香的追踪。
太史阑掏出一个白绸包裹,在掌心掂了掂,那是在河边搜括的财宝,不过目前不太好出手。
这么摆弄包裹的时候,她忽然觉得布包造型有点特别,不过也没在意。
她陷入沉思,现在最关键的问题是不知该往哪里去。找人,偌大的异世散落三个人,好比水滴入了大海,一时半刻连线索都没;找狗?那还不如找人靠谱。
还是先找点吃的吧,大晚上的,饭铺都已经关门,吃惯夜宵的太史阑饥肠辘辘,便选了一家重檐斗拱的大宅院,爬上了人家一处靠近烟囱的墙头,据她想来,大户人家夜半应该都有夜宵备着。
果然不错,底下传来一阵浓郁的香气,闻起来像是香菇鸡汤——饥饿微凉的夜里,最具诱惑的食物。
太史阑却没有动,眼神里充满不耐烦。
因为底下在偷情。
是的,偷情。
底下那厨房规模不小,三间轩敞大屋,最里一间还设有床铺,想必是给那些彻夜看火的厨娘睡,此刻那屋轩窗半敞,露床榻一角,床上被翻红浪,娇笑痴昵,响着些肉体轻微撞击的沉闷之声,时不时还可以看到雪白的肢体,突然从某个离奇的角度探出来,悬在半空乱颤,指甲上鲜红的蔻丹在灯光下一闪一闪,伴随着抽搐般的叫喊和喘息。
玩得很疯。
活春宫向来是揭示观众真实个性的良好试金石。比如研究所四人党,景横波看见必然是要跳下去近距离现场观摩的,君珂肯定是要脸红转头逃之夭夭的,文臻自然是惊呼“哎呀好无耻好淫荡羞死人了呀”一边捂住眼睛从指缝里偷看看完还要咕哝一句“尺寸太小了说……”,而太史阑……
太史阑托下巴,撑腿,耷拉眼皮,睡觉。
顺便在数数。
“第三个。”她说。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半裸的男子,抱着自己的外衣,鬼鬼祟祟溜出来,没入黑暗中。
太史阑没动。
果然,这男子刚走,从另一个拐角处,又闪出一个男子,轻轻敲了敲厨房的门,里间传来一声吃吃娇笑,“来呀……”
这男子神情诡秘地溜了进去,将门掩起,没多久,室内又起春雨嘈嘈……
“第四个。”太史阑说。
换句话说,这已经是她在这里等到的第四个。
底下这娘们,体力真好。
这间大妓院,生意真好。
就是这头牌喜欢在厨房里接客,有点格色。
太史阑只喜欢看光裸的鸡,却不喜欢看光裸的人,男的女的都不行,她觉得这世上最美好的身材,是她太史阑的,看别人都是侮辱她的眼睛。
所以她冷着脸摸摸肚子,再看看天色,决定再等且只等这一个,这位结束后还不滚,她就在墙头上敲锣。
谁不让她吃饱,她就不让谁睡好。
底下忽然轰然一声,听起来像是床玩塌了,床上人身子一倾,倒滑下来,滑进了太史阑的视线。
太史阑忽然浑身一震,险些栽下墙头。
她看见了那张脸!
第5章 夜来杀机
那张脸!
鹅蛋脸,挺鼻薄唇,眼睛狭长。
太史阑难得震惊地发现,这个厨房狂欢玩散了床的女人,赫然有张和她近似的脸!
虽然那张脸眉更细,肤色更白,下巴更尖,因为春情荡漾而双颊酡红眼神迷离,仔细看气质神韵截然不同,但太史阑还是一眼认出了自己的轮廓!
她立刻从墙头站了起来。
之前没看见这张脸,她才没兴趣管人家一夜接多少客,但此刻看见一张近似自己的脸,做着令人作呕的媚惑表情,她顿时觉得仿佛瞬间吃下了一万只苍蝇,还是腌过的。
太史阑没有去想为什么此地会有和自己面貌相似的人,她也不知道,在遥远的大燕,此刻的死党君珂也因为一张近似的脸,开始了她的新的旅程。世间事一饮一啄必有天定,无限空间乱流里,正是因为这块大陆上存在和四人磁场相近的契机,才成全了这一场降落。
太史阑正要跳下去,忽然又停住。
夜色里匆匆来了几个人。
看身形都是女子,不冷的天戴着风帽,将脸遮了大半,浑身都透着股“我干的事儿不能见人”的暧昧味儿。
她们正冲着这间厨房来,太史阑眯着眼睛,缓缓又坐了下去。
她忽然想到了一些问题。
比如,这间气象宏伟的大宅,根本不可能是妓院,这样的大户人家,上至主人,下至佣仆,必然都规矩森严,怎么会出现这样放荡无耻的女子?
再比如,这女人是厨娘?厨娘有染指甲的吗?
再再比如,大户人家都是有护卫的,晚上要夜巡,这里虽然僻静,可也不是完全的死角,她在这墙头呆了一两个小时了,就没见任何人出现过,有这么守备松懈的大户?
那几个女子匆匆而来,开了厨房外间的门,当先一个高挑女子,立在门边,似乎在听门内的动静。
月光冷冷,从太史阑的角度,正看见她掩在斗篷下的侧面,脸色雪白,弧线优美的眉,挑出凌厉的弧度,几分森然几分煞气。
她听着门内的调笑亲昵之声,脸色越发白里发青,眼角阴光频闪。
她身后几个女子,有的脸色阴沉,有的神情愤慨,有的神态怯怯。
“砰”一声闷响,室内欢闹的男女,并没有因为床塌而停止大战,反而就地开战,这回也不知道是谁勾倒了谁,引起一阵压抑的尖笑。
这一声响,便如最后的惊雷,打散了屋外女子们最后的犹豫,打响了这一夜惊心的开端。
那高挑女子霍然抬头,眼神厉色一闪,随即再不犹豫,一挥手,带着几个女子推开了门。
室内地上正在厮缠的两人惊慌地抬头,那男子脸色大变,惊道:“世竹,你怎么来了……”急忙爬起。身下女子犹自吃吃笑着拉他的腰,被他一脚踢开。
那叫世竹的高挑女子脸色铁青,却不回答他的话,一抬手,搭在臂上一件黑色披风飞起,落在男子身上,随即她冷声道:“还不快走!回去再找你算账!”
男子愣了愣,一抬头看清杀气腾腾娘子军,心知不好,一句也不敢再说,胡乱一裹披风,向外便走。
他一走,立即有两女上去关紧了门,左右把守,剩下三女,则缓步向地上女子走去。
这些人终究是紧张的,关好了门,却忘记了窗,对着院墙的窗开着半扇,一切都在太史阑眼底。
地上的女子疲倦地撑着手肘,懒洋洋从地上支起半个身子,仰头看着那领头高挑女子,笑道,“原来是世竹妹子,怎么,这半夜三更的来瞧姐姐,有什么要紧事儿吗?”
她事不关己的态度激怒了其余人,一个圆脸女子上前一步,啪地甩了她一个耳光,怒喝道:“邰世兰!你这无耻女人,亏你还是皇家弃妃!煌煌宫规,也教不了你这贱人三从四德!先帝驾崩发还你回乡出家,你就该在庵堂里清心念佛,竟然敢违背懿旨,勾引世竹妹妹的夫君,还……还……”她气得胸脯起伏,指着邰世兰的手指一阵乱颤。
那一个耳光打得邰世兰头一偏,脸上立即浮上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可见下手不轻,她却无动于衷,那几个女子也毫不动容,显然这样的动手早已是家常便饭。
“还怎么了?”邰世兰摸了摸脸,向后缩了缩,拿一块床板挡住了自己,才呢声道,“说呀,怎么不说完了?”她忽然格格笑起来,伸手指向对面几个脸色铁青的女子,“你不愿意说,我替你说了吧,我不仅偷了世竹妹妹的夫君,还偷了大堂姐你的夫君,还有二堂妹你,还有你、你……”她一一指了过去,每指一人,那人脸色便暴怒一分。
末了她收回手,故作惊吓地瞪大眼,抬手抚住胸口,“哎呀,这么多,我都没注意呢!我说,我的姐姐妹妹们,你们从小联手欺负我,长大了选丈夫果然也是一心——”她仰头大笑,“一勾就上,一上就软,色心比天大,胆子比鼠小!”
“你!”
圆脸女子怒极,上前一步,邰世竹却虚虚伸手一拦。
“邰世兰。”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姐姐,眼神里满是憎恶,缓缓道,“你说的对,我们确实遇人不淑,不过和你比起来,好歹那还是个活生生的人,好歹他还会陪我一生。我相信,经过这件事后,他会一辈子对我忠诚,永为我裙下之臣。而你,我的姐姐,你告诉我,你现在,还有什么呢?”
“那也是拜你们所赐。”邰世兰仰脸,眼底泛出微微泪光,“当初皇家选秀,去的原该是你!”
“当初我给过你机会,但你总是那么软弱,不敢置之死地而后生,所以我留下来了,你去了皇宫。不过,我让你成为皇帝的女人,永享荣华富贵,有什么不好呢?”邰世竹微笑,“瞧你,现在虽然没封号,要在庵堂守节一辈子,但好歹你曾是皇帝的女人,这辈子,没人敢再娶你,没人敢再接近你,不也挺好?”
“没人敢接近我吗?”邰世兰垂着眼睛,“那刚才那些,你们的男人,是怎么来的呢?”
她把“你们的男人”几个字咬得很重。
室内一阵静默。
半晌,一阵轻轻的,古怪的笑声,打破了这阵窒息般的静默。
“放心,”邰世竹笑着,唱歌般轻轻道,“以后再不会了。”
“你凭什么……”邰世兰抬起头来,似乎想反驳,可忽然她的脸色就变了,慌忙爬起向后缩去,眼神惊恐。
与此同时,邰世竹忽然一步跨出,手一抖,手中已经出现了一截黑色的丝绢,她一把薅住邰世兰头发,大力向后一扯,扯得邰世兰脑袋向后一仰,整个脖子呈现一种诡异的后折的弧度,邰世竹毫不犹豫,膝盖往邰世兰背上一跪,将黑色丝绢往她脖子上一绕,双手抓紧丝绢两头,全力一收!
邰世兰颈骨发出一阵格格低响,静夜里听来耍疵焓秩グ抢战粼诓弊由系乃烤睿粗荒茏ツ拥剿烤畹谋咴担懔赝啡タ篡⑹乐瘢凵窭锍渎豢芍眯牛惫亲吹氖焙颍质且徽蟑}人的低响。
黑色丝绢勒在雪白的脖子里,昏黄的灯光下看来鲜明凄艳得惊心动魄,室内的气氛仿佛被冰凝住,连呼吸都没有,窗外墙头上的太史阑,维持着抬手抓树枝的姿势,僵住了。
这一场姐妹相杀,静夜勒喉,干脆、狠辣、突然、一往无回。
原以为不过一场姐妹口角,不想她猜到了过程,却没猜到结局。
邰世兰似也知道到了生死关头,挣扎得越发剧烈,邰世竹渐渐支持不住,忽然低喝,“愣着干什么,都来帮忙!”
几个脸无人色的女子都颤了颤。
“不能让她活下去!”邰世竹咬牙,“她中的那药,当初你们也有份!”
这句话仿若一根针,戳得几个女子脸色一变,随即默不作声上前,圆脸女子往邰世兰腿上一坐,其余两个女子按住了邰世兰的手脚。
邰世兰眼神绝望,忽然身子猛然一挣,后背撞上床板,铿然一声微响,一样东西从床板里滚了出来。
那是一个淡绿色的刺状物,质地似玉非玉,在月色下光芒淡青,三棱,棱角扁平,看上去像是武器,但这种以锋锐著名的武器,竟然用玉来做,等于是个鸡肋,毫无实际用处。
邰世竹却似乎怔了怔,随即冷笑道,“这东西你竟然还一直收着,呵呵,爹爹给你的传家宝,谁也不知道怎么用的传家宝,你还指望它救你?”
三棱刺滚到邰世兰手掌下,她艰难地挪动手指,试图抓住它,一个女子想要阻拦,邰世竹冷笑着努了努嘴,那女子停住。
直到邰世兰将三棱刺抓在掌心,邰世竹才忽然伸出脚。
她一脚踩在邰世兰的手背,将她的手和玉质三棱刺都踩在脚下,随即,脚底转动,慢慢碾磨。
邰世兰的手瞬间血肉模糊,血迹染红三棱刺。
三棱刺发出一阵破碎的微响,薄脆的质地终于承受不住这种力量,碎成三瓣。
邰世竹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脚一踢,三棱刺骨碌碌滚在墙角。
第6章 人间刺,刺人间
月光照在染血碎裂的三棱刺上,隐约有银白的雾气缓缓沁出。
但室内无人发觉,人人都沉浸在杀人的紧张气氛中,无人在意这个小小插曲,和邰世兰最后看似无用的挣扎。
月光照进西墙,室内半明半暗,在白亮和黑暗的交界,被压挣扎的人体,无声扯紧的丝绳,沉默死咬的牙关,苍白爆出青筋的脸,交织人世间森凉图景。
邰世兰的挣扎渐渐弱了。
太史阑忽然掉下了墙头。
太史阑并不是自己跳下去的。
在跳下去前一刻,她在寻找砖头,并在试瞄准,打算一枪命中,给邰世竹爆头。
正如她不想看见那张相似的脸媚笑承欢,她也不想看见那张脸泛上死色,这让她浑身不得劲,好像灵魂脱壳,看着自己被杀。
但她正要出手那一刻,忽然感觉到背后一阵劲风,随即身子一倾,从墙头栽了下来。
砰一声,太史阑撞开那半扇窗户,落在了室内。落下之前,她只来得及抓了一把墙灰,擦在了脸上。
室内正在杀人的几个女人,被这突如其来巨响惊得齐齐松开手,一转头看见一个短发人跌进窗来,脸上乌漆抹黑看不出容貌,只一双眸子狭长明锐,看上去熟悉又陌生。
这些大家小姐虽然阴狠,但毕竟夜半杀人也是头一次,早已是惊弓之鸟,此刻突有人神兵天降,以为遇上盗贼,大惊之下也顾不上再杀人,连忙夺门而逃。
逃在最后的是邰世竹,她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眼看地下邰世兰一动不动,不禁嘴角翘起,满意地笑了笑。
她最清楚,邰世兰喉骨已断,回天乏力,谁也救不了她了。
砰一声她撞门而出,冲出的一刻忽然觉得头脑一晕。
一晕之后再醒来时,她已经站在花园中,神情发怔。
刚才鲜明惊心,原以为一生也无法忘记的一幕,此刻忽然有些恍惚模糊,就好像一张写满黑字的白纸,慢慢沉入记忆的湖水,洇染,浸软,沉落,化为连绵勾缠的痕迹。
她想了好久,才将刚才的事情记起,自己觉得很满意,那种心惊也不存在了,慢慢地走回去。
诡异的是,她忘记了最后出现的太史阑……
太史阑留在了室内。
此刻那女子奄奄一息横陈在地,她慢慢走过去。刚蹲下来便眉头一皱。
邰世兰脖子诡异地折着,这种角度……生机已绝。
太史阑拍了拍她的脸,见她一动不动,也不禁叹息一声,一转眼看见墙角里那破碎的三棱刺,心中不禁一动。
邰世兰临死前也要取出这东西,想必很重要吧?
给她陪葬好了。
玉质三棱刺已经成了一堆碎片,要捡拾起来都很困难,但这对于太史阑却不是问题,她的手,慢慢覆盖在三棱刺上。
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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