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灯光全暗的时候,穿着白色裙子的佐缓缓到场入座。
那是夏端演奏最为投入的一场个人演奏会。有些紧张,却又带着仿佛初登台的兴奋。他小心翼翼地拉着弓,演出的全过程,他一直看向坐在客人席位,穿着白色裙子的女孩儿,仿佛她是场中唯一的观众。
他的安可曲目是Salutd’Amour。曲子终结,全场掌声雷动,他的脸上仍然没有日常从容而矜持的微笑,反而带着几分局促、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转向佐的位置。视线接触到佐微笑的样子时,他才好像心头一块大石落下,遂变得雀跃起来,弯下腰去深深地鞠了一躬。
从那一天起,夏端的心情被所有人知道了。
他的助理、他的司机、他的钢伴、指挥、甚至给他打扫房间的蓝嫂都感到夏端心中萌动的情感。他无意隐瞒,恨不得好像演奏Salut d’Amour一样,他想把这份情感表达给这世界上的所有人。
但似乎站在这世界中心的那个人,怎样也不了解。
夏端打给佐的电话,十次是有八次打不通的,打通的两次中有一次,她似乎在忙其它的事情。于是夏端每打十次电话,才能约佐见一面。每次见她,她都像初见那日一般,礼貌地应对着夏端。她似乎想问些什么,但又好似有很多顾虑般没有开口。夏端觉得,不管二人见多少次面,自己的心情似乎没有与佐靠近半分。她与他之间似乎有一道看不见、却直通天顶的墙,夏端总是想穿过那道墙碰触佐,但不管如何都是徒劳无功。在完全让人捉摸不透的佐面前,夏端就算想告白,都没有那样的勇气。因为至少不告白,他们还有这样见面的可能性。
而时间还在前进。
到了春日正盛的某天,佐非常意外地主动约夏端出来。见面的地点又是河畔旧城附近的樱树丛。这并算不上什么风景胜地,只是战后为了纪念逝去的人和宣扬和平而遗留下来的,日常也没有什么人经过。但佐却格外喜欢这里,每次与夏端在这附近散步,即便二人从未对话,也可以走过整片下午的时光。
夏端匆匆赶到樱树附近时,佐已经到了。还是一如既往,她盯着缓缓飘落的粉色花瓣发呆,听到夏端与她打招呼,她才转过头来。起初,她有些茫然,似乎不确认自己见到的人是谁。随即,她才又扯出微笑,与他打了招呼。
而那一刻,却有一种突如其来的不安袭击着夏端。还不知为何如此之时,佐将双手在身前交叉,垂首盯着自己的指尖,“我在这里呆太久了,因此不得不走。”在双方短暂的沉默后,她抬起头来,“所以今天是最后一次见面。”
夏端慌了。
事情来得太突然,他不知自己该做何反应。佐好像又说了什么,或许也只是沉默,夏端已经都不记得。只觉得脑子里乱成一片,他清了清嗓子,尽量冷静地回复说,“这个世界这么小,不管你去哪里,我们都可以再见。”
佐抬起脸,深琥珀色的眼里泛着金色的光辉,脸上却没了日常的微笑。夏端第一次从她眼里读到了与平日不同的情绪。但他却无法用一个词语简单地概括。佐的声音干涩而艰难,“这个世界很小,可这个城市却偏偏很大。为何还要再见。”
佐的话有些莫名,于夏端听来,她的言语里只带着冷漠的抗拒。
眼看她就要转身离开,夏端无暇思索,只是快速地拉住她的手腕,急促地说,“因为我希望和你是,不用解释就可以牵起手的关系。”起先说出口的时候,夏端觉得心里一慌,随即感到不好。可说完之后,却又觉得有几分解脱,整个人也多了几分勇气。
佐只是看着他,仿佛听不懂他在说的话。过了好久,她才低低叹道,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地说道,“我在等另一个人。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但我们曾经有一个约定。而我答应他,会信守此约。”
夏端一怔,握着她的手,也不由放松了。他只觉得口舌干涩,连话都断断续续的,“哦……”
见他尴尬的样子,她的语气不由稍微柔和了一点,”那个人与你有几分相似。“
”是吗?“夏端站在那里,觉得十分尴尬,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起来,嘴巴只是在不受控制地重复着她的话语,”和我像吗?“
“可能,”佐犹豫了一会儿,紧接着终于鼓起勇气说,“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可知道这个名字:宣纯乾?”
名字刚刚出口,就好似魔咒一般。夏端呆住了,他那震惊的样子让本来没抱什么希望的佐仿佛绝处逢生。她逼近他的眼前,“你认识他?”
随即她顿了顿,好像确认了什么一般重复道,“你认识他。他在哪里?他过得好吗?我想要见他。”
夏端沉默了好久,又定睛仔细看了看佐,才以一连串的问题回复道,“你为什么要见他?你又是怎么认识他的。”
这问话不啻于确认了他与宣纯乾相识。佐又试着问了几次,可夏端似乎有很多保留,不愿意透露宣纯乾的事情。至此,佐收敛了面色上的焦急,就好像下定了莫大的决心一般,她抿起了嘴唇。
沉默了半晌后,佐谨慎地开口道,“我有一个故事告诉你。这个故事听起来有些荒谬、甚至你可能会不信。但请你听完,听完之后,你便知道关于我与纯乾的这个约定,请你帮助我,我希望能完成与他的约定。”
【4】百年孤独
一百零三年前,佐十七岁。
当村子里的姑娘们面上还带着一丝乡土的皴红时,她的相貌就已经在四镇八乡出了名。她的皮肤如北国之雪般洁白,而她深琥珀色的眼睛则如南国之湖般沉静动人。每天早上,她将亚麻色的长发束成两条长长的辫子,一如既往地去邻镇的水果铺子帮忙。可才打开家门,来说媒的人就已经把礼物端着等在那里,讨好地笑着,“母亲在家吗?”
而这个时候,佑就会冲出家门,带着点敌意地说,“不在,你们能不要总来烦佐了吗?”
佑与佐是异卵双胞胎。他比佐晚出生数分钟,因此不得不叫她姐姐。从小到大,他似乎对这件事情一直耿耿于怀,没事总会欺负一下佐。可佑将欺负佐当成他的特权。如果有人造成了佐的一丝麻烦,比如这些没事就来送礼的媒人,佑就会跳出来,将佐挡在身后。
在这肥沃而宁静的土地上,男孩们仰慕她,女孩们羡慕她,父母和弟弟更是疼爱她,把她捧在手心里,舍不得她出嫁。就这样,佐的少女时期每天都过得很愉快。
虽然一次次地拒绝着来说媒的人,她心里知道,有天,她会在这些来说媒的家里选一个好夫君,嫁给对方,百年好合。就好象村镇里的每个女孩子一样,过一份平静而幸福的生活。而生活的拐点,却从那天悄然而至。
日暮。
夕阳缓缓沉下地平线,将河堤染成了令人眩目的金色。
佐时常经过这里,却是第一次为日暮的景色而驻足。那天的夕阳看起来泛着鲜血般的赤红,但落在水面上,却变为了高贵而闪耀的金色。她看得不由有些痴迷了。
“真是美丽的金色啊。”
旁边的人轻轻地赞叹了一声。佐转过头去,却被吓了一跳。
那是一位样貌奇特的人。他有着如同最深沉黑夜般的头发,皮肤却显得十分苍白。他的鼻梁比一般人要更高挺,而面部的轮廓也显得更清晰。虽然看不到眼睛,佐心里觉得他从气质上有点像临镇的毛子教士,却远比那教士俊秀。夕阳缓缓下沉,年轻人伫立在河堤边,与被拉长的影子相对,桀骜而孤独。
他的声音虽然听起来年轻,可字句语调却好像经历了所有时间般苍老。
不知所措之时,年轻人微微侧首,唇边勾起一丝微笑。
“你不这样觉得吗?”
佐嗯了一声,心里却有些惴惴,想着不如快些回家。而那年轻人没有理睬她,只是又转过头去,看向河水,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地说,”这让我想起了我的妹妹。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见到她了。最后一次看到她本人,也是在这样一个日暮之时。那天的夕阳也是如此鲜红、如此美丽。如果我知道,那是我最后一次和她说话,我一定会说些更好的话。”
这勾起了佐的好奇心,她问,“你和她说了什么?”
年轻人沉默了好久,他说,“我说,对不起。”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寂寥,而言语里全是空洞绝望,就好象是这句话杀死了他的妹妹一般。佐不由觉得悲从中来,遂安慰道,“请你节哀。她一定也是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
对方掀起嘴角,“嗯,是的,我活得很好。”
佐点点头,准备转身回家。突然却被对方拉住手腕。瞬间手腕传来针刺的感觉,佐轻叫一声,将手抽了回来。只见到手腕有一点小小的血迹。
“抱歉,我的戒指。”他指了指左手食指那硕大而花纹奇特的戒指,虽然在道歉,声音里却满是寒意,没有丝毫歉意,“谢谢你,陪我聊天。”
在后来的百年中,佐一直在寻找某个“特别”的事件。因为这个特别的事件改变了她的一生。
现在想想,河堤旁遇到那个神秘而奇特的人,正是一切的开始。手腕上被刺破的细小伤口再也没有愈合,可那之后,时钟便在她身上停止了转动。起先村里的女孩很羡慕她。她们都在长高、长胖,而佐却永远都好像17岁的少女。但两年后,她们生了孩子,五年后,她们的孩子已经会跑、会笑、会叫,开始叫佐“姐姐”了。这个时候,人们开始觉得恐惧。
起初,佐的父母还保护着佐,而渐渐的,就连他们看着佐的眼睛里也带有了几分陌生的惧意。
佑看起来像是佐的哥哥。
因为是异卵,他们的长相并不相似,但身高相仿,而且都有一双漂亮的深琥珀色眸子。时间过去,佑变得比佐高了,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了,而他也变得更加稳重沉默了。佐心有不甘,但却觉得自己从未远离佑。因为当周围的所有人、甚至是父母的眼里都流露出恐惧与不安时,佑的眼神从未改变。
有天晚上,当佐还在睡梦中的时候,他将她摇了起来,对她比着不要出声的手势。
他带着佐蹑手蹑脚地从后门向外走去,躲进了屋子后面的林子里。就在佐不明所以的时候,她听到了外面嘈杂的人声。村民点着火把、拿着棍棒、成群结队地向佐的家里走来。她的父亲在前面带着队,她的母亲一边抹着眼泪,一边无奈地跟在后面。那些熟悉的面容在跳跃的火光照耀下看起来如同怪兽般狰狞。
佑的表情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悲哀却又建议。他向着反方向推了佐一把,用口型比道,“快走。”
诚然,佐的家并不大,村民只需要片刻就会发现两个孩子不见了。等他们发现后,佐想要逃出去就很难了。见她犹豫,他又推了她下。佐踉跄地退了两步,终于转身跑了起来。
那是个寒冷的夜晚,月光在云朵中穿梭,地面时明时黯。而佐的视线一片模糊,她奔跑着,踏过熟悉的路、穿过小溪、一直到周围的景色开始变得陌生。
如果眼泪是生存过的证明,那此刻佐已经将她一生的泪水流光了。而她的生命在那个夜晚,似乎开始持久地前进下去,又似乎完全停止了。离开自己的家乡后,佐再也没有机会回去。离开那里,再没有人看得出她活了多久。她在各个不同的奔波,打着各式各样的零工,外国人的教会、学校、纺织工厂、送报工、女佣……再在周围的人没有意识到她奇怪的年纪前离开那里。
而战争很快就开始了。彼时她正打算离开所住地方,逃到其它地方,可就在那时,她所在的城市沦为了战争的中心。
那个时候,佐已经以十七岁的相貌活了数十年的时间。她的智慧、见闻在不断的增长,但她的身体却依然如同十七岁时一般美丽而且脆弱,在战乱当中,只能随着人群奔跑,又不敢靠近她在这个城市的朋友。在一次轰炸中,佐与逃难的队伍走散了。望不到尽头的荒野,佐失去了方向,走了不知多久,她终于觉得累了,索性直接躺在了大地上。雪片如同鹅毛从天而降,佐看着洁白的雪慢慢地落在自己的周围、衣服的褶皱上、头发上、睫毛上。
白色慢慢堆积,渐渐地覆盖了她身体的一小部分。
在过去漫长的时光里,佐从未想过主动终结自己的生命。而此时,她却想着,就算这样死了,也没有关系。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而如今,以前围着她、缠着她一起玩、最后唯一一个站在她这边的佑,现在估计也已经寿终正寝了。
佐按住自己右边的胸口,仿佛失去了一半的自己。
在这安静的世界里,佐微微张着她干裂的嘴唇,轻轻地哼起了曲子——或许是无声的,但这是她年幼时期家人最喜欢给她唱的。就这样,千雪飘落,佐渐渐沉入了熟睡中。
而死神没有能够带走她。
佐再次睁开了眼睛。彼时她只感到周身温暖,柴火烧得噼噼啪啪的,散发着木头的香味。年轻人背对着她,向火里添着柴,好像在盯着火光发呆。佐想要坐起来,却碰倒了身旁的水杯,发出当啷的声音。这好像惊醒了他的梦境,他转过头来,看到她醒来的样子,露出了几乎难以辨认的笑容。那笑容温润如玉,却也淡漠如水。
但对于佐而言,那却是她所见过最温暖而亲切的笑容。
“谢谢你,救了我。”佐用僵硬的声音说,虽然她并不是发自内心的感谢,因为她本来已经做好了死去的准备。
“我路过你,你拉住了我,”年轻人没有表情地说,“说如果你死了,就都是我的错。”
佐怔了怔,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求生的意念。
年轻人见到她的脸色有些僵硬,于是也柔和了表情,“我发现你的脉搏很微弱,还以为你是要死了。还好你撑了下来。
年轻人留法归来,因为国入战乱,他便不辞万里越洋归来,从香榭丽舍的法国梧桐下来到战火纷飞的内地,背着药箱成为了行脚医生。N城受袭击,他特意从邻近的S城赶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够帮到对方。佐起初根本不能理解年轻人。他身上虽然风尘仆仆,但却十分讲究而有品味。他有块金色的怀表,金色的表盖下,指针走动时发出动听而沉稳的声音。原本衣食无忧的一个人,却非要跑到这战乱之处。在这世上挣扎着生活的佐,见过太多阴暗一面,只觉得年轻人处优养尊,说不定坚持不了多久,就吃不了这苦回去西洋。
于是,当年轻人说愿意带着佐行医、直到她找到下一个落脚的地方,佐没有拒绝。
她很好奇,这个人能坚持多久。
她跟着他,再次回到了战火包围的N城附近。她看到这位年轻人,虽然看似淡漠,但却总是不辞辛苦地为生病的百姓诊疗、撕开他白色的衬衫为人包扎、用他的财物换取粮食分发给灾民,直到最后他与她都身无分文。所幸,被医治的百姓们将他们仅有的粮食、水果送了过来。这家几两小米,那家几个苹果,他一直都分给她一半。
就这样,军队包围了N城附近长达八个月,他与她就在这里生活了八个月。
可终于,医药品用完了。
他平静的面容上开始不时流露出忧愁的神色。如今的佐,心里再无起初的讽刺。她想帮助他,却毫无办法。只能在他叹气的时候,静静地坐在他的身侧,陪伴着他。
终于,有一天,他再次背起了行囊。他要冒险出城,回到S城。S城没有被包围,还在通商,在那边,他还可以找到更多的医药品。因为出城危险,而且只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