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一天,他再次背起了行囊。他要冒险出城,回到S城。S城没有被包围,还在通商,在那边,他还可以找到更多的医药品。因为出城危险,而且只有一张通行证,他将佐留在了N城。临走前,他将自己那块金色的怀表放到了佐的手里,轻轻说,“你帮了我这么久,我没能给你什么报酬,也没有给你找到一个好的安家之地。辛苦你再等等我,照顾这些受伤的人。我一定会回来的。”
佐握着年轻人的怀表,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走的那天,她只是静静地跟在他的后面。从他们临时搭建起来的“诊所”,到经常出诊会经过的河畔,再到城门口。他每次回头,她就在那里对他挥挥手,和他相隔着几米的距离,他向回走,她就往回跑一点,他无奈地转过去,她就再跟上来一点。直到他出城,不得不转过身来对她说,“回去吧,我会回来的。”
她停了脚步,就站在那里。
看着年轻人的身影,越变越小、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
手指握着怀表,直到指尖感到有些隐隐作痛。
她会等着他回来,在N城。
【5】背叛
佐讲到这里的时候,她琥珀色的眼里泛起了淡淡的弧光。夏端以为她哭了,但她的眼眶却是干干的。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怀表,经过了无数的岁月,金色的表盖已经渐渐褪去了原有的色彩。她轻描淡写地说,“我与纯乾有这个约定,所以我一直留在N城。从那个时候开始,可从战乱、等到包围圈打开、战争结束、战后重建、繁荣……他没有回来。我不敢去其它地方,因为说不定我们会走岔。”
她抬头,看看身旁几株刚刚开始绽放的樱树,“这些树是我们一起种下的。战死的士兵带着来自他们家乡的树种。即便是敌人,这也是他最后的留念。我们就就将它种在了这里。”
“这些年来,城市越建越大,人也都不认识彼此。只要不与任何人发生联系,我就可以一直隐藏下去。”她顿了顿,又抬起眼,“但却和你有了交集。你拉了一手动听的小提琴,和纯乾一样。他也喜欢音乐,他也会拉小提琴,虽然或许没有你拉得那么好。但你们拉动弓的姿势真很像。”
这漫长的故事,好像一瞬就讲完了。可过了好一会,夏端那边依然没有声音,他的脸色苍白,就好象站着都有些勉强。佐苦笑了一下,夏端似乎相信她的故事,她应该感到开心,但看到他这样震惊的样子,心里却还是会有几分失落。
“所以,请你帮帮我们。告诉我,纯乾在哪里。”
夏端沉默着,仿佛思考着什么。而这沉默仿佛在佐证他了解什么。佐屏息不敢多说,就让这静默延续了下去。就这样过了好久,夏端抬起了眼,
然后他抬起眼,“你真的想知道吗?知道后,你不会后悔吗?”
佐一怔,随即移开视线,有些不安地说,“或许他当时离开N城变没有逃出去,或许他已经去世所以无法过来……”最终她坚定的眼神,抬起头来,“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你说吧。”
夏端低下头,良久,他缓缓地说,“宣家的嫡系每一代的名字中字都有族谱可循。纯是我祖父那一辈的中字。而纯乾……正是我的祖父。他在战时回国,在家族内掀起轩然大波,却平安活到了古稀,数年前才去世。他早前一直住在北部的本家,因此从未回到N城居住。”
佐愣在那里。
似乎听不懂夏端的话。那一刹,这名外貌看起来只有十七岁的少女,仿佛被夏端的那短短几句话击毁了。她面容上的活力、红润、期待在一瞬间骤然褪去,就好象十二月的大雪骤然吞噬了所有的生命力一般,她眼中的光芒熄灭了,随即就好像在那一秒老去了。
“纯乾没有死。他平安地去了S城,平安地结婚、生子、寿终正寝,但他一直没有回到N城。“
他们有这样一个约定,支撑着她漫长生命的约定。但只有她一个人在认真地遵守。
她捂住面孔,蹲了下去。她颤抖着,起初好像秋风下瑟瑟发抖的小树,紧接着,变为了狂风怒吼下的海浪一般。她猛地抬起头,纤细的双手狠狠地捏住了夏端的脖子,她的眼里满溢出了接近血红的光芒,她张开嘴,露出微微尖锐的獠牙。她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声音就好象从地狱之中涌现上来,“为什么!”
狂风吹过,与纯乾种下的樱花在那一刻漫天飘散。佐深栗色的头发在风中散开,就好像变为了世上最残暴的存在。她的手腕十分纤细,此刻却迸发了从未有过的力量。
夏端的存在,是纯乾背叛的象征。
她无暇顾及自己的力量是来自何处,只能感到来自心底的一波又一波,说不出的、交织的无奈、沮丧……恨。想到这里,就好象被巨大的怪兽附体一般,她的手指不由更加深入地陷进了纯乾的脖子。飞樱狂舞,风中似乎有谁人带着轻轻的嘲笑。眼前似乎闪过谁的身影,他穿着老式的三件套西装,面色苍白,墨色刘海有些长,遮住了他的面孔。但是从嘴唇和下颚的轮廓,仍然可以判断出这是一位十分俊秀的青年。
佐不认识他。但又觉得他十分熟悉。似乎在记忆的某个角落,这个人曾经出现过。
而还未及分辨,突然一股强大电流般的脉冲猛地击向了佐。随即,她的身体就好象被巨蟒紧紧缠绕,四肢咯咯作响,几乎要被纠缠断裂一般。她痛苦地哀鸣,只好松开了夏端,可那巨蟒的力量没有丝毫放松,紧紧跟随她的动作一并缩紧。她一边挣扎,一边用余光看向在一旁蜷缩着身体,大口喘气的夏端。
他的手臂上若隐若现贴着符咒,而蟒状的式神正是从他臂侧伸展过来。
佐来不及反应,巨蟒的力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皮毛下的骨头正在节节碎裂,耳朵似乎可以听到骨头插进内脏的声音。眼前一片鲜红,随即四肢轻松,再转化为浓浓的黑暗。
佐有无限持久的年轻相貌,可受到如此强力的伤害,她依然会死。
夏端是宣氏嫡系后裔,自然身上加诸了保护自己的符咒。佐贸然向他出手,自然招致符咒的疯狂攻击,一招毙命。然而奇怪的是,她没有直接去到三途和,反而落入了漫长的黑暗里。在虚无中,谁在与她对话。他的声音虚幻而遥远。似乎高高在上,可听起来又异常熟悉。像父辈一样慈爱,却又像审判者一样冰冷。
“我的孩子,这是你第二十三次轮回了。夏端、纯乾……你被同一个人背叛这么多次,你还不想回来吗?放弃吧,只要你放弃与他的纠葛,就可以回到我的身边。”
佐不知道自己是否回答了那个声音,因为她无暇顾及对方在说什么。纯乾的背叛就好象一把锋利的宝剑,在她的心里留下了一个无法抹去、巨大的伤痕。
她不想死,她想活下去,她想复仇。
于是她动了动嘴唇,无声地说,“我要复仇。”
良久的静默后,黑暗里传来轻轻的叹气声,对方无奈地说着,“孩子,还要多久你才能明白?”
但他没有解释,他要她明白什么。
【6】猎杀
佐再次睁开眼睛时,夏端已经不见了。她静静地躺在樱树下的长凳上,她旁边似乎坐着个年轻人,正轻轻地哼着苏格兰古老的调子。那是一个古朴而纯粹的曲调,牧羊人失去了心爱的姑娘,他翻山越岭,想要去到月亮的另一侧,却再也没有见到她。
佐的心理充满着哀伤,于是她一语未发。
就这样,他唱完了这首歌。随即他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冰冷,仿佛度过了这世界所有岁月般的苍老,“这世上并非只有人族。无数不同的它族异类在不经意之间就会掐断某个姓氏的血脉。而宣氏世家,千年嫡血未断,是因为宣氏嫡系从千年前起,便以猎妖之血闻名。血越强大,责任便越重大。为了捍卫家族,他们有义务猎杀异族。千年之来,从无意外。”
“佐,夏端也好、纯乾也罢。一旦知道了你不老的体质,没有主动猎杀你,已是对你的宽容。纯乾放过了你,你为何还来招惹夏端呢?”
佐身体一紧,翻身坐了起来。她抬头看向身边的人,年轻人穿着旧时的三件式西装,他的皮肤如同十二月的大雪般苍白,而头发却比最深沉的夜晚还要更加漆黑。过了很多年,直至今天,佐依然想不起他的面容。他的相貌十分模糊,可与他的会面却一直记忆犹新。
看不到相貌的年轻人,声音里带着悲悯、却又满是冷漠,“夏端、纯乾……你舍不得四月,便只好承受背叛。而只要背叛还在,你就永远逃离不开地狱之君所设下的轮回。”
佐不明白他所说的话,正想分辨,可转瞬狂风吹来,粉色花瓣漫天飞落,空气尤显凛冽,而那个人也消失不见了。
就在此时,耳边传来了刺耳的刹车声音,佐转头,街角的两侧冲过来了数量黑色的轿车。车子尚未停稳,黑衣人已经冲出车子,向佐的位置跑过来。黑色的队伍宛如乌云,踩过漫天飘落的粉色樱瓣。他们手上都缠着白色的绷带,为首的看起来是与佐年纪相仿的少女,以黑纱覆面,声音甜美,用词命令却冰冷肃杀,“她伤害了少主,抓她的时候,直接下手,不必犹豫。”
这句话仿佛再次印证了夏端的残忍。
是夏端告诉了他们她的位置,是夏端命令他们来猎杀她的。
这是佐唯一能推断出来的。她甚至来不及再想什么,只能快速地转身逃命。而黑色队伍训练有素,很快就分开开来,将街道所有的出入口全部堵住。他们一边形成队形,一边解开手上的绷带,露出手背上以古老文字写成的式神符咒。这符咒十分狠毒,接触到非目标没有杀伤力,但只要一碰触到佐,哪怕轻轻一触,那个人都可以将她轻易击杀。
佐再也无暇顾及其它,拼命四处躲避,心想着只要不被碰到,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而对方来人越来越多,很快整个不算宽敞的街道上已经布满了黑色的身影。他们好像巨浪一般席卷而来。佐却全力躲避着向她源源不断袭击而来的黑衣人,明知情势紧急,而自己也怪不得夏端——毕竟是她先出手伤害了他。
理智虽然明白,眼眶还是酸胀了起来。只是泪腺已经干涸多年,佐流不出半滴泪水。
“阵!”
就在此时,为首的女孩子高喊一声。离佐最近的几个黑衣人,围成圆形,他们手臂上的式神闪耀着银色的光芒,交织成网状结界,向左包围收紧而来。
“收!”女孩再喊,银色结界瞬间缩小,眼看就要捕捉到佐。佐在最后一刹,缩小身形,以微妙的差距避开了银网,捉着一旁较大的空隙,想要冒险冲出去。但对方的手法非常熟练,数个人转向面对佐,不管她逃向哪个方向,银色结界似乎总是在她身侧,从未离开。
为首的女孩似乎有些不耐烦了,她将双手相对、十指相触,形成了一个圆弧。鬼久的周身都泛起了暗红色的光芒,她眯起眼睛,轻轻说,“猎。”
随即,从她手势的中心发出第一个银色的圆弧。然后第二个、第三个……数个银色圆弧源源不断、向佐所在的方向飞去。佐跳跃躲避,但根本来不及了。这些圆弧比黑衣人保卫形成的结界更加灵敏、几乎在瞬间就形成了一个球状的笼子,将佐关在了里面。她笑着,将手微微锁紧,球状结界迅速缩小,几乎和佐的身体完全契合到了一起。
女孩摘下了蒙面,她有着一张典型东方少女的面容,面容清秀和灵动。与佐视线相对时,她眼中隐隐地闪过一丝难以明述的厌恶。随即她走了过去,好像提起一个玩具一样,将装着佐的结界拎了起来,就好象她的重量只有羽毛般轻重。
她没有看佐,只是冷冷地说,“果然是异类。少主对你的好真是白费了。”随即她侧过头,宛若询问究竟该去哪里扔垃圾一般地淡淡道,“离这里最近的焚烧炉在哪里?”
【7】七日
佐被扔进了黑色的容器里。
冰冷而昏暗,散发着铁的锈味。佐不知道这是什么构造,她只想着尽快找到机会逃出去。可在里面摸索了半天,还没得头绪,只听少女冰冷的声音从外面若隐若现地传来,“以你这样脆弱的力量,竟然还想伤害少主。我不会轻饶你。若你死了,便记住我的名字——我是鬼久,是我杀了你。你不要再想着对少主轻举妄动。”随即,她的声音似乎侧过去,吩咐着他人,“你们看着这里,等上面的烟变为青色的时候,再停手。”
佐没有反应过来。
事实证明,鬼久也没有给她机会反应。下一秒,炉子里猛地喷出了蓝色的火焰,几乎是在瞬间将她的皮肤烧灼为焦腐的黑色。紧接着,皮肉被烧灼的味道传出来了。佐无暇尖叫。她以为自己要死了,但这疼痛比死还要令人恐惧。可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死去的时候,皮肉却又开始愈合了起来。可仅仅是那么一下,火舌就又将她的皮撕裂开来。
这种疼痛是佐在一百年来从未经历过的。
可无论多么痛苦,她依然活着,而且从未失去意识。恍惚间,似乎想起梦中那神秘的声音告诉过自己——这七天额外的生命里。没有人可以伤害她,没有人能够杀死她。不管经历什么,她都会活过这七天。
就算她不想。
于是,佐在那不知道叫什么的容器里,嘶哑地喊叫着,痛苦地几乎失去意识,可又在下一秒清醒过来。周而复始。
在这漫长的七天里,火焰也曾断断续续停过片刻。佐听到鬼久迷茫的声音,“什么?还活着?真是棘手啊!继续烧。”
虽然看不到外面,但佐可以想象他们还在继续着无休止的焚烧。在无数次生与死的边缘里,佐的意识渐渐模糊。她想起了自己真正的十七岁,那个宁静美丽的小村中,爱着她的父母,保护她的佑,宠着她的村民。
究竟是什么,改变了她的人生。
为什么连最后的救赎——纯乾,也放弃了她?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火舌噼啪的声音。高温将纯乾送给她的表烧灼变形了,佐松开了那块表,就好象内心最重要的一部分也被一并松开了。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火焰终于停止了。身上的皮肉开始慢慢愈合,只是丑陋的疤痕还无法及时消失。门被猛地拉开。连续数日的火焰损伤了她的视力,她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感觉略带冰凉的手轻轻地抱着她,将她抱出了焚烧炉。
接触空气后,身上的皮肤开始慢慢融合,但每一寸的融合都使得她十分痛苦。
就在此时,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满满地带着怜惜和不知所措,就连词句里都有带着微微的颤抖,“佐,佐……我带来了祖父的信。我想告诉你……”
啊,原来是夏端。
【8】真 实
原来是夏端。
他的式神第一次夺去了她的生命,而他的下属又按照他的指示找到了她、前来猎杀她。夏端似乎在说着什么,可她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被背叛和被灼烧的痛苦占据了脑海的每一个角落,佐无暇去思考发生的任何事情。黑暗中,她摸索着,拾起了身边尖锐的物体。视线慢慢回复着,身侧似乎出现了夏端的轮廓。就在此时,她不顾一切地将尖锐的物体转向他的方向,狠狠地刺了下去。
“少主!——”
随着鬼久撕心裂肺地一声呐喊,佐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可她明白得太晚了,等她能够看到眼前发生的一切时,夏端的胸膛插上了一段断裂的钢管。鲜血从他整齐洁白的白色衬衫中央慢慢晕染开来,他一手扶着佐,一手拿着一封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