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些母羊象事先约好了似的,接二连三,接二连三,接二连三地生个没完没了……
于是,塔纳巴伊的胸中燃起一股无名的怒火,气得他两眼发黑,闪着仇恨的凶光。
他恨这里发生的一切:恨这个糟糕透顶的羊圈,恨这些母羊,恨他自己,恨他过的这种日子,恨那些把他搞得焦头烂额、走投无路的种种原由。
想着想着,他忽然感到茫然起来了。这些想法简直把他弄糊涂了。于是他竭力想把它们排遣开去,但这些念头却并不退让,反而变得刻骨铭心:“这都是为了什么?谁让这么干的?既然不能保护羊群,干吗要繁殖它们?这都是谁的过错?谁?回答呀!究竟是谁?——是你,还有和你一样的那些牛皮大王、说什么,我们保证要赶上去,要提高生产,要超额完成任务。说得真漂亮!好吧,现在把你那些死羊羔都提起来吧,拿出来吧。把那只在水洼里倒毙的母羊拖走吧。让大伙儿瞧瞧,你是什么样的英雄!……”
特别到了夜里,当噗哧噗哧地走在没漆的泥泞和粪水里的时候,塔纳巴伊一想到自己的委屈和痛苦就难受得喘不过气来。唉!这些接羔的不眠之夜!脚下是一潭潭发酵冒泡的牲口。粪,头上还滴答滴答掉着黄泥汤。风扫过羊圈就象扫过旷野一般,不时把马灯吹灭。这时,塔纳巴伊便只得摸索着,磕磕碰碰地走。他怕压着新生的羊羔,便手脚并用地爬着。他找到了灯,点上了,借着灯光,他看到自己一双黑黑的、沾满了羊粪和血污的浮肿的手。
他已经好久没有照过镜子了。也不知道头发已经斑白,一下子苍老了好多。不知道现在人家管他叫老汉了。他没有心思顾上这些,也顾不了自己,连吃饭洗脸都没有工夫。
他不给自己,也不给旁人片刻的安宁。现在塔纳巴伊料到事情会彻底完蛋,便叫那个年轻妇女骑上马,对她说:“快跑,去找乔罗。对他说,让他立刻来一趟。他要是不来,你就传我的话;往后就甭想跟我照面!”
傍晚时分,那妇女回来了。她翻身下马,脸色发青,浑身湿透,说:“他病了,塔纳克。他躺在床上起不来。他说,过一二天哪怕没气了,也要赶来一趟。”
“但愿他病得还剩口气!”塔纳巴伊骂道。
扎伊达尔本想阻止他,但又不敢。哪能这么说话呢!
到了第三天,天才放晴。乌云好不容易散了,浓雾笼罩群山。风也停了。但是已经晚了。待产的母羊经过这些天已经瘦得皮包骨了,叫人看了都难受。你瞧,细细儿的腿上支着瘦骨群群的身子,还凸着一个大肚子。这哪象喂奶的母羊呵!再说那些已经生了的母羊和活着的小羊羔又有多少能熬到夏天,吃上青草,恢复元气呢?迟早会病死的。
即便不死,也不好了:既长不了毛,也长不了膘。
天刚放晴,又来了一场新的灾难:地又冻土了,到处结了冰。晌午时才暖和了些。
塔纳巴伊高兴起来;兴许,还有得救的希望。于是铁锹、草杈、粪筐又都用上了。得往羊圈里开个通道,哪怕窄窄的一小条也好,否则简直无法插脚。但这个活也无法多干一会儿。还得喂那些没了娘的羊羔,把它们抱到死了小羊的母羊眼前。那些母羊不肯喂。
小羊羔到处乱窜,要奶吃。那凉丝丝的小嘴逮着人的手指头便吸吮起来。把它们轰开了,一会儿又来舔你肮脏的衣服下摆。想吃奶呵!羊羔子哀哀叫着,成群地跟在你后面跑着。
真想痛哭一场,真想能长出三头六臂!对这几个妇女和一个小姑娘还能要求些什么呢?能顶下活来,就不错了。一连好几天了,她们身上的衣服都没有干过。塔纳巴伊一声不吭,只有一回,他实在忍不住了。那个放羊的老大娘想帮帮塔纳巴伊的忙,中午时就把羊群赶回羊栏了。塔纳巴伊跑出来看看,怎么回事。一看,急得他全身一阵火辣辣的:那些丰在互相撕食着身上的毛。这就是说,饥饿正威胁着羊群。他奔过来,冲到那女人跟前,吼道:“你怎么啦?老东西!你没瞅见吗?怎么不吭声?快给我滚!赶羊去!别叫羊停下来!别叫羊撕毛吃!把羊表走,一会儿也不准停下来,要不我要你的命!”
此外,还有更伤脑筋的事:那只母羊开始拒绝给它双生的小羊喂奶。母羊用角批,用蹄子踢,不让小羊挨近身边。而小羊乱钻着,摔倒了,哀哀叫着。这种情况表明,动物自卫这一无情法则在起作用:母羊本能地拒绝喂奶以争取自己活下来,因为母羊的体力消耗殆尽,确实已无力哺乳仔畜。这种情况如同传染病一般。只要有一只母羊开了头,其余的羊就跟着干。塔纳巴伊着了慌。他和女儿一起把这只饿得发了野性的母羊和小羊赶到外面,赶到羊栏眼前,开始强迫母羊喂奶。起先塔纳巴伊捉住母羊,让女儿抱着羊羔。但母羊乱转乱踢,挣扎着。小姑娘毫无办法。
“爹爹,羊羔子吃不着。”
“能吃着。就你是笨蛋!”
“不行,你瞧,羊羔子摔倒了。”小姑娘差点哭了。
“喏,你来捉住母羊,我来喂!”
但是小小的年纪能有多少气力呢!塔纳巴伊刚把小羊接过手来塞到母羊身下,小羊刚要吸奶,而母羊一下子挣脱开了,把小姑娘摔倒在地上,跑了。塔纳巴伊忍无可忍,“啪”一声,给了女儿一个耳光。他从未打过孩子,可这回失手了。小姑娘抽抽搭搭地哭起来。父亲走开了,狠狠地哼了一口,走开了。
塔纳巴伊转了一圈,又回来了。真不知如何对女儿赔个不是,而小姑娘却自己跑来了,说:“爹爹,母羊喂羊羔子了。我跟妈妈一起让小羊吃上奶了。现在母羊不轰小羊了。”
“那可太好了,好闺女,你真行!”
一下子,心里轻快些了。也未必那么糟糕。也许剩下的羊群还能保住。瞧,天气已经好转了。也许真正的春天突然到来,牧民的倒霉日子就要过去了。塔纳巴伊重又拼命干起活来。“干,干,干,——只有干,才能有救。
一天,计工员骑马来了。总算来了个人。小伙子问这问那没个完。塔纳巴伊本想让他见鬼去,但结果还是问开了:“这之前,你上哪儿去啦?”
“上哪儿?到各处羊群转呗!就我一个人,顾不过来啊。”
“别人那里怎么样?”
“好不了多少。这三天倒了大批的羊。”
“羊倌们都怎么说?”
“说什么,都骂娘。有几个都懒得开腔。别克塔伊这小子把我轰走了,不让进院。
他恶煞神似的,你就甭想近他的身。“
“是呀,我也不得空闲去他那儿瞧瞧。噢,等脱开身了,一定去一趟。那你呢,干什么来啦?”
“我?统计来啦。”
“能给我们点什么支援呢?”
“有。说乔罗要来。车队已经出发了。运来了干草和麦秸。把喂马的草料都给运来了。乔罗说,要死,不如让马死了。不过,听说车子在什么地方陷住了。瞧,什么鬼路!”
“路怎么啦?早先想什么去啦?我们这里呀,一辈子都是那个样。现在才来大车,帮得了多少忙?哼,我还得跟他们算帐呢!”塔纳巴伊威胁着说,“别问了。自个儿瞧去吧,数个数,记下就完了。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他突然不说下去了,去羊圈接羔了。今天又有十五六只母羊下了羊羔。
塔纳巴伊来回走动着,接着羊羔。一看,计工员塞给他一张纸,说:“这是死了多少头羊的记录,你签个字吧。”
塔纳巴伊连瞅都没瞅一眼就签了字。末了,使劲一划,这铅笔芯都断了。
“再见,塔纳克。说不定要给谁捎个话吧?清吩咐吧。”
“我没活可说,”不过,后来还是叫住小伙子,说,“你到别克塔伊那里去一趟。告诉他,明天上午我无论如何抽空找他去。“
塔纳巴伊算是白操这份心了。别克塔伊比他抢先了一步。别克塔伊自个儿来了,而且竟是如此……
当天晚上,又刮起风,下起雪来。雪虽不大,但到早上,地上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了。
羊栏里的羊群整宿站着,身上也是一层薄薄的雪。羊群现在无法躺下,都挤成一堆,一动不动地呆呆站着。饲料不足,为时太久了;春天跟冬天的搏斗,也拖得太长了。
羊圈里冷飕飕的。雪花穿过顶棚上的窟窿在昏暗的灯光下飞舞,徐徐下落,掉在快要冻僵的母羊和小羊身上。塔纳巴伊一直在羊群里奔忙,履行着自己的职责,如同激战后战场上的收尸队那样。他已经习惯了这些难湛的思想,愤慨变成了无言的狂怒。这种狂想,硬噎在胸,无法平息。他来回走着,靴子在粪水里啪嗒作响。他干着活,在这更深夜静的时刻,不时回想起已往的岁月……
那时候,他还是个小羊倌,跟他哥哥库鲁巴伊一起在一个亲戚家放羊。一年过去了,挣得的几个工钱只够付饭钱。主人把他们骗了,理都不理他们。就这样,哥儿俩蹬着烂毡靴,挎着小背包,两手空空地离开了东家。临走时,塔纳巴伊威胁着对东家说:“这一辈子我可记着你!”而库鲁巴伊明白,东家不吃这一套威胁。最好是自己也成为东家,添上牲口,置下田产。“我要当上东家,决不欺负帮工。”那时候,库鲁巴伊常常这么说。那一年,哥儿俩就分手了。库鲁巴伊找了另一家牧主,而塔纳巴伊上了亚历山大罗夫卡,给一个俄罗斯移民叶夫列莫夫当雇工。这个东家不算很富;只有一对健牛,两匹马,还有些耕地。主要种庄稼。常常把小麦运到小镇阿乌利埃一阿塔的磨坊去碾压。东家本人也一样从清早干到天黑。塔纳巴伊在他家主要是照料牲口。叶列莫夫为人严厉,但不能说不公道,讲好的工资照付不误。那时的吉尔吉斯贫苦人常常受亲朋邻里的盘剥,所以宁愿给俄罗斯人当雇工。塔纳巴伊学会了说俄语,常常到小镇阿马利埃一阿塔夫拉脚,见过一些世面。后来赶上了革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塔纳巴伊的好日子到来了。
塔纳巴伊回到了自己的小山村。新的生活开始了。那么令人神往,那么奔腾欢畅,简直叫人晕头转向。一下子,土地、自由、权利,什么都有啦!塔纳巴伊被选进了贫委会。在那些年月里,跟乔罗成了推心置腹的好朋友。乔罗能读能写,那时候教青年学字母,教他们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拼读。塔纳巴伊真需要文化:无论如何,是个贫委会委员呀!后来他跟乔罗一起,入了团,又入了党。一切进行得顺顺当当,穷哥儿们扬眉吐气了。等集体化一开始,塔纳巴伊真是一个心眼扑在这桩大事上了。是呀,不是他,又是谁能为农民的新生活而奋斗,为把土地、牲口、劳动、理想这一切都变成公共的财富而拼命呢!打倒富农!严峻的急风暴雨的时刻到来了。白天,他马不停蹄;夜里,他大会小会不断。富农的名单定出来了。牧主、阿匐和其他各式各样的财主,象地里的杂草一样,统统提出来了。是呀,地里要长新苗,就得清除杂草。没收富农财产的名单里也有库鲁巴伊。那阵子,当塔纳巴伊热心奔波、开会熬夜的时候,他的哥哥跟一个寡妇成了亲,家业兴旺起来。他家有不少牲口:一群绵羊,一头母牛,两匹马,一匹下奶的母马和一匹小马驹子,还有犁耙等不少农具。收割季节还雇上几个短工。不能说他是个财主,但也不是穷户。他活儿干得扎扎实实,日子过得富富裕裕。
在村苏维埃的会议上,当讨论到库鲁巴伊时,乔罗说:“同志们,咱们考虑一下:是没收他的财产,还是不没收?象库鲁巴伊这样一些人,对集体农庄还是有用的。要知道,他本人也是穷苦人出身,也没有搞过什么敌对的宣传。”
大家各说各的。有的赞成,有的反对。最后轮到塔纳巴伊表态了。他无精打采地坐在那里,象只老鸦。虽说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还是兄弟呀。现在得向自己的哥哥发难了。平时哥儿俩和睦相处,虽说不常见面,各人忙各人的事情。要是说;不动地算了,那别人会怎么样呢?——谁没有个亲朋好友的。要是说:你们看着办,——那难会想,好,自己乘机溜了。大家等着,看他怎么说。在众日睽睽之下,他的心使越发变得冷酷无情起来。
“你啊,乔罗,老是这样!”他抬高嗓门,大声说道,“报上老说那些书呆子——那些知识分子。你可也是个知识分子!你老是犹豫不定,胆小怕事,总怕出错。有什么好犹豫的?既然名单里有,这就是说,是富农呗!别讲情面!为了苏维埃政权,哪怕是我的亲生老子,我也不怜借。他是我的哥哥,这点你们不必为难。不用你们去,我亲自去没收他的财产!”
第二天,库鲁巴伊先来找他了、塔纳巴伊对他冷冰冰的,连手也不伸。
“凭什么把我划成富农?难道咱们俩不是一块儿当雇工的?难道咱们俩不是一起给财主赶出家门的?”
“扯这些现在没用。你自己就是个财主了。”
“我算什么财主?都是靠劳动挣来的。你们把东西都拿走,我也不心疼。只是干什么把我往富农里撵?塔纳巴伊,你得敬畏真主!”
“不管怎么说,你是敌对阶级。所以我们就得把你除掉,才好建设集体农庄。你挡着我们的路,我们就得把你从路上甩开……”
这便是他们的最后一次谈话。已经二十年了,他们两人至今从未说过一句话。当库鲁巴伊被遣送到西伯利亚时,村子里议论纷纷,呵,有多少流言蜚语!
说什么闲话的都有。有人甚至说,当库鲁巴伊在两名骑警押送下离开村子时,他耷拉着脑袋,目不旁树,跟谁也没有搭理。可是一出村子,当穿过一片麦地时,他却猛扑在一片青苗上——那是集体农庄的第一块冬麦地。说他连根拔起一把把青苗,又踩又揉,活象一头掉进陷讲的困兽。据说,骑警好不容易才制服了他,然后押着他走了。都说库鲁巴伊离去时一路上痛哭流涕,不断地咒骂着塔纳巴伊。
塔纳巴伊对此并不怎么相信。“敌人造的谣,想这么来把我搞臭。哪有的事,难道我就屈服不成了?”他这样自我安慰说。
开镰前,有一次塔纳巴伊夫地里各处看看。呵,真是赏心悦目!这一年的庄稼长得好极了,麦穗沉甸甸的,真招人喜爱。正巧他碰上那块麦地,——就是库鲁巴伊离村时绝望地挣扎、发疯地糟蹋青苗的那片麦地。四周的麦子象堵矮墙,而这片地,却象公牛在这里干过架似的,全都给踩了,毁了。他也干裂了,到处长满了滨藜。塔纳巴伊看到这一切,便勒住了马。
“嘿!你这个恶棍!”他小声愤愤骂道,“居然祸害集体农庄的庄稼,这么说,你就是富农。不是富农是什么!……”
塔纳巴伊骑在马上,停留多时。他默默无语,脸色阴沉沉的,一双眼睛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后来,他猛地勒转马头,头也不回,径自离去了。在这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总是绕道而行,避开这块倒霉的地方,直到收割完庄稼,那片地经过牲口的践踏,和周围的地变得一样时为止。
那个时候,很少有人为塔纳巴伊辩护。
多数人只是指责他:“真主保佑,可千万不要有个这样的兄弟。哪怕孤单一人,也强些。”
也有人当面不客气地刺他。
是啊,说句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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