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地狱对她哪里不好?”
修普诺斯说,“在过去的千百年里,我看着她的梦境。梦到地狱和死神Z的经历,可是一次都没有。”
达纳多思愣了半晌,然后他突然揶揄着笑道,“千百年?你还说是老子我看中她。”
“我们都一样,她是地狱最出色的死神,谁不希望她继续留在这里?如果最喜欢她的,全地狱只有一位吧。”
“……那倒也是。”
佐走向地狱之君的花园,突然她腰侧的口袋亮了起来。该隐的幻象并没有清晰的出现,光芒只是膨胀成为一个模糊的人形,该隐的声音冷漠地想响了起来,“想起来了?”
“……嗯。”
“想起来你对我和伊萨做的事情了?”
“…………嗯。”
“我想了想,那也不能完全怪你。这一切的背叛和痛苦,都是地狱力量的根源,你是死神,自然有自己的立场。说到底,我们的敌人只有一个。”
在不久之前,该隐也说过这句话。那是在他统一血族的时候,昆塔斯中了他的圈套,死在了他的手里,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说的。佐不知道该隐所谓的这个“唯一的敌人”是谁。但还来不及澄清,该隐便已经隐去了光芒。佐抬头,前方的花园里,静静地伫立着一个人。
她向前走了几步,那个人突然转过了头来。
佐不由讶异地退后了几步。
这是一张极为熟悉的面孔,熟悉到他不应该存在于这里。
少年有着如星辰般银色的短发,还有一双冰冷而完全没有生气的灰色眼睛。他穿着黑色的三件套西装,胸前挂着逆向行走的老式怀表,手里拿着鲜红的苹果,站在地狱之君的花园里,看到佐走过来,他扯出一个熟悉而冷漠的微笑。
“V?”佐不由惊讶地问道。
“Z,我的孩子。”
他突然开口,声音却平和而慈蔼。
那不是V的声音。佐怔了好一会儿,还是不敢确定对方的身份。
少年依旧微笑着,“你是我麾下最出色的死神。我看着你走到地狱的顶点,也亲手安排着你经历最苦痛的情感。七日水晶的旅程也好,七重门的赌局也好,我都是想给你一个机会,十三名死神的席位,我一直为你保留了一个——回到地狱来吧。现在你应该理解了,沉浮于人类情感的痛苦和无助,和我们在一起,超脱这一切,回到你最初的样子。”
佐摇了摇头,感到自己像在巨大鸟笼里徒劳拍打翅膀的小鸟,“Lord,一直以来,V原来就是你。”
“不,我没有实体。在过去的一段时间,我借用了V的身体,封闭了自己的记忆。只是想和你共同经历一次七日的旅程。你的记忆不是都回来了吗?好好地看一看这张脸,你是认识V的。”
佐揉了揉眼睛,仔细地看向这个陌生又熟悉的死神。
从旅程的最开始,他便与她同行。
从最初完全的对立,到后来产生微妙的默契,到最后……他有意无意的出手相助。V似乎一直在她的身侧,也似乎一直保护着她。如果他的头发是充满活力的栗色,他的眼睛是和自己一样的深琥珀色。佐恍然大悟,然后颤颤巍巍地说,“难道,V是——”
地狱之君的声音依旧波澜不惊,“时空里,每个人的相遇、分离都有着原因。这里没有陌生人,只有你忘记的人。”
佐还在咀嚼地狱之君的话,可她并没有机会得到结论,她随身携带的小袋子就突然再次亮起了巨大的光芒,这一次,该隐的身影从当中分离开来,轮廓渐渐变得清晰。在他身后,慢慢地多出了一个、两个、数百上千个血族的身影。他们穿着整齐的黑色斗篷,他们亮着血红的双眼,露出尖锐的獠牙。
当该隐的相貌变得完整之时,他骤然睁开了眼睛。
那双金绿色的眸子已经亮起了鲜血一般的绯色。他首次露出了獠牙,那张俊美而冰冷的脸上充满着毫无掩饰的战意。
V看着该隐和他的子民,眼中却没有半分意外或慌乱,就好像沐浴着春风享受香甜的茶点一般,他不紧不慢地说,“血族之王,你以我的死神为媒介,来到了地狱的深处,是为了向我挑战而来吗?”
该隐的声音低沉而压抑,他的皮肤好像十二月的大雪一样苍白,“一千七百年。我们的种族分裂着,我与伊萨在痛苦中轮回着。是时候了,让你们愚蠢的规则接受应用的惩罚。”
V闻言,突然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起先压抑,后来变得剧烈。地狱之君的花园跟着震动了起来,这震动从地狱的核心开始,经由该隐之环向上扩展。每个环的死灵们在这剧烈的晃动下不知所措地哭喊着,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守环人们纷纷抬起头,他们很少听到地狱之君的声音,他的笑声让他们觉得恐惧、又不知所措。他们打开了九环之间的栅栏,开放了死神的通道。
还留在地狱里的死神,纷纷向深环里赶过去,想要去到距离地狱之君最近的地方。
地狱之仆连忙跑到地狱的守卫者休憩的地方,打开枷锁,将三头犬和火龙释放了出来。它们咆哮着,随着死神的脚步,快速地向地狱深处赶去。
常年呆在地狱之君接见室外的双子最先来到了地狱之君的花园外。
他们原本十分紧张,可看到该隐和血族后,却又好像松了一口气般平静了下来,V对着他们一挥手,他们就静静地站在庞大血族军团的后面,一言不发地静观事态的变化。
当地狱的军队集结了起来,死神们站在接见室外等候命令之时,地狱之君的笑声终于停止了。该隐没有表情地看着V,而V的容貌里依然带着笑意,那笑意里甚至有着几分慈蔼,“我感觉很有趣。”
V继续说了下去,“一只虫的寿命大多只有一季,一只狗大约十数年,一个人类最多不过百年的生命,一个普通的血族,大约可以生存到六百到七百年,你是个例外,为了不让妹妹的覆辙重演,你存在了一千七百年。用地狱的时间来算,这已经有了八、九个纪元。你见过了很多事情,因此你有能力通过种种手段,站在这里。”
血族军团们静默着,在它们的静默里带有必死向地狱挑战的决心。
可V接下来的话,几乎是轻描淡写地击溃了这种决心。
“但你们可知道,我定义了纪元。
在拥有纪元之前,地狱里没有时间的概念。我在这里,观看着人间的历史,那短短的数十万年的存在,一次又一次地重演,你们中的很多人,来到地狱转生已有无数次。当然,可能有一部分是来自天界的。我感到非常无聊,因此我捏造了睡眠和死亡的双子,他们知晓你们的每一场梦境,也目睹了你们的每一次死亡。后来我又放置了十三个死神的席位,赋予它们工作的规则,收集人类负面的情感。而它们偶尔成功、偶尔失败,这些也给我无尽的时光带来了更多的乐趣。最年轻的死神,他也已经存在了三十三个纪元——而你们这微渺的种族,前后存在的时间也不过是二十几个纪元而已。”
“二十几个纪元,”V用手指在空中轻轻地画了一个半弧,“这种存在于我来看,还不如一只虫来得持久。”
在V说这番话的时候,地狱之君的花园里是一片死一般的静寂。紧接着,门外传来了三头犬和火龙的咆哮声。修普诺斯开口,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而有礼,就好像在问对方今天下午要喝什么茶一般,“Lord,您打算怎么处理。”
V笑道,“但这些连虫子都不如的生命费尽千辛万苦来到这里,却让我感到有趣。这是我无数个纪元来觉得最有趣的事情。我应该褒奖他们,说说看,你们想要什么?”
V这样的说法,反而令人感觉居高临下。
该隐的回复坚决而冷漠,“我们想要废除死神的游戏规则。”
“那我的乐趣就没有了。”V快速地拒绝了。
“那么,谈判破裂了?”
V突然又笑了起来,但他很快收敛了自己,“我怎么会和虫子谈判。”
在那一刻,该隐的面色落入了冰点。血族的战士们露出了自己的獠牙,向地狱之君扑了过来。他们庞大的数目踩得地面瑟瑟作抖,V微笑地看着他们飞速地向自己冲来,佐夹在地狱之君和血族战士之间,进退不得,眼看就要被波及,却被V拉住胳膊。轻描淡写之间,她和V便已经腾空而起,那仿佛数不尽的血族在他们脚下转瞬化为了细小的点。
在他们飞跃血族大军的时候,V向着另一侧死亡和睡眠的双子伸出手指,修普诺斯和达纳多思分别抬起了他们的左手和右手。在这一刹那,地狱之君花园入口的大门骤然变得庞大,无数只三头犬和火龙如同潮水一般破门而入,双子退到两侧,看着人界最强大的种族和地狱的军队短兵相接。
V扶着佐,降落在黑暗中的一处高地。在那里,这恢弘的战役一览无余,战士的怒吼声,飞舞在空中的血滴肉块,这就是地狱最深层最贴切的写照。可V并不介意这场战役的胜与败,他侧过头来,似乎看透了佐心中的全部想法。他那双灰色的眼睛里映出了佐无助的表情,“Z,我的孩子,你还是要离开我们吗?”
黑暗里吹过一阵风,将佐深栗色的头发吹散了。她抚了抚自己的头发,问道,“Lord,在我转世之前,您曾经说过,当我集齐了七颗人类不会背叛的证据时,您便会给我再次选择的机会。想在我想问问您,那是怎样的机会?”她顿了顿,继续说,“如果可以的话,请您让我回到人界,我想与四月在转世中再次没有任何约束地相遇。”
V看着佐好一会儿,一直以来他面容上的自信与悠然自得渐渐消失了。他板起了面孔,看向了地面血族与地狱军团的生死之战。血族虽然有着强大的力量,可他们在火龙和三头犬面前依然显得脆弱不堪。他们被咬噬着、被火焚烧着,在化为灰烬之前依然露出着坚定的表情。
“Z,你看,那些血族是人界最强大存在。可此时在我们的面前,他们是多么的脆弱。他们不过是被仇恨、恼怒、痛苦这些情绪控制了理智,不自量力地向我们挑战。你真的想要成为他们的一员吗?”
佐没有回答,她的视线冷静而笃定。
“你去到人间,就会比他们更加弱小,即使没有我的赌局,你也难逃命运的玩弄。”
“……即便你再次与四月相遇,即便你们的度过了快乐而短暂的生命,在最后的最后,你们仍然要被死亡分离。你们的记忆将再次被洗去,甚至、依照天界和地狱的安排,你们可能再也无法相遇。”
不管地狱之君如何说服着他喜爱的死神,佐一直保持着沉默。黑暗里,少女深琥珀色的眼里充满着笃定。V感到迷茫,佐并非凌驾了这些感情,当他谈及她与四月的相遇与分离时,她的眼里也曾经出现过快乐与痛苦。她知道情感的可怕,她亦了解身为人类的渺小和无助。但即便如此,她将仍然选择回到人间。
佐坚定的眼神,这样告诉着地狱之君。
V突然觉得自己所说的一切都是徒劳的。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再次看向了战场。相对地狱数不清纪元的时间里,战场上发生的一切仅仅是一瞬间而已。血族的士兵一个接着一个地被撕碎、再化为灰烬。战场外的地狱之仆乐颠颠地把他们的名字记录了下来,为地狱的大丰收欢呼着。
V慢慢地说,“Z,你刚来地狱的时候,好像是一百多个纪元前的事情吧。你是当时十三个死神中最年轻的,可你刚从白色的茧内出现时,周身便带着成功死神才拥有的气息。那个时候,我便知道,你或许是地狱中最快成为真正的‘神’的。”
V的声音里带着惋惜,也带着几分怀念。佐似乎从里面听到了“情感”,因此她感到难以置信。她想了想,只干巴巴地说了句,“Lord,谢谢你。”
V笑了笑,“没什么好谢的,你不过是这无尽的时空中给我带来一丝乐趣的小虫子罢了。”
当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黑暗中的冲突也似乎分出了结果,血族几乎全灭,该隐的身影不得所见。结束了战斗的地狱三头犬和火龙们都恭敬地对着V所伫立的位置接连地拜跪了下去。双子飞到了空中,停留在V和佐所在位置斜下方大约数米的距离,等候着地狱之君的下一步命令。
V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佐的头,“现在,我送你回到人间。你会忘记所有与地狱相关的事情,我也会把V还给你。作为你在这一百多个纪元里给我带来乐趣的回报,我会送给你人间所定义的‘幸福’。但这虚渺情感可以持续的时间长短,我就很难保证了。”
语毕,他伸手在空中划了一个椭圆形的弧线。
紧接着黑暗中,缓缓地亮起了一束细小的银光,然后那光芒开始逐渐扩大,透过那光芒,似乎可以看到另一侧人间鲜活的气息。平原上充满活力的挺拔树木,空中飞舞而过的小鸟,微风抚过平原上草木发出的沙沙声。
那是佐最后一世所见到世界的样子,也是佐作为人类生存最后的时刻。
穿梭于时空中,经历了那么多故事,看到这样的画面,佐突然有种终于那可以回去的感觉。
“再见了,Z,我会在你的梦里和你打招呼。”修普诺斯温柔地说。
“Z!别以为老子会舍不得你,等你在那边死去的时候,会再见到我的!”达纳多思带着一贯的莫名的怒气地说着。
“再见,Z,虽然你曾经令人讨厌,但你确实可谓死神中最优秀的。”十一名死神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这里,他们对佐如此说着。
“Z,你终于走了!到人间不要再惹那么多麻烦了!”黑暗中,Z听到了守环人的喊声,其中审判之门弥诺斯的声音显得格外尖锐。
“再见了,Z,”最后开口的是寄身于V身体内的地狱之君,他微笑着,银灰色的头发和眼睛里映出了佐的样子。他的相貌虽然对她十分熟悉,但周身展露的气质却又显得万分陌生。
“Lord,我离开这里,你会将这个人还给我对吗?”
“是的,不用担心,我的孩子。快去吧。”
他指向那亮起光芒的椭圆。佐看着那里,又回首看了看身后的地狱。在那一刻,她也曾经迷茫,到底哪边更像是属于她的世界。那看起来冰冷、肮脏的地狱,却有着熟识她的人们,而那看来明亮的人间,却有着各式各样痛苦和悲伤的回忆。
但四月在另一侧。
想到这里,佐不再犹豫。
就在她即将踏入光芒的一刹,身后传来了小小的骚动,她回过头,满身是血的血族亲王不知何时也爬到了高台上面。他伤痕累累,日常的漠然似乎在此刻被撕碎了。在V看着佐离开的时候,他也掏出了短剑,向V的背后刺了过去。
那把短剑是无法伤及地狱之君的——
佐甚至不用看到最后一幕,便能猜到结局。
这就是地狱之君说过的,脆弱而徒劳。
但她却能了解该隐的所作所为。如果她是该隐,她或许会作完全一样徒劳的事情。
若她没有经过这么漫长的时空之旅,没有遇见那刻骨铭心的情感,她也不会懂得。
她踏入了银色椭圆,向人间返去。在那刺眼的光芒中,她看到该隐刺向V,但V的周身有着什么看不到结界的保护着他。他只是一回身,轻轻一抬手,蓝色的火焰便猛地扑卷而出,从该隐握着剑的右手开始燃烧上去。她还想看得更清楚些,可就在此时,光芒骤然变得异常强烈。伴随着光芒的加强,地狱里也响起了遥远的歌声,仿佛是第九环伊莎贝拉哀伤的咏叹调,又好似审判之门小海妖充满思念的小夜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