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把弯刀擦肩而过,却分别刺入了对方的胸口。
泣俊秀的眼睛平静而镇定,而阿落则看着二人面前飞溅的血花,面带错愕。
四周一片鲜红,随即化为黑暗,他们看着彼此,一并缓缓地倒在了血泊里。
(2)
白水以南,黎山以西,数百个苗寨组成的广大疆土就是阿落和泣的家乡。
阿落和泣自小便是孤儿。他们的家人多半是在与明军的冲突中丧命,他们与其他几十个孩子们一起被苗王收留,一起生活玩耍,一起接受严苛的训练。
相依为命的孩子们,情同兄弟姐妹,而他们对明军之恨也统一而入骨。
忍受着近乎残忍的武功训练,他们的目的清晰而明确——保护苗疆。
与明军的遭遇来得比想象早。三天前一把熊熊烈火,寨子转瞬化为灰烬。训练有素的孩子们撤离时才听闻,是镇苗将军李月晏杀入了苗疆腹地。
战事如火蔓延,苗王命令师傅将孩子们带到了密林深处。
苗兵在外抵抗,为他们争取了三天时间。三天内,他们的任务却是——互相残杀。
十年前,苗王在每个人的心脏里都种了蛊,如今正是用时。明军之虎帅为李震,李震之虎牙即为李月晏,苗王要以炼蛊的方法来塑造一位最强大的苗人战士,刺杀李月晏,击毁明势不可挡的攻击。
“武器在这里,你们尽管选一样擅长的。但,只有一个人可以活下来。”
那日,师傅的声音熟悉而冰冷。
曾经想过有天会为苗疆而死,却从未想过会是以如此的方式开始。
但苗疆是家,即便献上生命,也是应该的。
亲手杀死同伴的那如同地狱般的三天三夜,却只是一切的开始。
黑暗里,泣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阿落就躺在自己身侧,而他们旁边,两个和他年纪相仿的怪人,似乎在激烈地争辩着什么。
穿着黑色丧服的银发少年,和白色长裙的栗发少女。
感到他睁开眼睛,银发的少年突然转过了头来。一双灰色的眼睛深陷而冰冷,他看看泣,又转头对旁边的女孩说,“是这个。”
栗色头发的女孩走上前来,琥珀色的眼睛里映出了泣苍白而不安的面容。她抚住他的额头,指尖却没有任何重量和温度,“你已经死了,不过我们给了你七天的时间。这七天里,没有东西可以威胁你的生命,而之后,你将再次面临选择。”
泣挣扎着想要侧过头去,但是身体宛若灌了铅一样沉重。他动了动嘴唇,无声地说,“阿落?”
闻言,银发的少年走了过去,用脚尖碰了碰一旁阿落,“她没事,仅是轻伤。不过七天之后,你未来的关键,就建立在她身上。因为你们俩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
泣不置可否地扬了扬嘴唇,似乎对银发少年的说法不屑一顾。但他还未及说什么,那两个人的身影,就渐渐地融进了黑暗里。
一切就像是一个半梦半醒之间的幻境。
伴随着呼吸,泣觉得身体渐渐变得轻松了起来。他张开眼,翻身坐了起来。
胸前衣服被阿落刺破了一个洞,可里面的伤口却奇妙地已经愈合了。泣拾起自己的弯刀,对着自己的上臂又刺了进去。
阿落倒在他身旁,他走过去将她揽在自己怀里。刚才他刻意将刀锋偏开了三寸,虽然刺入了她的身体,却并非致命伤。泣将她的衣服拢好,坐在那里发着呆。突然阿落一震,醒了过来。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拉起泣胸口的衣襟,却没有任何发现。
泣拉回自己的衣服,“刺偏了,胳膊上呢。”
阿落一怔,果然看到泣的上臂正汩汩地流着鲜血。她松了口气,才低头打量自己的伤势。随即低落地说,“泣,你果然放了水……你明明可以杀了我。你再杀我一次吧。”
泣愣了一下,随即放开了阿落,冷着声音说,“我刺偏了,胜负已分。”
阿落看着泣怔了怔,随即笑道,“你是不是不好意思了。放了我一马。”
“别闹了。”
“你刚才眼圈都红了。”
“……毕竟大家都死了。”
泣确实在害羞,但这句话却也是不争的事实。
阿落闻言,心情也低落了下去,不知说什么才好时,耳边忽然传来了兵械与脚步的声音。二人本能地绷紧了身体,泣俯身捡起刚才扔在地上的弯刀,挡在阿落的前面。
数十个苗兵簇拥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走到了二人面前。二人一怔,随即异口同声地说,“师傅……?”
老人的双眸苍老却锐利,“两个?”
阿落心里一紧,往前跳了一步,“泣赢了,他应该活下去。”
随即泣从后面将她硬生生地拉了回去,“不,我刺偏了。”他举了举自己的右手,“我的手臂被她伤了,即便打下去也必然是她赢。”
老人的脸上不带表情,“先一起去见苗王吧。”
阿落和泣混身沾满了同伴的血迹,跪在高高在上的苗王脚下。师傅叙述情况之时,苗王只是淡漠地看着他们二人,在他的权力面前,不管阿落与泣有多么强大,性命不过是在其一念之间。
阿落的额头沁出了汗水,放在地面上的手跟着微微地颤抖了起来。可泣却是那样镇定,他的手指藏在衣角后轻轻地压住她的指尖,温度的传递让她也跟着镇定了起来。
苗王看了许久,终于挥了挥手指,“七日为限,刺杀李月晏,返来我便为你们解去蛊毒。”
泣身体一震,追问道,“这是什么蛊?为什么是七日。”
站在一旁的老人眯了眯眼,代替苗王回答道,“九毒之兽所炼之月顶蛊,力量强大,炼成之宿主,不管速度、力量还是灵巧都可以得到大幅提升。而生存条件亦是苛刻,以心头血为食,每十年为一周期,只有一只可以留下来……”他的视线扫过了泣,又划过阿落,“七日后圆月,你们二人的蛊只有一只更强的可以活下来。若你们想着逃走,就一定会有一个人死。”
泣看着老人,师傅已经把他和阿落看透了。
如果是同生同死的情况,或许他们会背叛苗王。
但,要有一个人死。对泣而言,只要有阿落会死的可能性,他无论如何都会杀了李月晏回来。可阿落是怎样想的呢……就在此时,泣感到阿落轻轻地拉了拉自己的袖子。
他低头看向阿落,她也抬眼看向他。
“泣。自十年前你和师傅把我从白水里捞起来,便已经如此。这世上并没有所谓‘我的人生’,除非那是与你一同分享。”
(3)
“蛊毒、暗器、弯刀、汉服、地图。”阿落和泣的师傅将二人送至苗疆边境,又将东西一一放进他们的手里,“此处再过二十里便是李月晏的行营,速去速回。”
李月晏的主帐在三万明军之中,层层叠叠宛若铁筒,即便阿落和泣有月顶蛊之力,也不可能破阵而入,况且李月晏也是武功高强,武器从不离身。二人摊开了地图,细细地讨论了数次。不管是怎样的战术,似乎都难以得手。
阿落想到了一个办法,“我速度快,从右阵冲进去,扰乱他们。你换上明军的服饰潜进李月晏的主营,你的武艺不比李月晏差,在刀上涂上毒,伤了他,他就必死无疑。”
“不行。”泣几乎想都没想就否认了这个计划,“我伤了李月晏脱身不难,你被明军盯住要怎么办?我们的计划里,不能存在一个人死去的风险。”
阿落怔了怔,有些感动,又有些难过, “那你说怎么办。”
“今天是几日?”泣开口问。
“七月初八。”
“李家逢每月十一,就会进庙祭拜。李月晏如今出征在外,想必是无法回到右都督府与父同行,就能就近。”泣伸手指向了附近的重镇镇远,“三天后,我们在这里行刺。”
阿落用土罐装了剧毒泡起了三枚巫针,银针变为乌黑,她再小心地收进袖口,将自己收拾打扮成汉族女子的样子,对泣说,“我的气收得好,外型也更容易让人不带防备。你在庙门等着接应就好。”
泣还是有些担心,坚持要自己进去,却被阿落坚定地制止,“为了我们一起活下去。”
泣这才不再说什么。
二人一早便去了镇远,守在庙门不远处的酒楼里。阿落扒着窗口等待着李月晏的军队将他簇拥而来,可过了许久,却只见行人零零散散地来往着。
片刻,泣突然说,“那个人,想必就是李月晏。”
阿落敛了气息,却只见不远处,一名年轻武官模样的人独自慢慢地向寺庙走来。
来人身材高大,腰侧挂着重剑,而手里却拿着一束淡雅稚嫩的雏菊,一刚一柔形成了非常奇妙的对比。阿落素来喜欢雏菊,不由多看了对方几眼,“李月晏也是明朝大将,怎么可能一个人出门?”在苗疆,巫王手下的苗寨主出门,也是要带上数个仆人,如果是像李月晏这样的大寨主,必然是数十个前呼后拥的了。
“他腰间挂着名剑虎啸,而他身侧的玉佩非官贵不能有。” 泣转头拉着阿落往酒楼下走,“李月晏为人低调,此番我不会认错。”他在酒楼门口又嘱咐了一遍,“你跟着他进去拜祭,千万不要发生正面冲突,只要把银针刺进去就跑出来,哪怕只是擦过他的皮肤也好——我会处理剩下的事情。”
阿落点了点头,泣将她往门外一送,她便自然地融进了前去祭祀的百姓中。
泣见着她的背影慢慢缩小,便也跟着收起气息,静静地跟在她百步之外。
没走了几步,却感到有人一并走在自己身旁。他一顿,却看到之前梦里的银发少年。他穿着黑色的苗衣,一边玩着手里的蛊,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人是最不可信的。”
泣皱了皱眉头,从袖子里顺出一把短刺,毫无犹豫地刺向旁边少年的心脏。
而刺的尖端只有空气的飘盈感。
他丝毫无损,看着那小虫子从指尖,又爬到自己的指缝,笑着说,“你想刺杀我么?”
泣稍微动了怒,“我不管你是谁,你没有资格评判阿落与我。十年前起,我们的人生就像藤蔓一样,交错在一起,不分彼此。这世上……”
“这世上每个人都应为自己的人生打算,”少年冷漠地截断了他的话,随即他突然歪过头来,空洞的眼神好像要将他吸入到无尽的黑暗一般,“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命运的骰子在下一秒会转向哪边。”
(4)
阿落走进庙的内殿时,李月晏已经跪在神佛面前。殿中空无一人,李月晏手捧着那一束雏菊,向佛祖祈求着什么。听到阿落的脚步声,他的气息一顿,但阿落故意全身露出破绽,他便也没有理会。阿落走到他身后,装作祈福、跪了下来,不知不觉中,亦将袖口里的三颗银针藏进了手中。
动手之前,阿落看了李月晏一眼。他的神情平和而虔诚,眉宇间竟让阿落感觉有几分亲近熟悉。她不由觉得奇妙,这个人杀死了八千多名投降的苗兵,焚烧了几百个苗族的寨子。像魔鬼一样的人,此时的慈蔼究竟从何而来。
泣真的没有认错人吗?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试探了一句,“李……月晏?”
话音刚落,年轻的武官就猛地抬起头来看向她。
视线交汇的那一刹,阿落便知不好。
她抬手,两枚银针直接向李氏面门飞去。李月晏飞快地将身子一侧,千钧一发地躲过了攻击,阿落跳起身来,又将剩下一枚扔了过去。这一刻李月晏从身侧抽出匕首,“铛”地一声,银针竟被弹了回来,阿落向侧躲去,银针擦过她的颈子,瞬时流下了黑色的血。
阿落胸口一紧,心知刺杀失败了,于是快速地向门口退去。不想李月晏更快一步,挡住她的去路,随即抽出了腰侧的重剑,杀势凌厉而来。为了不让李月晏起疑心,阿落没有带弯刀。她躬身将地面上的垫子掀起来掷向李月晏,趁乱拎过一旁僧人挑灯烛用的长棍,与李月晏周旋起来。
就在此关键时刻,阿落突然眼前一黑,被银针划过的伤口如火一般炙热,可痛感即刻变为麻木。她中了自己为李月晏备下的剧毒。
只这片刻延迟,她手中的长棍便已被李月晏以剑挑开。
生死之际,她竟有些安心。
若自己死了,泣便可以活下去——只要他不给自己报仇。
阿落紧闭双眼,等着宿命终结。
可就在此时,李月晏的攻击却骤然停止。阿落全身的力气皆失,视线亦是模糊,只能任其处置。可片刻的沉默后,突然他伸出手,按住阿落颊侧三颗红色的痣,狠狠地擦了几下, “连星……?这可是天生所有?”
阿落感到了对方的杀气骤减,而言语的急迫只让她感到莫名其妙。她嘶哑地说,“我败了,你杀我便是。”
“回答我!” 话音未落,李月晏已经扯开阿落领口的衣襟,她肩侧一道巨大而狰狞的伤口一览无余。将军的声音带着颤抖,却分不清是震惊还是欣喜,“月洛,你果然没有死。可你……怎么会连我都忘记了……”
“阿落——”
随着喊声,泣手持弯刀杀进僵着的二人之中。李月晏被迫放开了阿落,泣刀势凌厉,又伴随着数枚暗器一并夹攻,带着几分拼命的架势。李月晏措手不及,只好抵挡着退了几步,趁此机会,泣横抱起阿落,向庙门外面跑去。
麻木的感觉顺着血脉在阿落身上慢慢散步开来,她的意识逐渐模糊,半梦半醒之间,只隐约听到李月晏的声音在二人身后响起——
“回来,月洛,你的名字是李月洛——苗疆并非你的家,我们一直在等你!”
阿落感到泣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她便失去了意识。
(5)
泣抱着阿落,颇费了一些功夫才甩开了穷追不舍的李月晏。曲折回到了投宿的旅店,他慌张地解药喂进阿落嘴里,又涂在她的伤口上,几次将药瓶摔落到了地上。但为时已晚,毒已从她的颈子处逐渐蔓延开来,一片漆黑向她的脸部伸展而去。而她的体温也跟着迅速上升,热得发烫。
阿落准备的三枚银针是苗疆最毒的毒物泡制而成,只有在中毒后数分钟内服下解药才有转圜的余地。若是麻木感已经扩散,再次醒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泣将拳头狠狠地砸向床头,木质的床板被他砸开了一条裂缝。
思忖了片刻,他抽出刀子,将阿落的两个手腕割破,又割开了自己的手腕。他让两个伤口彼此相对,运起了气息,迫使阿落的血与自己的血通过两个身体循环。
阿落脸上的黑色慢慢褪去,而泣从手腕的位置却开始逐渐变黑。
泣忍受着蛊毒蔓延的痛苦,直到他将阿落身体里的毒素全都吸收到了自己那边,才抬起胳膊。他咬着牙,拼尽最后的力气将阿落的伤口包扎好,随即一头栽倒在床边的地面上,痛苦地翻转着自己的身体。
身体里似乎有什么在和蛊毒战斗着。不知道是月顶蛊,还是自己的意志。七日之约可以让他不死,却不能抹去他挣扎在生死之间的痛苦。
他希望阿落活下去,而他也希望在阿落的未来中,有他的陪伴。
对啊,因为他们的人生是交织在一起的蔓藤。
不知过了多久,阿落才慢慢醒过来。泣趴在她的身旁已经不省人事。
她伸手将自己的毯子盖到泣身旁,这细微的动作让他骤然醒来。他的双眼泛着血色,俊秀的面孔也是一脸狼狈。见到阿落睁着眼睛,他才松了一口气,“你可是差点死了。”
阿落“嗯”了一声,又转了转手腕,“你帮我放血了?又是你救了我。”
泣顿了顿,不露声色地看了下自己的手腕。那一双伤口已经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