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肩上。她流着眼泪,也抱住了他……
“我们把乔罗安葬了。他已经去世了。扎伊达尔,我的朋友已经去世了。”塔纳巴伊说着,又一次放声痛哭起来。
后来,他默默无言地坐在毡房外的一块石头上。他只想一个人待着,望着一轮明月悄悄升起,照耀着峰峦叠起的白雪皑皑的群山。包里妻子已安顿孩子们睡了。听得见炉灶里的火噼啪作响。随后响起了科穆兹琴的扣人心弦的旋律。那琴声——似狂风怒吼,又如旷野之中,有人在奔跑,在呜呜哭泣,哀哀呻吟,而周围一片死寂,只有那孤独的人在诉说着心头的哀怨和忧伤。仿怫他跑呀跑呀,在这寂静的旷野之中,不知何处可以安下这个悲痛的身躯,不知怎样才能找到自己的慰藉。天地茫茫,沓无回音。他泪流满面,独自倾听自己的心声。塔纳巴伊知道,这是他的妻子在为他弹奏《猎人之歌》……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老人。他有个儿子,是个年轻勇敢的猎手。父亲把猎人的一套高超本领部教给了他的儿子,于是,儿子便超过了父亲。
儿子百发百中。没有一头野兽能逃过他的准确而致命的子弹。他把山山岭岭的野兽都打光了。大肚子的母羊,他不怜惜;小小的仔畜,从不手软。他见着灰山羊就打——灰山羊可是羊的祖先哩。只剩下一只母羊和一月公羊了。母羊向年轻的猎手苦苦哀求,让他可怜可怜公羊,不要射死它,让它们能传宗接代,子孙繁衍。但是猎人充耳不闻,“砰”一枪又把这只硕大的灰公羊打死了,公羊一跤摔下峭壁。
母羊哀哀哭诉着,转过身子,对猎人说:“你朝我的胸口开枪吧,我决不动一动。你要是打不中我,——往后你就别想再开枪了!”
年轻的猎手听完这只发了疯的母羊的话,不禁哈哈大笑。他瞄准了。“砰”一声枪响了。但灰山羊没有倒下,子弹只碰伤它的一条前腿。猎人慌张起来:这种情况可从未发生过。“得了,”
灰山羊对他说,“现在你想办法来捉住我吧!”
年轻的猎人又是一阵狂笑:“行,你快跑吧。要是我追上你,你可别想我开思。老不死的,我要把你这个可恶的牛皮大王一刀刀给宰了!”
灰山羊瘸着一条腿跑开了,猎人在后面追着。多少个白天,多少个黑夜,在山岩,在峭壁,在雪地,在石滩,猎人和山羊就那么一直跑着,追着。不,灰山羊是绝不会屈服的。猎人早已扔了自己的枪,身上的衣服也都撕破了。猎人不知不觉被灰山羊引上一处高不可攀的绝壁——那地方,上不能上,下不能下,爬不能爬,跳不能跳,简直就动弹不得。
灰山羊把他扔在那里,咒骂着他:“你一辈子也别想离开这里:谁也救不了你。让你的父亲来哭你吧,——就象我哭我死去的孩子,哭我那绝灭的家属那样;让你的父亲在这荒山野岭里哀号吧,——就象我这老灰羊,羊类的祖先,哀号那样。我诅咒你,卡拉古尔,我诅咒你……”
灰山羊哭着跑开了——从这块岩石跳到那块岩石,从这座山窜到那座山。
剩下年轻的猎人,站在高得令人晕眩的峭壁上。他向隅而立,脚下只有一小块窄窄的凸出的山岩。他都害怕回过头来;上下左右,他都无法挪动一步。上不见青夭,下不见大地。
这时候。他的父亲到处在找他。他爬遍了山山岭岭。当他在一处小道上找到儿子扔下的猎枪时,他明白:他的儿子遭到了不幸。他跑遍了陡峭的峡谷,找遍了阴森的沟壑。
“卡拉古尔,你在哪儿?卡拉古尔,你答应一声呀!”回答他的是怪石磷峋的群山发出的轰隆隆的空谷回音:“……你在哪儿?卡拉古尔,你答应一声呀!……”
“我在这里,父亲!”蓦地他听到远处传来的声音。父亲抬头一看,他看到了自己的儿子,好比一只小雏鸦落在高不可攀的悬崖绝壁上。他正向隅而立,连身子都转不过来。
“你怎么落到那里去了,我的不幸的儿子?”父亲吓坏了。
“别问了,父亲,”那人回答道,“我这是罪有应得。是灰山羊把我引到这里的。
它还恶狠狠地咒骂我。我在这里已经站了好几天了。见不着阳光,见不着青天,见不着大地。就是你的脸,父亲,我也见不着。可怜可怜我吧,父亲。开枪把我打死吧,免了我的痛苦吧,我求求你!把我打死吧,把我埋了吧!“
父亲能有什么办法呢?他痛哭流涕,急得团团转。而儿子却一再苦苦哀求:“快点把我打死,你开枪吧,父亲!你可怜可怜我吧,开枪吧!”
直到黄昏,父亲都下不了决心。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他瞄准了,开枪了。他把猎枪朝岩石上狠劲一摔,砸个粉碎。扑到儿子的尸体上,唱起诀别的歌:
是我杀害了你,我的儿子卡拉古尔,只落得我孤苦伶仃,我的儿子卡拉古尔;命运惩罚了我,我的儿子卡拉古尔,命运报复了我,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为什么我教给了你,我的儿子卡拉古尔,那猎人的本领,我的儿子卡拉古尔;为什么你杀光了,我的儿子卡拉古尔,所有的飞禽走兽,我的儿子卡拉古尔;为什么你消灭了,我的儿子卡拉古尔,有生命、能繁殖的众生,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只落得我孤苦伶订,我的儿子卡拉古尔,没有人同情我的眼泪,我的儿子卡拉古尔,只有我悲痛欲绝,我的儿子卡拉古尔,是我杀害了你,我的儿子卡拉古尔,是我亲手杀害了你,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塔纳巴伊坐在毡房旁边,聆听着这支吉尔吉斯古老的哀歌,眺望着一轮明月正慢慢爬上幽暗森严的群山之巅。月亮悬挂在直插云霄的雪峰之上,照耀着重重叠叠的山岩峭壁。他一次又一次向亡友祈求宽恕。
而扎伊达尔,在毡房里弹着科穆兹琴,悼念着伟大的猎手卡拉古尔:是我杀害了你,我的儿子卡拉古尔,只落得我孤苦伶订,我的儿子卡拉古尔。
第二十二章
天快亮了。老人塔纳巴伊坐在髯火边,坐在奄奄一息的溜蹄马的头旁。他又回想起后来发生的事。
那些天里,他曾骑马去过州里一趟——这件事谁都不知道。那是他作的最后一次努力。他想去见见州委书记——就是那位曾在区里大会上作过报告的州委书记,对他谈谈自己的不幸遭遇。他相信,这个人是了解他的,会帮助他的。乔罗尽说这个书记的好话,别人也都夸他。可是这位州委书记已经调到别的州里工作,这个情况,他只是到了州委后才知道的。
“您难道没听说过吗?”
“没有。”
“这样吧,如果您有重要的事情,我可以向新任的书记报告,他可能会接见您的。”
接待室的女同志向他建议。
“不了,谢谢。”塔纳巴伊谢绝了,“我想见见他,有点私事找他。是的,我了解他,他也了解我。新书记,我就不打搅了。对不起,再见吧。”他走出接待室,心里确信,他对那位书记十分了解,而书记对自己,对牧民塔纳巴伊·巴卡索夫,肯定也会了解的。为什么不是这样呢?他们会互相了解,互相尊重的,这一点,他深信不疑,所以才说了上面这些话。
塔纳巴伊来到街上,朝汽车站走去。在一个出售啤酒的售货棚旁边,两个工人正往车上装空酒桶。一人站在车上,另一人滚着酒桶,往上送。滚桶的人偶一回头,看到了一旁走过的塔纳巴伊,他愣住了,脸色都变了。这是别克塔伊。他压住滚动的酒桶,两只小小的滴溜溜转的眼睛留神地、敌意地瞅着塔纳巴伊,仿佛在等着,看他会怎么说。
“喂,你在那里干什么,睡着了还是怎么的?”站在车上的人生气地喝道。
酒桶直往下滚,而别克塔伊,顶着桶,稍稍弯着腰,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塔纳巴伊。
但是塔纳巴伊没有理他。“原来你在这里。在这里。好极了。没什么可说的。总算找了个啤酒铺的差使了。”塔纳巴伊一边想着,一边继续朝前走去。“这小伙子会毁了吗?”
他思索着,不禁放慢了脚步,“本来,也可以很有出息的。也许该跟他谈一谈?”他可怜起别克塔伊来,本想走回去,原谅他过去所做的事,只要对方能回心转意就行。但是塔纳巴伊没有这样做。他明白,要是对方知道了他已经被开除出党,那就什么也谈不成了。塔纳巴伊不想给这个尖酸刻薄的小伙子留下什么把柄来挖苦自己,嘲弄他的命运,讥笑他信守不渝的事业。就这样,他走开了。他搭上了一辆顺路的汽车出了城,一路上老想着这个别克塔伊。那人顶着滚动的啤酒桶,稍稍弯着腰站着,正留神地、期待地盯着他——那副样子,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了。
后来在审讯别克塔伊时,塔纳巴伊在法庭上只提到他扔下羊群这件事。其他的,塔纳巴伊什么也没说。他多么希望别克塔伊能最终明白过来是他错了,希望他有所悔悟。
可是,看来那人毫无悔改之意。
“等蹲满了日子,你还是来找我。咱们好好谈谈,看下一步怎么办。”塔纳巴伊对别克塔伊说。而对方却一声没吭,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抬。就这样。塔纳巴伊离开了他。
在他被开除出党以后,他对自己失去了信心,总感到矮人三分似的。不知怎么搞的,变得缩手缩脚起来了。这一辈子,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竟会变成这副模样。谁也没有责难地,但他总是躲着人。尽量少言语,更多的时候,只是保持沉默,一言不发。
第二十三章
溜蹄马古利萨雷一动不动地躺在篝火旁、头枕在地上。生命正悄悄地离它而去。它的喉咙嘶哑了,呼啸呼呼啸着粗气,瞳孔扩大了,眼睛失神了,直勾勾地瞪着髯火,四条腿变得象棍子一样僵硬了。
塔纳巴伊跟他的溜蹄马告别,对它说着诀别的话:“你是一匹伟大的马,古利萨雷。你是我的朋友,古利萨雷。你带走了我最美好的岁月,古利萨雷。我会永远记住你的,古利萨雷。就在此刻,在你跟前,我回想起你的一生,因为你快要离开人世,我的出色的骏马古利萨雷。有朝一日,咱们还会在那个世界上见面的。但是我不会在那里听到你的马蹄声了,因为那里没有路,那里没有土地,那里没有青草,那里没有生命。但是,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不会死去,因为我会时时刻刻念叨你,古利萨雷。你清脆的马蹄声,对我来说,永远是一支心爱的歌……”
塔纳巴伊思潮起伏,感伤万分。岁月,如同飞跑的溜蹄马,转眼之间便无影无踪了。
不知不觉,他们很快都变老了。也许,塔纳巴伊还不算太老。但是一个人的老与不老,往往不取决于他的岁数;有些人显得老态龙钟,仅仅是因为他已经意识到:他老了,他的年华已经过去了,往后只能了此余生了……
此刻,就在他的溜蹄马离开人世的夜晚,塔纳巴伊重又全神贯注地、仔仔细细地回顾了一生的往事。他深感遗憾的是,他衰老得太早了,遗憾的是,他没有下决心当时就听从那人的劝告。那人看来没有把他忘掉,是他亲自找到他,来到他身旁的。
这事发生在他被开除出党的七年之后。那时候,塔纳巴伊在萨雷戈马峡谷一带担任农庄的护林员。他和妻子扎伊达尔住在那里的岗棚里。两个女儿出去学习了,后来先后出嫁了。儿子在技校毕业后派到区里工作,也已经成家了。
有一年夏天,塔纳巴伊在一条小河边割草。已经到了割草的季节,万里晴空,天气炎热得很。峡谷里静悄悄的。只有草台在吱吱叫着。塔纳巴伊穿一条肥大的老式白布裤子,衬衣设有束腰,散在裤子外面。他挥动着咯吱作响的大镰刀,很有节奏地一割,一拉,堆起一垛垛的革来。他满心痛快地干着活,都没有注意到一辆“嘎斯”牌小汽车在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车里走出两个人,朝他走来了。
“您好,塔纳克,谢天谢地,”他听到旁边有人说话,便扭头一看,是伊勃拉伊姆。
这家伙还是那样机灵,胖鼓鼓的脸,挺着个大肚子。
“可把您找到了,塔纳克,”伊勃拉伊姆满脸堆笑说道,“区委书记亲自光临,来看望您了。”
“嘿,老狐狸!”塔纳巴伊想起他,不由表示佩服,“哪个朝代,他都走运。瞧,那副献殷勤的劲头!简直是少有的好人呐。就是会拍马屁,讨好别人!”
“您好。”塔纳巴伊提了握他的手。
“您不认得我了吧,老爷子?”同伊勃拉伊姆一起来的同志紧紧地握住塔纳巴伊的手,亲亲热热地问道。
塔纳巴伊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即答话。“我在哪儿见过他呢?”他思忖着。站在他面前的这个人,好象很面熟。但又好象不曾相识。那人年轻力壮,肤色黝黑,目光显得坦率而信任,穿一件灰色帆布上衣,戴一顶草帽。“城里来的什么人,”塔纳巴伊心想。
“这位同志……”伊勃拉伊姆想提醒一下。
“别忙,别忙,我自己来说,”塔纳巴伊打断了他的话,不出声地笑着说,“认出来了,我的孩子。怎能认不出呢!你好!看到你,真叫人高兴。”
他是克利姆彼可夫,就是那个在区委讨论开除塔纳巴伊出党时,那样勇敢地为他辩护的团委书记。
“好了,既然您认出来了,那让我们聊一聊吧,塔纳克。咱们沿河边走走。您呢,”
克利姆被可夫转身对伊勃拉伊姆说,“劳驾拿起镰刀,割一会儿草。”
那人手忙脚乱,赶紧脱下上衣。
“那当然啦,那太好了,克利姆彼可夫同志!”
塔纳巴伊和克利姆彼可夫穿过草地,来到河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
“您大概猜着了,塔纳克,我为什么事情来找您。”克利姆彼可夫说起来,“我来看看您。您还是那样硬朗,还能割草,这么说,身体还挺好的。这,我很高兴。”
“你说吧,我的孩子。我也为你高兴。”
“是这样,塔纳克,我来,是为了给你解解疙瘩。现在,您自己也清楚,发生了多大的变化。许多事情都上了轨道。这些,您知道得不比我差。”
“我知道。事实总归是事实。拿我们农庄的那些事,我还能评说评说。情况好象好转了。简直都难以置信了。前不久,我去了一趟‘五棵树’——那地方,有一年我在那里接过羔,吃足了苦头。现在,才叫喜人哪!盖起了崭新的羊圈。多好的羊圈,屋顶全用石板瓦砌的,能存得下五百多只羊。给羊棺们也盖了新房。旁边还有草棚,马棚。跟过去大不一样了。别的放牧点上也都一样。村子里也在大兴土木。每次回去,街上都盖起了一栋栋新房。但愿住后也这样兴旺下去。”
“这些,都是我们该做的事,塔纳克。但远远没有做好。往后一定会更好的。我找您,想谈谈那个问题。请您回到党内来吧!我们把您的那件事情重新审查过了。区委也讨论过了。常言说得好:尽管迟了,总比不干好。”
塔纳巴伊不作声了。他激动万分。他是又高兴,又难过。想起已往的一切,他心里的冤屈太深了!他不想再回忆往事,不想旧事重提了。
“谢谢你的宽心话,”塔纳巴伊对区委书记表示感谢,“谢谢你还没有忘记我这个老头,”他想了一会儿,直率地说,“我已经老了。我对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