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叫,呼唤着马群,让母马、儿马都跟它一起在辽阔的长满艾蒿的草原上飞跑。但是铁链子紧紧地束缚着它。它孤零零的,拖着叮当作响的链子,象个逃犯,一步一蹦,一步一跳地走着。四野里空荡荡、黑沉沉、冷清清的。阵阵夜风刮得月儿闪烁。当溜蹄马蹦跳着,抬起头,随后象块巨石那样倒在地上,垂下脑袋时,月亮仿佛在它的眼前升起了。
忽明忽暗,忽明忽暗……眼睛都看累了。
铁链叮当作响,腿上鲜血淋淋。一蹦,一跳,又一蹦,一跳。四野里黑沉沉、空荡荡的。带着这到脚镣走了多久呵!带着这副脚锻,寸步难行呵!
在峡谷口上,燃烧着一堆篝火。溜蹄马感到身下的泥地又冷又硬,它的一侧已经冻僵了……
第十一章
两星期后,又该转移到新的放牧地点,又该进山了。待上整个夏天,整个秋天和冬天,直到来年开春。搬一次家可真费劲呀!也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多破破烂烂的东西。难怪吉尔吉斯人有句老话:要是你觉得穷,你就不妨搬搬家。
该着手准备搬迁了,有多少杂七杂八的事该做——得去磨坊,上市场,找鞋匠,去寄宿学校看看儿子……塔纳巴伊成天象失魂落魄似的,那些天,在他老婆眼里成了个怪人。一大清早连句话都来不及说,就急急匆匆跑去放马去了。中午回来吃饭的时候,脸色阳汉,神情激动。时时刻刻象在等着什么意外,总是那样提心吊胆的。
“你怎么啦?”扎伊达尔探问道。
他总是默不作声,只有一次说了,“前几天我做了个噩梦。”
“你这是跟我打马虎眼吧?”
“不,是真的。老是摆脱不开。”
“活到这一天了!难道不是你,在村里带头不信鬼神的?难道不是你,遭到了那些老太婆的咒骂的?塔纳巴伊,你这是老啦。你呀,成天围着马群转,眼下要搬迁了,你却满不在乎。难道我一个人能照应两个孩子?你最好去看看乔罗。正正派派的人在搬迁前总得探望探望病人的。”
“来得及,”塔纳巴伊挥挥手说,“以后再说。”
“以后什么时候?你是怕困苦还是怎么的?咱们明天一起回去,把孩子们也带上。我也该回去一趟才是。”
第二天,他们请邻居的一个小伙子照看着马群,全家骑上马动身了。扎伊达尔带着小女儿,塔纳巴伊带着大女儿,让她们坐在马鞍前面,回村去了。
他们在村子的街上走着,同遇见的熟人一一打着招呼。在打铁铺附近,塔纳巴伊突然勒住了马。
“你等等,”他对妻子说。他下了马,把大女儿抱到妻子身后的马背上。
“你怎么啦?上哪儿去?”
“我马上就来,扎伊达尔。你先走吧。告诉乔罗,说我马上就来。办事处中午关门,有件急事得办。另外,得去趟打铁铺。弄点马掌和钉子,到搬迁时用。”
“两个人不一起去,怕不太好。”
“不要紧,没什么的。你先走吧,我马上就来。”
塔纳巴伊既没有上办事处,也没有去打铁铺。他直奔马厩而去。
他急急冲冲的,也没叫唤谁,径直走进了马棚。马棚里半明半暗的,他的眼睛好一阵才慢慢习惯。他直感到嘴里发干。马棚里空空的,没有一点声音:所有的马都出去了。
塔纳巴伊朝四围察看一下,如释重负似地嘘了口气。他从边门走进院子,想看看马倌。
可结果,他看到了这些天来一直担惊受怕的事。
“我早知会这样,这些混蛋!”他捏紧拳头,小声骂道。
古利萨雷站在凉棚下,尾巴上缠着绷带,脖子上系着绳子。在两条撇得很开的后腿中间,夹着一个血肉模糊的、水罐那么大小的鼓包。溜蹄马一动不动地站着,没精打采地把头埋在饲料槽里。塔纳巴伊咬着嘴唇,气得直哼哼,本想走到溜蹄马跟前,但实在没有这个勇气。他心里难受极了。瞧着这空荡荡的马棚,空荡荡的院子,瞧着那孤零零的骟马古利萨雷,他揪心似地难受。他转过身来,一句话没说,慢慢地走开了。事情已无法挽回了。
晚上,当他们才回到家里,塔纳巴伊伤心地对妻子说:“我的梦应验了。”
“怎么啦?”
“刚才作客时不便说。古利萨雷往后不会再跑回来了。你知道他们干什么啦?把马骟了,这些混蛋!”
“我知道了。所以才拖着你回村一趟。你怕听这个消息,是吧?有什么好怕的?你又不是小孩子!骟马,这不是头一回,也不会是最后一回。自古以来就这样,往后,还是那样。这事谁都明白。”
对此,塔纳巴伊无言以对。只是说:“不,反正我觉得,我们这个新来的主席不是好人。我心里明白。”
“哟,你算了吧,塔纳巴伊,”扎伊达尔说,“把你的溜蹄马给骟了,一下子连主席也变成坏人了。干什么这样呢?他是新来的人。事情一大摊,困难不老少。乔罗都说了,现在上头正在研究农庄的情况,会给点支援的。说正在制订一些计划。你呀,看问题总不合时宜,咱们在山沟沟里呆着,能知道多少呀……”
吃完晚饭,塔纳巴伊又去放马去了,在那里一直呆到深夜。他骂自己,他强使自己把那些事都忘掉。但是,白天马棚里所见的情景怎么也赶不开会。他绕着马群,在草原上兜着圈子,一边思量开了:“兴许,真的不能这样看人?当然,这样不好。想必是我老了,放了整整一年的牲口,什么情况都闹不清了。可是,这样的苦日子,要熬到哪年哪月呢?……你要听听他们说的,好象一切都满不错的。得了,就算我错了吧。谢天谢地,我错了倒好说些。可兴许,别人也都这么想呢……”
塔纳巴伊在草原上来回兜着圈子,他,满腹疑团,苦苦思索,但又找不到答案。他不禁回想起刚刚建立集体农庄时的情况。那阵子人人都满怀希望,他们也一再向大家保证,以后要过上幸福的日子。接着,就是为这些理想拚死斗争。把旧事物彻底埋葬,把一切都翻个个儿。结果怎样呢?——开头,日子过的真不赖。要不是后来这场该死的战争,还会过得更好些。可现在呢?战争过去了多少年了,农庄的家业就象座破毡包,成天修修补补。今天这儿打了块补丁,明天那儿又露出了个窟窿。什么道理呢?为什么农庄不象从前那样,是自己家的,倒象是别人家的呢?那阵子会上作出的决定就是法律。
人人都清楚,这个法律是自己订的,所以非得照办不可。可现在的会议——尽扯些空话。
谁也不管你的事。管理农庄的,好象不是在员群众,而是某个外来人。仿佛只有外来人才更高明,才知道该做什么,怎么干更好,怎样才能把经济搞上去。农庄经营,今天这个样,明天那个样,来回折腾,不见半点成效。碰上什么人,都叫人提心吊胆的——随时随地会给你提几个问题:喂,你可是党内的人,农庄成立时嗓门扯得比谁都高,你现在倒给我们解释解释,这是怎么搞的?怎么回答他们呢?哪怕上头召开个会,讲点情况也好。哪怕问一问,谁有什么想法,什么担忧也好。可不是这样。区里来的特派员好象眼光前的也不一样。从前,特派员深入群众,平易近人。可现在,一来就钻进办事处,冲着农庄主席直嚷嚷。至于村苏维埃,从来就不理不睬。在支部会上发起言来,颠来倒去就是国际形势,至于农庄情况,好象就无关紧要了。好好干活,完成计划,这就完了……
塔纳巴伊还记得,不久前来了那么一位特派员,滔滔不绝地谈什么学习语言的新方法。当塔纳巴伊想跟他谈谈农庄情况时,那人翻了个白眼,说什么,你这个人思想有问题。不予置理。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的呢?
“等乔罗病好起床了,”塔纳巴伊决定,“我们得好好谈谈心。要是我搞糊涂了,就让他说明白了。可要是没错呢?……那会怎么样?不,不,这不可能。当然是我错了。
我算什么人?一个普普通通的牧民,马倌。而上头——都是些大人物,他们高明……”
塔纳巴伊回到毡包,久久不能入睡。他绞尽脑汁,思索着;问题何在?可依旧找不出答案来。
搬迁的事缠住了身,结果也没来得及跟乔罗谈谈这些心事。
牲口又要进山了,在那里要度过整个夏天,整个秋天和冬天,直到来年开春。河边,河滩地上又走过一群群的马、牛、羊、骆驼和马驮着什物。四野里人声嘈杂。女人的头巾和衣裙五光十色,姑娘们唱着离别的歌。
塔纳巴伊赶着马群,经过一片很大的牧场,然后上了村边的小山包。在村子尽头,依旧是那所房子,那个院子——那地方,他曾经骑着他的溜蹄马去过多次。心头一阵痛楚。如今对他来说,既失去了那个女人,也失去了溜蹄马古利萨雷。一切都成了往事。
那时光,如同春天飞过的一群灰雁,但听得空中一阵啼叫,转眼就无影无踪了……
……骆驼妈妈跑了许许多多天,叫呀,喊呀,寻找自己的小宝贝。你在哪儿,黑眼睛的小宝贝?答应一声呀!奶水哗哗流着,从胀鼓鼓的乳房一直流到腿上。你在哪儿?
答应一声呀!奶水哗哗流着,从胀鼓鼓的乳房哗哗流着。白花花的奶水呵!
第十二章
那年秋天,塔纳巴伊·巴卡索夫的命运突然发生了变化。
他过了山隘,来到山前地带的秋季牧场,准备过几天再把马群赶进山里过冬。
正在这时候,农庄来了个人。
“乔罗派我来的,”那人对塔纳巴伊说,“叫你明天回村,然后再去区里开会。”
第二天,塔纳巴伊来到农庄办事处。乔罗早在他那间党支部的小屋里了。看上去,他的气色比春天时好得多。不过,他发育的嘴唇和消瘦的身子表明他的病始终没有好。
他精神勃勃,忙得不可开交,身边围着不少人。塔纳巴伊为他的朋友感到高兴。看来,又挺过来了,又能重新工作了。
只剩下他们两人时,乔罗瞅了一眼塔纳巴伊,摸了摸陷下去的粗糙的面颊,笑眯眯地说:“塔纳巴伊,你可不见老,还是老样子。咱们多久没见面啦?——打春天起吧?马奶酒加上山里的空气,这可是灵丹妙药!……我可是老了不少,也是上了岁数了……”
乔罗沉吟片刻,谈起正事来,“是这么回事,塔纳巴伊。我知道,你准会说:这是得寸进尺。好比无赖,你给他一匙汤,他就会一而再,再而三要个没完没了。又得找你来啦。明天咱们一起去开畜牧业会议。畜牧业现在很糟糕,特别是养羊,又特别是咱们的农庄。一塌糊涂,简直没救。区委号召:把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派到落后的地方去——派去放羊去。你帮帮忙!以前让你去放马,你帮了忙,谢谢你啦。这回,你还得帮帮忙。要你接一群母羊,当羊倌去。”
“你的主意,可变得快呀!乔罗。”塔纳巴伊说完不作声了,心想:“放马,我已习惯了。放羊,可有点乏味!再说,谁知道这一摊子事会怎么样呢?”
“塔纳巴伊,这事也由不得你啦,”乔罗又说,“没有办法,这是党派的任务。别有气,往后,你再跟我算帐,不过,得象老朋友那样讲点交情。有什么事,我来负责……”
“那还用说,总有一天我要好好跟你算算帐的。你甭高兴!”塔纳巴伊笑起来。他没有想到,过后不久,他真的记恨乔罗了……“至于放羊的事,还得考虑考虑,跟老婆商量商量……”
“好吧,你考虑考虑吧。不过,明天一早,你得拿个主意。明天的大会得发个言。
至于扎伊达尔,你可以过后再跟她商量,把情况给她讲清楚。我呢,有机会亲自找她一趟,跟她聊聊。她是个聪明人,会明白事理的。你呀,要离了她,脑袋早不知丢哪儿了呢!“乔罗开了个玩笑,”她在那里过得怎么样?孩子们都好吗?”
于是两人就聊起家常来,谈到了病痛以及这样那样的事情。塔纳巴伊一心想同乔罗作一次长谈。可后来,从山里叫回来的几个放牲口的人进来了。乔罗看了一下表,急着要走。
“这样吧,把你的马牵到马棚去。已经决定了,明天一早大家坐卡车去。你知道,我们分到了一辆汽车。再过些日子,还能弄一辆。日子好过了!我马上就得走,让七点准时赶到区委。主席已经在那里了。我想骑上溜蹄马,黄昏前一定能赶到。这马,一点也不比汽车跑得慢。”
“怎么,难道古利萨雷归你骑了?”塔纳巴伊吃惊地问,“这么说,主席真给你面子啦……”
“怎么说呢!面子不面子说不上,不过他倒是把马给了我了。你知道,倒霉透了,”
乔罗两手一摊,乐呵呵地说,“不知为什么,古利萨雷恨透了这个主席。简直叫人莫名其妙。发着野性,就是不让挨近身边。这么试,那么试,都没用!打死也不行。等我去骑,——马就走得好好的。你把它调练得真行!你知道;有时候心脏病犯了,心疼得厉害,可一骑上溜蹄马,等它跑起来,疼痛一下子就过去了。单为这件事,我这一辈子也得当支部书记:它会给我治病哩!”乔罗笑了。
塔纳巴伊可笑不起来。
“我也是不喜欢他,”他嘟哝了一句。
“谁?”乔罗一边擦着笑出来的眼泪,一边问道。
“主席呗。”
乔罗的神色变得严肃起来。
“到底什么地方叫你不喜欢呢?”
“不清楚。我总觉得,他这个人没有能耐,不仅如此,还心狠手辣。”
“你知道,你这个人难得叫你称心如意。这一辈子你老是责备我,说我心肠太软。
而这位,看来你也不喜欢……不过,我也不太了解。我这是刚出来工作,日子不长,暂时还看不准。”
两人都不作声了。塔纳巴伊本想原原本本跟乔罗说说给古利萨雷钉脚镣的事,说说骟马的事,可又觉得,谈这些事此刻既不得体,再说也没有多少说服力。为了打破这种沉默,塔纳巴伊便谈起刚才提及的、叫他高兴的好消息来:“给了一辆卡车,这太好了。这么说,眼下各个农庄都通汽车了。应该,应该。早就应该如此了。你一定记得战前咱们分到第一辆吨半卡车的情景。还开了一次群众大会哩。怎么着,农庄有了自己的卡车啦!你站在车上还讲话了:‘瞧,同志们,这是社会主义的成果!’可后来,卡车开上了前线……”
是的,有过这样的岁月……美妙的岁月,恰似那初升的太阳。何止卡车呢!有一回,从丘伊斯克运河工地回来时,有人还买回了几台留声机——也是破天荒头一回。这下,整个村子听新歌听人了迷!那时候正值夏末季节。一到晚上,人们都拥到有留声机的人家。有时,索性把留声机搬到大街上,大家听呀听的。老是放着那张《系着红头巾的女突击手》的唱片。“哎,系着红头巾的女突击手,你最好给我沏壶香茶!……”对大家来说,这也是社会主义的成果……
“你记得吗,乔罗,开完大会,大伙儿拥上了卡车,——把车挤得满满当当!”塔纳巴伊眉飞色舞地回想起来,“我举着一面红旗,站在驾驶室旁,简直象过节一样高兴。车子兜着风,一直开到火车站,从那里沿着铁路又开到了下一站——都开到哈萨克斯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