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时候了。
只是这一捅破,景泰蓝离开她的日子也便不远了。
她将脸紧紧贴在景泰蓝细嫩的小脸上,只觉得心情酸酸涩涩,充满无奈和淡淡忧伤。
那是不想离别却不得不亲手将他推开的忧伤。
景泰蓝忽然安静了下来,这个敏感的孩子,也感觉到了她难得的情绪波动,小鼻子在她脸上嗅了嗅,奶声奶气地问:“麻麻,你不欢喜吗?景泰蓝没有偷吃甜食哦。”说完给太史阑看他雪白整齐的大牙。
太史阑摸了摸他的脸,“我知道你乖得很,景泰蓝,你其实一直没有告诉我,你的真正名字。”
景泰蓝眨眨眼,心想麻麻就是矫情,稍微一打听不就晓得了?再说那名字有什么好的,哪里比得上现在这个。
“我叫蓝君瑞。”他道,“景泰蓝蓝君瑞。”
“嗯,瑞瑞。”太史阑抱起他,“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她最近很少抱景泰蓝,理由是他已经足够强大了,不该再让女人抱,景泰蓝磨了好久也不理,此刻景泰蓝终于蹭到她怀抱,欢天喜地立即抱住了她的脖子,爱娇地靠在她颈侧,觉得瑞瑞这个称呼,听起来好舒服。
太史阑近期已经不太允许他过分撒娇,但很明显她今天好说话,小子就得寸进尺,在麻麻身上嗅来嗅去,笑得眉眼花花。
和景泰蓝轻快的心情不同,太史阑的步子却有点沉重有点慢。
走出一截,看见住着章凝的院子,她终于还是停了下来。
不,还是要问问景泰蓝的意见。
哪怕他回归是必须,但在此之前,也必须尊重他的感受。孩子知道自己的意见被重视,他才能找到自信,不受伤。
“景泰蓝。”她摸摸孩子的大脑袋,问,“你想家吗?”
景泰蓝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她问的是什么,身子忽然一僵。
再回头时他眼神里已经满是惊恐,“不,麻麻,我的家不是在这里吗?”
太史阑忽然觉得有点想哭。
孩子的敏锐和恐惧,如此直击人心。
可是,这世间多少苦困,总是要学会面对的。
“景泰蓝。”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你该知道,我指的是哪个家。”
“那不是我的家!”景泰蓝激烈地反驳,随即紧紧抱住了她的脖子,“麻麻,你要赶我走吗?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你告诉我,我改,我改!”
太史阑干脆在路边青石上坐了下来。
“不,没有人要赶你走,没有人说你有错。”她把他放在膝盖上,对着他的眼睛,“你是我的孩子,从东昌城外捡到你,这一点我就再没变过,这辈子,我永远不会离弃你。”
景泰蓝仰起头,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他跟着太史阑久了,也学会了她直视他人双目看人内心的习惯。
太史阑抱着他,想着这孩子还是迅速长大了,记得在不久以前,第一次试探地和他说离开的话时,他撒泼闹事,拼命踹她的肚子。
第216章 我要保护你(3)
而现在,他甚至不哭。
这是该欣喜还是该心酸?她不知道,只觉得这一刻,心沉甸甸的,都是湿润的水。
“麻麻。”景泰蓝看了半天她的眼睛,似乎得出了让自己安心的结论,开了口,“我必须回去吗?”
太史阑抱了抱他。
“我只是觉得,我无权替你做任何决定。”她道,“景泰蓝,你自己选择,要么留下来,一生戴面具,做个普通人,做太史阑的儿子,我一生拼尽全力保护你,必不让你死在我前面;要么……回到你该回去的地方,不能再唤我麻麻,可是我还是会一生拼尽全力保护你,必不让你提前死在那个冰冷的宝座上。”
景泰蓝沉默,将脸贴在她心口,半晌他幽幽道:“麻麻,我真的不想回去。”
太史阑吁出一口长气,拍拍他的脸,“好,那我们回去。这个人,咱不见了!”
“不……”景泰蓝还赖在她怀里,圈住了她的腰不让她动,“可我要回去。”
太史阑手一顿,不敢置信地低头看他。
景泰蓝却没有抬头迎上她的目光,小子玩着她的扣子,把扣子放在嘴里咬,咯嘣咯嘣脆响,似有仇恨。
“麻麻刚才说,要一生保护我。”他慢吞吞地道,“可是景泰蓝记得,麻麻说过,没有谁该一生保护谁,人和人之间的相处,只有对等,才能长久。麻麻还说过,每个人都有其生来的责任,丢弃责任的人,是可耻的。”
太史阑很欣慰他不管懂还是没懂,都将自己说过的话记得清楚,一字不差。
“景泰蓝刚才忽然懂了。”景泰蓝道,“我是男子汉,我是这个国家的主人,我是麻麻的儿子,这些就是我的责任,我不能只要麻麻保护我,我应该学会保护麻麻,而我只有回到那里,我才能保护麻麻。”
太史阑望定他的眼睛,孩子眼眸清澈,写满坚定。
她忽然仰首望天,动作有点用力,景泰蓝仰头看着她,若有所悟,忽然笑嘻嘻咬着手指道:“麻麻你哭了吗?没有关系哟,我不会笑你的。”
太史阑吸一口气。
这个孩子,自相遇开始,她以直接而不迂回的方式,拼命想要他成长,如今他经历战争血火,人间风霜,终于成长,她为什么这么心酸?
随即她垂下脸来,眼眶里有晶莹闪动,景泰蓝果然没有笑,小脸近乎严肃地对着她,手指轻轻擦过她的眼角。
他对着那点湿润发了阵痴,忽然将手指凑到唇边,小嘴抿了抿。
“麻麻为我流眼泪。”他笑呵呵地道,“气死公公。”
太史阑先是忍不住一笑,觉得这孩子思维真诡异,怎么想到容楚身上去的?随即又一阵心酸——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三岁的娃娃,已经学会强颜欢笑,博她欢喜了。
他珍惜他的眼泪,正如他珍惜和她相处的一切。
“没有关系。”景泰蓝直起身,抱住她的脑袋,在她耳边低低道,“我保护了麻麻,麻麻才能一直在我身边,你说过一直保护我的。”
太史阑想,一个孩子,看得比自己还透彻,确实,景泰蓝回到那个位置,她留在景泰蓝身边的可能性才最大,虽然她不忍,但这就是事实。
“我们都要努力强大。”她吻了吻他的额头,“麻麻不得不要求你很多,因为我们的敌人都太强,我不希望你暴毙宫中,正如你也不希望我横死路途。”
“不会的。”景泰蓝抱住她,发誓一般地道,“我不允许。”
“很抱歉和你说这么沉重的话题。”太史阑唏嘘一声,“因为接下来我就要问你正题,大司空章凝来了,你要见他吗?”
她将近期发生的事,和景泰蓝用最简单的话语描述了一遍。
景泰蓝慢慢爬下她的膝盖,不再要她抱,而是牵住了她的手,走向那个院子。
“麻麻,我们走吧。”
“我们走。”
一大一小两条人影,慢慢走出,影子很长,覆盖在路的尽头。
片刻后,章凝听见了敲门声。
大司空挥挥手,让护卫去开门,门开了,他愕然瞪住太史阑牵住的小人儿。
听太史阑那么慎重的语气,还以为是什么重要人物,他为此特意等在屋子里,谁知道等来的是这么一个小不点。
太史阑迎着他诧异的目光,平静地躬躬身,道:“大人,听说您有要事传我。”
章凝若有所悟,瞟她一眼,对屋子里的护卫侍从们挥挥手,“我和太史大人有话要谈,你们都下去。”
人都离开了,最后离开的还关上了门,太史阑顺手关上窗子,她少见的慎重,让章凝皱起了眉,心中忽然有种压抑的紧张。
他忍不住要失笑,觉得自己被神神鬼鬼的太史阑影响了。
他的眼光在景泰蓝身上掠过,漫不经心的,随即忽然一顿,停了停,又扫了回来。
第二眼再看时,他的眼神里多了惊异和不确定,忍不住又上前一步,看了又看,试探地笑道:“太史大人,这是你的儿子吗?这身形气质,看着真是出众……”
景泰蓝忽然上前一步。
小小孩子,此刻这一步伐,和平日里短腿乱晃截然不同,沉稳的,端肃的,缓慢的,只是一步,便走出了风华,走出了一分尊贵的气质。
章凝身子一僵,停住。
景泰蓝面对着他,抬起手,撕开了自己的面具。
面具撕下,还是一张玉雪可爱,粉嫩团团的脸,只是和先前那个又不一样。
章凝看清楚那张脸时,大大晃了一晃,脚跟一撤,后腰撞在了书桌上。
随即他抬起手,指着景泰蓝,“你……你……”又转头,指着一边站着的太史阑,“你……你……”
可怜三榜进士出身,辩才无碍的章大司空,一生里第一次结巴到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你什么你?”景泰蓝声音稚嫩却清晰,“章大司空,还不快来拜见朕?”
太史阑第一次听景泰蓝这样自称,听着觉得有点想笑。
章凝的眼珠子却险些又掉了出来。
“这……这……”他原本十分震惊,此刻却更加惊讶,愕然道,“你说话……”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这张脸的主人,上次看见他的时候,他口齿不清,不会走路,大眼迷离口水滴答,赖在宫女怀里不住蹭人家的胸。
此刻脸还是那张脸,但精神、气质、言辞,都脱胎换骨,好似变成了另一个人。
“你……”章凝终究老成持重,并不肯因为面貌的相似便贸然相认,毕竟在官方的说法里,陛下“出天花”正在宫中休养,因为先天娇弱,又染了风寒,太医说最好避见外人,好好静养半年到一年才成。
怎么可能在这离丽京几百里的地方,西凌首府昭阳城内,又见一个陛下?
何况这个孩子,气质精神和原先陛下相差太大了,个子似乎也高了不少,小脸虽然还是粉嫩团团,但眉宇间有种寻常孩子不能有的坦然畅朗之气——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家陛下可连寻常孩子都不如,那就是个小纨绔!
“太史阑。”他沉下脸,盯着一边的太史阑,“你这是什么意思?带这么个人来哄骗老夫,你不知道这是杀头重罪吗?”
太史阑撇撇嘴,对景泰蓝一抬下巴。
“章大司空。”景泰蓝爬上旁边一张椅子,站到与章凝平齐的地方,垂头注视着他的眼睛,“你这是什么意思,你不信她,难道连朕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嘛?”
章凝一惊,脸上变色,景泰蓝扒着椅子,瞅着他的眼睛,“章卿家为国操劳,夙夜匪懈,听说因为长期彻夜办公,得了寒腿之症,哀家心里十分过意不去,这里有南羌属国进贡的血参,对风寒之症有奇效,今日便赐予你吧。”
他翻着大眼睛,捏着嗓子,拖着长而雍容,微懒的声调,没学出太后娘娘的尊贵,倒像个装神弄鬼的老妖婆。
章凝却听得浑身一颤——这是半年多前,在御书房,太后有次单独召见他的时候说的话,当时只有太后和陛下在,陛下在一边榻上玩蛐蛐。
他霍然退后一步,随即砰一声跪倒尘埃。
“司空章凝,参见陛下!”
一声参拜虔诚尊敬,太史阑眯起眼睛,心中忽然一空。
景泰蓝也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爬下椅子,亲手将章凝扶起,“章大司空请起。”
章凝爬起来的那一刻,老泪纵横。
“陛下……陛下……万万想不到,真的是您……”他拉着景泰蓝的小爪子,反反复复看不够地看他,“您长高了,也比原先看着精神了,还有这话说的……真是流利,天啊……别怪老臣失礼,几个月不见,您变化真大,真喜人,老臣都不敢认了……”说完连连用袖子擦眼睛。
太史阑瞧他真情流露,唇角微微翘起,只觉心下略有安慰。
“我还会很多呢。”景泰蓝被他一夸,顿时沾沾自喜,原形毕露,拉着他的手,绕过他书桌,道:“这个是《山河志》,一共说了南齐十三行省七百府县六百大山五条主要河流,这是《大学》,我已经全部背完了哟,这是《南齐史略》,我念到第十三章,高祖皇帝封禅,八方来朝……”
第217章 救你媳妇去(1)
他滔滔不绝,太史阑频频摇头——轻狂!轻狂!
章凝却喜得张大了嘴,不住问“是真的?”“《史略》您也开始看了?”“《大学》您不是一直一背就要睡觉来着?”
“麻麻……啊不太史大人教的哟。”景泰蓝不忘记替太史阑表功,“我会了很多哦,我认得南齐所有的山川大河哦,我还记得咱们的龙兴史哦,哦对了我的字也写好啦,大司空大司空我写字给你看……”
章凝向太史阑投过感激又惊奇的一眼,忙着看景泰蓝的鬼画符。
“……啊?您写的这是什么字?弯弯曲曲的,是南洋文吗?南洋文您也学会了?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啊,呵呵你不会吧?来我教你,贱人就是……”
“咳咳。”太史阑咳嗽。
再吹下去要露馅了,保不准老章的感激就要变成对她的追杀。
景泰蓝瞬间醒神——牛皮吹狠了!急忙四十五度天使角甜蜜微笑,从站着的椅子上爬到了老章的身上。
老章惊得两眼发直,向后一蹦,险些没把景泰蓝给蹦下来。
“陛下……这……这……这使不得……”章凝手足无措,慌乱地要把景泰蓝捋下去。
“大司空。”景泰蓝抱着他的脖子,甜蜜蜜地道,“听说小时候你也抱过我的啊,父皇还说,你会永远对我好,现在你不喜欢我了吗?”
章凝手一停,想起自己确实抱过这孩子,那时他还在襁褓中,先帝子嗣不旺,先后生了七个儿子,大儿痴二儿傻,三儿有残疾,四儿蠢,五儿六儿虽没什么残缺,却资质平常,先帝无数次对他们这些老臣叹息,说蓝家是遭了什么诅咒,还是他为政无德,为何子嗣上如此不利,所以这个最小的儿子健健康康生下来时,先帝十分欢喜,欢喜得过了头,满月酒都喝醉了,拉着一帮亲信老臣,要他们都抱一抱新生儿,说是沾沾这些名臣文成武德的喜气。大家也便都抱了抱,还记得那孩子眼神明亮,看起来一股机灵劲儿,当时都为先帝欢喜。
没多久这孩子立为太子,他们见得就少了,再没多久,先帝忽然驾崩,这孩子做了皇帝,太后垂帘,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帘子后那厉害的女人身上,前头那个打瞌睡的小孩子,自然而然便忽略了,再之后忽然发现这孩子,一样的不成器,不爱读书,不会讲话,不能走路,时常困倦,除了摸宫女的大胸脯之外别无爱好,老臣们聚在一起,时常忧心忡忡,都觉得是不是上天不佑南齐,为何偌大一个国家,连个像样的继承人都找不出来,难道真的要女主当国,改朝换代吗?
此刻那小小软软的身体抱在怀中,嗅着那一股清新香气,想着当年他散发浓浓乳香的小身体,也曾抱在自己怀中,老章的心里,忽然便迸发出一股久违的柔软来。
他已逾知命之年,家中也有一两个绕膝承欢的孙儿,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本就天生有一份疼爱之心,此刻抱着景泰蓝,一时忘记他那万乘之尊的身份,也忘记自己素来恪守的礼教规矩,忍不住便心情激荡,将景泰蓝抱得更紧了些。
景泰蓝趴在他肩头,揪了揪他的翘胡子,对太史阑眨眨眼睛。
太史阑唇角一勾,想着这混小子,真是每一瞬间都在迅速长大,先提起往事让老章动情,再以孩童身份让老章心疼,卖萌卖得把老章都瞬间拿下。
“好啦,我的主子。”章凝抱了一会,终究不习惯,将景泰蓝抱下来,放在椅子上端端正正坐好,满意地端详了一会儿,才问太史阑,“我想知道,你是怎么和陛下相遇的。”
他一旦面对太史阑,又恢复了严肃神态,甚至带着一分警惕和防备。
太史阑明白他的心思,是怕她心术不正,也不解释,只将遇见景泰蓝的经过,简单扼要说了一遍。
老章听得脸色变幻,震惊之色现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