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面前走过,大约走出了十几步的样子。豹子突然一跃而起,佐大惊,可它却只是保持了几步的距离,静静地跟在了佐的后面。
过了一会儿,佐放松了下来。习惯了这只豹子的陪伴。
可就在此时,身侧突然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从左边树丛里冲出一只饥饿的狮子,佐几乎能看到口水从它锋利的牙齿里流淌出来。这一次,佐感到它只是在威吓,并没有伤害她的意图。她于是停下了脚步,思考着自己是否可能从右边避开这只发狂的狮子。突然,右侧的路上,摇摇晃晃地走来了一只瘦骨嶙峋的母狼。
这真是糟糕的情景,佐心想。
前有狮,后有豹,身侧的狼看起来最孱弱,但它毕竟还是只狼。就算这些动物不主动攻击自己,被困在这种诡异的包围圈里,也足可以令人头疼。
就在此时,耳边传来了细小的议论声。
“她看起来好眼熟。”
“但她一定不会是她的。”
“那么我们怎么处理,hiahia?”
“如果是活人就吃掉她。”
“如果是死人就该带她去地狱之门。”
“但如果是活人怎么来到这个森林里的?hiahia。”
“但如果是死人,她怎么看起来好像有温度的样子?”
佐以为自己在幻听,可很快她就发现,这如同人类般的窃窃私语正是这三只动物发出来的。它们仿佛有自己意识一般地打量着她,讨论着,似乎因为她的存在而为难。佐想趁他们讨论的时候自己快些挑一条小路逃跑了算了,可才移动了脚步,三只动物就又迅速地追赶了过来,锲而不舍地围着她。
佐又尝试了几次,也是毫无突破口。
她索性在原地坐下,等着动物们讨论出一个结果。
它们交流了很久,突然狮子瓮声瓮气地对她说,“喂,你到底是活人还是死人?”
佐想也没想地一口咬定,“反正算不上活人!”
动物们又开始商量。
“她肯定不是死人!”
“我好久没吃东西了,不如就把她吃了,hiahia。”
“如果被发现了,我们要被惩罚的。”
“给她出几道题吧!如果答错了,我们就可以吃了她。”
“她肯定答不对,hiahia,终于可以开饭了,hiahia。”
随即又是狮子开口道,“喂!你如果不是活人,就回答我们三个问题。假如你答对了,我们就带你去地狱之门。”
“不能拒绝哟。”
它们对视了一眼,于是从狮子开始问道,“朝早的晨露与黄昏的落日,哪一种更美丽呢?”
紧接着豹子走上前来,它的尾巴有意无意地扫过佐的小腿,“青春的激情与年迈的智慧,哪一个更珍贵哟?”
最后是虚弱的母狼,它的眼中放射着饥饿的光芒,“年迈的母亲和年轻的恋人同时坠入地狱,你会选择救哪一个呢?hiahia”
“从哪个回答开始都可以哟。”
“但是答错了就会被吞掉,hiahia”
“快点开始吧!
佐怔住。这三道题非常主观,不管怎样作答都没有一定错误的理由。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不管答哪一个,也无法证明自己是正确的。她看着三只动物,它们充满期待地盯着自己。如果得不到一个答案,它们一定不会让她过去的。
随便选择一个答案,总是有50%正确的几率。
但如果每道题目只有50%,三道题全部正确就只有十分之一左右的机会了。她抬眼看看它们,六只眼睛里放射出来的饥饿的光芒让她确信,如果掉入其它十分之九,它们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现场把她撕裂先咀嚼而后快。
“快点回答啊!只要选择一个就好了。hiahia。”
这时,虚弱的母狼又催促了她一遍。突然有一个奇妙的念头向佐扑过来。
她沉默地看着母狼,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豹子和狮子感到奇怪,它们就这样看着她。而她也看着它们。
一个人,三只动物,就这样僵持了许久。
终于,狮子再次打破了沉默,“到底,答案呢?不回答的话,我们也会吞了你的!”
在它们热切地注视下,佐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谨慎地说,“我不选,这就是答案。”
在简短的静默后,母狼突然发出一阵挫败地咆哮。豹子盯着佐,恨不得一口气将她吞了。狮子无奈地说,“她一定是得到了谁的‘忠告’。我们只能放她走。”
三只动物挫败地发出呜噜呜噜的声音,让开了路,静静地跟到了佐的后面。
佐点点头,沿着那崎岖地小路,继续向森林的深处前进而去。临行前,该隐确实如此说过,“做出选择不一定是正确的答案。”他在说的时候,或许并没有想到这句忠告会救了她的命。
她松开了紧握的手,手心里全是汗水。
但是,她只有这一句忠告,地狱之君为她准备的门却有七重!
想到这里,狮子瓮瓮的声音再次响起了:“前面就是地狱之门了。”
看来,也没有回头之路了。佐抬起头,阴暗的丛林里凭地而起了一座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的青铜之门。它立在这里,不依凭任何东西,却也不连向任何东西。一百八十六个充满着各种情绪的人类身体雕塑被融合在这扇门上。恐惧、理想、嫉妒、气恼、贪婪、哀伤、情欲、骄傲。一百八十六张坠入地狱的面孔,围绕着同一句话:
『这里必须根绝一切犹豫,这里任何怯懦都无济于事』
“虽然到了地狱之门,但你也不一定能进去哟。”
“我坚信她不是死人。进不去这里,也出不去森林。还不如被我们吃掉。Hiahia”
三只动物充满恶意地嘲笑着。佐有些烦了,她转头怒喝了一句,“住嘴!此乃地狱之门,接下来的事情与汝等牲畜无关。”
那一刹,三只动物怔住了,再也没有了声音。佐也愣了一下,似乎感觉这句话并不象是自己说的。她侧头看了看豹、狮子和母狼。它们缩在她的身后,看着她。那贪婪而饥饿的视线里,出现了莫名的一丝惧意。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佐觉得这件事对自己并没有坏处。
她上前,尝试着推了推青铜的大门。丝毫不动。随即她退后了一步,仔细地打量了一下这地狱之门。很快,她发现两扇门的中央嵌有一个半圆形的槽。
“把什么放进去才能打开吧?”她转头,看向身后的三只动物。它们看着她,犹豫着自己该做何回答。佐耸耸肩,“你们不告诉我,我也会想到办法。”
佐轻轻地抚摸那个巴掌大小的半圆,然后她想,或许该隐送给她的另一样礼物能有所帮助。她连忙打开该隐给她的小布袋,里面静静躺着两枚她熟悉而陌生的东西——七日水晶,浅苍和深蓝。
佐不记得自己何时得到过这两枚水晶。
郡昇的水晶是茜色的,塞壬是淡金,泣是墨绿,小云雀是水色……她想了一会儿,随即恍然大悟:爱尔与凡特!那一段双重约定的赌局里,她放弃了获得七日水晶,让爱尔换得了与凡特多几年的寿命。但生命总要终结,他们最终还是死去了。那段彼此信任、相互守护的记忆化为了两颗水晶。佐盯着水晶良久,选择了如同海洋般深蓝色的一颗。
天才锁匠的原名叫拉杰爱尔,那是天使的名称。他依靠着凡特,在最后又选择守护了他。
蓝色如同海水般流转在圆形的晶体里。佐似乎看到了拉杰艾尔对于凡特的依赖。
佐握了握那枚水晶。
“拥有天使名字的孩子,请你帮我打开地狱之门吧。”佐轻轻地说了一句,随即将那水晶小心地放进了那半圆的凹口里。猛地,蓝色的光芒就好象逆袭的海水喷涌而来。
佐的手就好象被吸住一般,她的身体浮了起来,随即开始随着光芒飞速地旋转。
电光石火之间,她看到豹子、狮子和母狼讶异的眼神,随即地狱之门上一百八十六具身体好像突然复活了过来,对着张牙舞爪地袭击而来。但却又都只能停留在与她一臂之隔。在这纷乱的场景中,佐的头突然剧烈地疼痛了起来。数个画面如同走马灯一般在她面前闪过。在穿梭的画面里,她身着黑色的短裙,带着冷漠的微笑,极端桀骜地说,
“地狱之君座下,若我称第二,谁人敢称第一。就算我去到人世,汝等也大可保留我的名字Z,就算有新来的人,V这个字母还没有人用,就赏给他吧。”
记忆转瞬而逝,那个人就是自己,可那个人也是在该隐的过去里看到的黑衣死神。
是死神?Z……
佐这样想着,随即耳边哗地一声巨响。
她的双脚再次触回了地面。
【2】黄泉之门
这景象宛若凭空而出。偌大的青铜地狱之门已经消失无踪,天空层叠着被烧焦树叶般的色彩,而地面也全部干涸地裂开了,空气里漂浮着燃烧物的味道。这腐烂而压抑地场景,与现实世界十分相似,可又与生命这两个字异常遥远。
佐不确认自己是否已经进入了地狱,但她能感到周遭的气氛与森林更加不同。
她四周张望了一番,看不到任何明确的道路,引向离开这里的方法。冒险已经开始,再无回头之路。可双脚踏在这没有丝毫生命力的土地上,她却觉得有几分安心、又有几分熟悉。就好象他们常说的“身处主场”的感觉一样,这种莫名而来的掌控感,让她渐渐有了穿越七重门的自信。
正在思考之时,身侧猛地掠过一个矮小的身影。佐定睛一看,是一个又白又嫩的小孩儿,她看起来也不过四、五岁的样子,穿着碎花的裙子,似乎很开心地向前跑去。
“小朋友!”
佐跟在她后面叫道,想问问她这是赶去哪里。孩子的步伐丝毫没有佐的询问而放缓,佐随着她跑了一段,竟然发现自己完全追不上她。她感到几分挫败,但又无可奈何。刚慢下了步子,身边又蹒跚地走来一名老者,佐连忙走过去,客气道:“老人家,请问这是哪儿。”
但老者对她的声音充耳不闻,带着平静的表情,保持着自己的步伐平稳向前。
佐又问了几次,依旧没有回音。于是她索性便跟着老者,一并向前走去。
然后,这空旷的场景变得热闹起来了。中年人、上班族、年轻的女孩、可爱的小孩,当然更多的是老人。他们像海中万千只细小的幼鱼,渐渐汇集在一起,再向前走去。佐起初还在尝试着问一些问题,可渐渐地,她也不再说话,随着这巨大的人流,慢慢地走着。
人生就是这样荒芜而孤独的旅程,当遇到人陪伴的时候,就自然地产生了无比的依赖。佐这样想着,更加舍不得脱离人群。渐渐地,人们开始列为一队,佐只能看到前面的人的背影,而后面的人也只能看到佐的背影。他们就这样跟随着彼此、又引领着彼此,向未知的前方走去。就在此时,佐的手臂突然被人拽住,随即有些强硬地拉到一旁。
来人的手臂十分纤细,但坚定有力。此人用斗篷遮着面孔,佐猜不出对方是谁。
她被拉离了队伍,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佐不由惊慌,尽全力想要挣脱,“你要带我去哪里?我想和那些人一起走!”
她甩开神秘的蒙面人,可走不了几步,对方又异常坚定地将她拉了回来。就这样来回撕扯了几次,佐一把拽开了蒙面人的斗篷。记忆在脑海里顿了片刻,佐回想起了这张熟悉的面孔——
“你是韩国的公主……?”
墨发、黑眸、淡樱唇,肤若凝脂。眼前郡昇的面孔清晰却又模糊。她沉默地再次拉起佐的手腕,执拗地拽着她,直到她们远远地离开了缓缓前进的人群。这时佐回头看过去,人群正列为一条细长而望不到尽头的队列,沿着巨大的螺旋向看不到底的深渊行进而去。
佐突然觉得有些后怕,冷汗都沿着脊梁涌了上来。
郡昇轻轻地说,“你若跟着他们,便会坠入地狱。”
她向前走,示意佐跟着自己。可佐沉吟了半晌,还是回答道,“可我,就是来闯这地狱的。”
郡昇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我记得你的样貌。你就是与我立定交易的黑白无常。你是从地狱来的,难道还不了解地狱的事情吗?”
“我不是黑白无常,也不是死神。与你的七日之约是V设下的局,但我与他有对立的目的。”
郡昇似懂非懂地听佐讲完,随即说,“不管你是谁,你不能跟着他们走,那条路的尽头,你会被迫喝下阿凯隆特河水,抹去一切记忆,落入地狱,才有资格为未来的某天转生。既然你要‘闯’过地狱,总是有不想忘记的事情吧。还有另一条路可以去往阿凯隆特河,跟我走吧。”
郡昇步履优雅,举止风轻云淡,就宛若此地并非地狱,却是韩国新政冬末时的梅树林,而她们二人就像前来的赏花者,静静地漫步在美景之中。人在地狱中感觉不到累,就这样走了不知多久,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眼前开满了纯洁而美丽的白色花朵,花朵纤细却不见枝叶,仿佛漂浮在黑暗之中。佐不由叹为观止,而花丛之后,则是如海一般宽广、黑暗的河流。
郡昇轻轻说,“这些花就是曼陀罗华,它们后面就是阿凯隆特河,而河的彼岸则是曼珠沙华。彼岸花分两色,两色永不相见,而花叶亦不同存,正如人之生死。过了阿凯隆特河,便去到了地狱第一环,也叫林博。”郡昇发了一会儿呆,又说,“当年我的人生,你们插手确实不讨人喜欢。但我死去之时,却从你眼中看到悲悯之意。我姬郡昇从不愿意欠人什么,送你于此,算是回报了你。但渡河的事情,只能你自己想办法了。”
佐连忙道谢,眼看郡昇就要转头回去,她不由好奇问道,“你方才说到了此间,人都会下意识随着人流去到地狱,为何你要留在此处。”
郡昇脚步一顿,随即回头过来,有些期待、又有些不安地问,“你可还记得滕鸢。”
那是秦国的将军,佐接口说,“滕鸢将军,记得。那件事后,他被秦国大为信任,出任管理韩国旧领,待百姓如子,立功无数,孤身终老,未曾婚娶。”
郡昇并没有说话,她明亮的黑色双眸似乎闪着湿润的光芒,可泪水那样的东西始终没有掉落下来。良久,她嘴角一挑,“我在等滕鸢,阿凯隆特河畔,我见到我的父王、臣子、甚至秦国的将领,偏偏没有滕鸢。可你这样轻描淡写一句话,却似乎让我见到了他的一生。其实想想,滕鸢那样的人,怎么会来这里,他一定踏上极乐,早日投生了。”
佐不由有些难过,接口道,“现在既然清楚了滕鸢的事情,可以放心地转生了。”
郡昇看着阿凯隆特河畔,想了片刻,“还是算了。我舍不得忘记滕鸢。当年我若信得过他的诺言,怎会让我们两个人分离、孤独到如此境地。”她看了看佐,“我在这里很长时间了,我终于明白了一件事情,对方想要的,并不一定是你所以为的。滕鸢想报答我,他想让我幸福,我却以为他要的是韩国。以己度人,实在是太愚蠢了。”
郡昇扔下这句话,便不再理会佐,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佐盯着她的背影想了一会儿,却觉得有些惭愧,郡昇为了记住滕鸢而宁愿永远留在地狱入口。自己却忘记了那么多东西,忘记了对自己很重要的人和事情。
若再遇到他们的话,他们还会原谅她所做的一切吗?
或许是因为身处地狱,这样的愧疚感瞬间就消逝了。佐整理精神,向着阿凯隆特河畔快步走去。
那条黑色的河水一望无垠,根本看不到对岸。虽然无风,河水却起伏激荡地向岸边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