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小红马把头搁在古利萨雷的脖子上,用牙齿在它的鬃毛里投着痒痒。本来,古利萨雷理应把头也搁在小红马的脖子上,给它搔一搔脖子上的鬣毛。但是古利萨雷对小红马的温存无以为报。它连动都无法动一下。它只想喝水。要是小红马让它饮足了水,该有多好!最后,小红马跑开了。古利萨雷目送着它,直到它的身影溶化在河对面的一片沉沉夜色之中。它来了,又走了。泪水夺眶而出,顺着面颊,大滴大滴往下淌,无声无息地落到前蹄上。溜蹄马有生以来第一次哭了。
一大早,主人来了。他环顾了一下四周春意盎然的群山,伸了个懒腰。他笑呵呵的,——突然感到骨头一阵酸痛,不禁哼吟起来:“哎哟,古利萨雷,瞧你昨天把我摔的!怎么样?冷得哆嗦了吧?瞧,肚子都饿瘪了。”
他拍了拍溜蹄马的脖子,絮絮叨叨地对它说了不少亲呢的话,逗趣的话。古利萨雷哪儿能听懂人说的话呢。塔纳巴伊说:“得了,你别生气了,老弟。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干事瞎逛荡呀。你会习惯的,一切都会顺顺当当的。至于说,吃了点苦头,那么,不这样是不行的。老弟,生活就是那么回事,它逼得你四个蹄子都钉上马掌。可往后,你再遇到路上磕磕碰碰的石头,你就不用犯愁了。你饿了,是吧?想饮水吧?我知道……”
塔纳巴伊把溜蹄马牵到河边。他小心翼翼地从它磨破的嘴里取下嚼环。古利萨雷颤巍巍地俯向水面,感到一阵寒气,眼睛都感到酸痛了。呵!多么甜美的水!为此,它多么感激它的主人啊!
就这样,古利萨雷很快就习惯了备鞍,丝毫也不感到马具的拘束了。驮着骑手,它感到轻松愉快。主人不时轻轻地勒住缰绳,而它却急着向前飞奔,一路上响起溜蹄马式的细碎的马蹄声。古利萨雷学会了驮着人跑得又快又稳,这一点叫大家赞不绝口:“你让它驮一桶水,保险一滴不洒!”
那位从前的牧马人托尔戈伊老汉对塔纳巴伊说:“你驯了一匹好马,谢谢啦!你等着瞧吧,你的溜蹄马会成为马中的明星的!”
永别了,古利萨雷!
第三章
一辆破旧的四轮大车,在空旷的路上吱扭吱扭地慢慢爬行。车轮声时断时续。溜蹄马已经精疲力竭,不时停下步来。在这黄昏的死寂中,它只听到自己耳朵里清清楚楚地回响着怦怦怦的心跳声……
老人塔纳巴伊让马喘口气,在一旁等着,随后,抓住衔铁旁的马缰绳:“走吧,古利萨雷,走吧,天色不早了。”
老人和老马又慢慢腾腾地走了,走了约摸一个半钟头的时光,直到溜蹄马完全停下步来。它已经再也拉不动大车了。塔纳巴伊重又围着马忙乱起来:“你怎么啦,古利萨雷,啊?你瞧,天快黑了!”
但是,马不明白他的话。它套着全副马具站在那里,头沉甸甸的,它已经感到无法控制,因而不断地晃来晃去,整个身子已经东歪西倒,而耳际依然回响着那震耳欲聋的怦怦怦的心跳声。
“噢,你原谅我,”塔纳巴伊说道,“我早想到这一着就好了。这该死的车,该死的马具,滚它妈的!其实,只要能把你弄回家就行了。”
他把老羊皮袄往地上一扔,急急忙忙给马卸套。把马从车辕下牵出来,把颈轭从头上摘掉,随后,把全套马具扔到车上。
“这下好了!”他说完,披上皮袄,瞅了一下卸了套的溜蹄马。他就让溜蹄马歇上一歇。他想了一下,索性把马笼头也摘了下来。
“你在前头走,能走多快就多快,我在后面跟着。我不会把你扔下的。”他说,“喂,走吧,慢慢儿地走。”
现在,溜蹄马在前面走着,塔纳巴伊在后面跟着,把马笼头搭在肩上。马笼头他是绝不会丢掉的。当古利萨雷停下步来,塔纳巴伊就等着;当古利萨雷又有点力气了,老人老马又一起在路上慢慢走着。
塔纳巴伊不禁苦笑了。他想起,也正是在这条路上,当年古利萨雷象飞一样疾驰而过,身后扬起一片滚滚的烟尘。牧民们都说,单凭这股尘土,他们在几俄里之外,就知道这是溜蹄马在飞跑。马蹄过处,尘土象条飞舞的白色带子,在无风的日子里,悬浮在大路上空,如同喷气式飞机喷出的一股烟雾。遇上这种时刻,牧民会站住,把手遮在额头上,喃喃自语:“那是古利萨雷在飞跑!”并且不无忌意地想,此刻又不知是哪个幸运地跨在溜蹄马上迎风飞驰了。对吉尔吉斯人来说,能驾上这样的骏马飞跃驰骋,是莫大的荣幸。
古利萨雷驮过无数的农庄主席。各式各样的都有:有的聪明能干,有的刚愎自用;有的廉洁奉公,有的不干不净。但是无一例外,他们全都喜欢溜蹄马:从上任的第一天起就跃跃欲试,直到离职的最后一天才肯下马。“这会儿他们都在哪儿了呢?他们会不会偶尔也想起这匹一天到晚为他们奔跑过的古利萨雷呢?”塔纳巴伊想道。
最后,他们好不容易走到一座横跨峡谷的桥跟前。他们又停了下来。
溜蹄马够曲起腿来,想在地上躺下。但是塔纳巴伊不让它这么干,因为一经躺下,再费多大的劲,也就拽不起它来了。
“起来,起来!”他大声妈道,还用马笼头敲了一下马头。因为打了马,他心里十分难过,但还是不断地吼叫着:“你怎么啦,听不明白吗?你找死啦?不行,不能这么干!起来!起来!起来!”他一把揪住鬃毛,使劲拽着马。
古利萨雷吃力地挺直了腿,痛苦地呻吟着。尽管已经断黑,塔纳巴伊还是不敢看一下马的眼睛。他抚摩着它,到处摸索着,然后低下头,把耳朵贴近马的右助。在马的胸膛里,心脏断断续续地,象缠上水草的水车轮子那样,呼哧呼哧地响着。他弯着腰,挨着马站了好久,直到他感到腰酸背痛,才直起身来。他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决定冒险一下,回到刚才的桥那儿,不走大路,而折入一条顺着峡谷的小道。那条小道直通山里,这样走可以抄点近路,早点赶回家。说真的,夜里迷了路可不是好玩的,但塔纳巴伊十分自信,这一带的路他了如指掌,只要马能挺得住就好了。
老人正这么思量着,远处亮起了两盏车灯。灯光象一对明晃晃的圆球,墓地从黑暗中闪现出来,而且越来越近,射出一片长长的晃动的光束,探照着前面的道路。塔纳巴伊牵着溜蹄马站在桥旁。汽车也帮不了他的忙,但是塔纳巴伊依旧等着——不过是无意识地等着罢了。
“总算来了一辆车。”他满意地想,因为路上终于有人了。卡车的前灯射出强烈的光束刺着他的眼睛,他便用手挡住灯光。
坐在驾驶室的两个人,吃惊地打量着站在桥旁的老人,打量着他身旁的一匹老朽的驽马。那马既没有鞍子,也没有笼头,简直不象匹马,倒象一只死乞白赖跟在人后头的癞皮狗。刹那间,强烈的灯光直射过来,于是老人和老马一下子变成了两个没有形体的惨白的躯壳。
“真有意思,他一个人夜里呆在这几乎什么?”坐在司机旁边的一个又高又瘦、戴着护耳皮帽的小伙子说。
“准是他,那边的大车难是他丢的。”司机解释着,刹住车,“你怎么啦,老头?”
他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喊道,“那边路上的大车是你扔下的吧?”
“是的,是我。”塔纳巴伊答道。
“就是嘛。一瞧,一辆快要散架的四轮大车横在路上。近处没一个人。本想把马具捡起来,可那玩意儿也没啥用了。”
塔纳巴伊一声不响。
司机从驾驶室里爬出来,一股强烈的优特加酒味直冲老人而来。他走了几步,便在路旁撒起尿来。
“出了什么事啦?”他转身问道。
“马走不动了。马有病,也老了。”
“嗯。那现在上哪儿去?”
“回家去。回萨雷戈乌峡谷。”
“嘘——”司机打个唿哨,说,“进山去?不顺道。要不,上车来。这样吧,我把你捎到国营农场,你在那里歇一宿,天亮再走。”
“谢谢了,我得带上马。”
“就这具活尸?你把它扔了喂狗行了。把它往峡谷里一扔——这就完事了:老鸦会来收尸的。要不要我们来帮忙?”
“你走吧。”塔纳巴伊很不高兴地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
“得,随你的便。”司机冷笑一声,钻进驾驶室,“砰”一声关上车门,说道,“这老头发呆!”
卡车开动了,也带走了那片昏暗的灯光。在卡车尾灯暗红色的灯光照耀下,桥在峡谷上空吃劲地轧轧作响。
“你干什么挖苦人家呢,要是你碰到这号事,你怎么办?”过了桥头,坐在司机身旁戴着护耳帽的小伙子说道。
“废话!……”司机打着呵欠,转动起方向盘,“我碰到的事,成千上万。我说的都是正经话。你想想,那马都老掉牙了。那是旧时代的残余。现在,老弟,技术主宰一切。干什么都得靠技术。打起仗来也是一样。这样的老头老马早就该报销了。”
“你真狠心!”小伙子说。
“呸!我管得着吗!”那人回答说。
卡车开走了,周围又是一片黑暗,眼睛又慢慢习惯了。这时候,塔纳巴伊便赶一下溜蹄马:“喂,走吧,驾!驾!你倒是迈腿呀!”
过了桥头,他牵着马离开大路,拐上一条小道。现在老人老马在峡谷上面一条隐约可见的羊肠小道上慢慢向前移动。月亮刚刚从山后露了出来。群星在等待着月亮的升起,在冷冷清清的天空中,凄凄惨惨地闪烁着。
永别了,古利萨雷!
第四章
在古利萨雷受到调练的那年,马群很迟才从秋季牧场上撤下来。这一年的秋天比往年要长,冬天也不算很冷,虽说常常下雪,但过不多久就化了。饲料充足。开了春,马群又都来到山前地带,单等草原发绿,马群就要下山了。
战后这一年,也许是塔纳巴伊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刻。“老年”这匹灰马,虽说已在近处的山口等着他了,但目前,塔纳巴伊骑的却是一匹年轻力壮的黄茸茸的溜蹄马。要是这匹溜蹄马迟几年弄到手,他就未必能感受到驾驭古利萨雷的那种幸福,那种激昂心情。是的,塔纳巴伊有时也并不反对在众人面前抖抖威风。骑上溜蹄马,就象腾云驾雾,他又怎能不神气神气呢!这点,古利萨雷也挺明白。特别是当塔纳巴伊策马回村经过田野时,一路上总要遇见一群群吵吵嚷嚷下地的妇女。在老远的地方,他就在马鞍上挺起胸来,全身不知何故紧张起来。他的这种激动心情也传给了溜蹄马。古利萨雷把尾巴格得差不多跟背一般平,鬃毛迎着风层层展开。马儿不时喷喷鼻子,一边曲里拐弯地跑着,轻轻松松地驮着身上的骑手。系着白头巾、红头巾的妇女们纷纷朝两旁让路,有的掉到庄稼长得老高的绿油油的麦田里。瞧,她们个个象着了魔似的,一下都站住了,一下都转过身来,闪出一张张笑脸,一双双发亮的眼睛,一排排雪白的牙齿。
“哎,马倌!你站——住——!”
紧跟着,身后一片笑语喧哗:“小心点,你要是摔下来,我们可要逮人的!”
有时候她们真的手拉着手,截住去路,动手速地。有什么法子呢!有时根儿们也喜欢胡闹一阵。她们会把塔纳巴伊拖下马来,哈哈大笑,嚷着叫着,夺下他手里的马鞭:“快说,什么时候给我们送马奶酒来?”
“我们一天到晚在地里忙得要死,你倒好,骑着溜碗马,成天瞎逛荡!”
“谁碍着你们啦?你们也来放马呀!不过得先给你们当家的嘱咐嘱咐,让他们另找个婆娘。到了山里,看不把你们冻死,个个冻成冰棍儿!”
“哎哟,原来是这样!”于是,她们又动手动脚的,要拉他扯他。
但是,塔纳巴伊从来没有一次让别人骑过他的溜蹄马——就连那个女人也不例外。
虽说每次遇见她,心里总不能平静,每回他都情不自禁地要勒住溜蹄马,让它慢慢走着。
就是连她,也从未骑过他的马。当然,也有可能,她本来就不想骑。
这一年,塔纳巴伊被选进了监察委员会。他常常得回村去,差不多每一回都会在路上遇见那个女人。从办事处出来,他个有八九是气呼呼的。这点,古利萨雷根据他的眼神、声音和手的动作,知道得清清楚楚。但要是遇上她,塔纳巴伊便和颜悦色起来。
“喂,走慢点,上哪儿这么急!”他小声嘟哝着,一边让这匹火性子的溜蹄马安静下来。等赶上了那个女人,他就让马大步走着。
他们两人便悄声细语地交谈起来,要不就默默无言地走着。古利萨雷感到主人的心情变轻松了,声音变柔和了,手也变得温暖了。所以,溜蹄马就喜欢在路上碰上这个女人。
可是马怎么能知道,农庄的生活有多艰难,劳动日差不多分文不付;它又怎能知道,监察委员塔纳巴伊·巴卡索夫在办事处一再质问:事情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的?到底哪年哪月才能过上好日子,到时候能对国家有所贡献,让大家不白白劳动呢?
去年粮食歉收,饲料不足;而今年,为了让全区不丢脸,竟把超产的粮食和牲口替别的农庄上缴了。往后怎么办,在员指靠什么,这些就不得而知了。岁月匆匆,关于战争,人们渐渐淡忘了,而生活却依然如故:从自留的菜园子里收点东西,要不就打点主意从地里捞点什么回来。集体农庄一文不名;粮食、乳类、肉,样样亏损。夏天,牲畜大量繁殖;到了冬天,一切化为乌有:牲口一批批饿死冻死。应该及早盖起马棚和牛栏,建立起饲料基地,可是建筑材料没有着落,谁也不批货。至于住房,经过这些年的战争,早就破烂不堪了。要说有人盖上新房,那准是那帮成天跑自由市场贩卖牲口和土豆的人。
这号人现在成了气候,连建筑材料他们也能从后门搞到手。
“不,不应当这样。同志们,这不正常,这里头有毛病。”塔纳巴伊说,“我就不信,事情该是这样。要么是我们不会干活,要么是你们领导无方。”
“什么不应当这样?什么领导无方?”会计塞给他一叠单子,“你瞧瞧这些计划……
这是收入,这是支出,这是借方,这是贷方,这是差额。没有盈利,只有亏损。你还要什么?你可以从头到尾查一直。就你是共产党员,我们都是人民的敌人,是这样吗?“
有人插话了,于是吵吵嚷嚷,大家争论不休。塔纳巴伊抱着脑袋坐在那里。他在苦苦思索,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他为集体农庄感到痛心,不仅因为他在农庄劳动,——还有别的一些特殊的原因。有人眼塔纳巴伊有宿怨。他清楚,现在这些人在背地里讥笑他,要是遇见他,总是挑衅地盯着他的脸,仿佛说;喂,情况怎么样?是不是你还要来一次没收富农的财产?只是眼下我们的油水不大了。你在哪儿爬上去的,还从哪儿给滚下来。咳,怎么在火线上没有把你打死了呢!……
他只是刮目相看:等着瞧吧,混蛋们,反正得照我们的主意办事!可是这些人又不是异己分子,都是自己人。就拿他的哥哥库鲁巴伊来说吧,现在他已经上了年纪了,战前在西伯利亚蹲了七年。他的儿子部长大了,个个跟父亲一样,把塔纳巴伊恨死了。是呀,他们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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