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古利萨雷! 作者:[苏联] 钦吉斯·艾特玛托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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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别了,古利萨雷! 作者:[苏联] 钦吉斯·艾特玛托夫-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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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被人遗忘了。现在不需要脚镣了。可还有些东西也绝迹了,这才可惜呢。用白银、黄铜、木头、皮子,能做出多么精致的饰物和用具!过去的东西价钱不一定贵,但件件美观大方,而且各不相同,各有特色。眼下,这些东西没有了。现在光一种铝,就能压出各种各样的东西来,什么杯子啦,碗啦,匙啦,挂钩啦,盒于啦……领且不论走到哪儿,东西都是一个模样。未免太单调了!另外,那些做马鞍的巧匠,现在也寥寥可数了。从前做的鞍子有多出色!每个鞍子都有一小段故事:谁做的,什么时候做的,为谁做的,对方又是怎样酬谢你的劳作的。不久的将来,想必所有的人出门都坐小汽车了,——据说,现在的欧洲就是那样。人人都坐一种类型的汽车,只能根据车牌号才能区别开来。而祖先的本事,我们都给忘了,古老的手工艺给彻底埋葬了。要知道,每一件劳作都凝聚着艺人的心血和智慧哩……

  有时候,“塔纳巴伊突然间会发生这种情况:一谈起民间手艺来,他便憋了一肚子火,但却弄不清楚,手工艺的绝迹到底是谁的过错。要知道,年轻的时候,他本人就是这类老古董的死对头。有一次在共青团会上,他慷慨陈词,扬言要消灭毡包。他也不知从哪儿听来的,说什么毡包是革命前的住处。所以应当消灭。”打倒毡包!旧时的生活我们过够了!“

  于是,就开始“清算”起毡包来。家家盖起了新瓦房,把包统统给拆了。毡子爱怎么剪就怎么剪,木头支架拿来做篱笆,搭牲口棚,有的甚至当柴烧……

  后来终于发现:游牧生活要是高了毡包,简直不可思议。至今塔纳巴伊都感到吃惊,他居然说出这种咒骂毡包的混帐话来。其实,对游牧人来说,没有比毡包更好的住处了。

  他怎么没有看到,毡包是自己祖先的一个绝妙的发明创造,其中每一个细小的部件,都是集中了祖祖辈辈长年累月的经验,都是经过无数次精确的校正的。

  现在他住的毡包是老人托尔戈伊留下来的。包上尽是窟窿,毡子都熏黑了。这毡包年头不小了,要说还能凑凑合合用着,那多亏扎伊达尔的好耐性。三天两头修呀补的,才把毡包整治得象个住房的样子。但过不了一两个礼拜,脱了毛的毡块又四分五裂,到处开了天窗:又灌风,又掉雪,又漏雨。于是老婆又得重新修补。这事没完没了。

  “到何年何月,咱们才不遭罪呢?”连她也发起牢骚来了,“你瞧瞧,这哪儿是毡,都糟烂了,一抖落,全碎了。你再瞧瞧,这些木头支架都成什么玩意儿了!说出来都叫人寒且你哪怕想办法弄几张新毡子来也好。你是不是一家之主?咱们也得过上几天人过的日子……”

  开头,塔纳巴伊一再安慰她,答应想办法。一次他回到村里,顺便提及他要做个新包时,发现老的手艺人都去世了,而年轻人对此一窍不通。另外,毡包用的毡子,农庄里也没有。

  “笑了,你就给点羊毛,我们自己来编毡子。”塔纳巴伊央求说。

  “什么羊毛!”对方回答说,“你怎么啦,从月亮上掉下来的吗?所有的羊毛都按计划上缴了。生产单位哪怕一公分都不让留下……”于是对方建议他换个帆布帐篷。

  扎伊达尔断然拒绝:“宁愿住破毡包,也不住帐篷!”

  那阵子,许多牧民被迫搬进了帐篷。但这算什么住房?既不能直起身来,也不能随地坐下,连个火都不能拢。夏天热得难受,冬天冻得连狗都呆不住。也不让你痛痛快快放点东西,也没有炉灶,也无法收拾得漂漂亮亮。来了客人,你都不知道把他们往哪儿让。

  “不行,不行!”扎伊达尔一再反对,“随你的便,反正帐篷我不住。那玩意儿单身汉暂时住住还凑合,我们可是拖家带口的,还得给孩子们洗澡什么的,还得教养他们。不行,反正我不搬。”

  有一回,塔纳巴伊凑巧碰上乔罗,就把这事跟他说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主席?”

  乔罗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这件事,咱们两人当时就应当考虑周到。还有上头我们的领导。这阵子呢,信也写了好几回了,就是不知道上头怎么答复。只说,羊毛是贵重物资,老缺货,还要出口。说什么,留生产单位使用似乎不合适。”

  这之后,塔纳巴伊就不作声了。看来,他自己也有一份错。只好暗自嘲笑自己的愚蠢:“不合适!哈哈哈!不合适!”

  他的脑子里好久好久都没有甩开这个残酷无情的字眼——“不合适”。

  就这样,他们还是住在那个补丁落补丁的旧毡包里。其实,要补好这毡包也不难,只要给点普通的羊毛就成了。而农庄里剪下的羊毛,顺便说一句,论吨计算……

  塔纳巴伊提着脚镣,朝自家的毡房走去。他感到,这包是那样的破破烂烂,不禁满腔愤恨。他恨自己,恨这副把溜蹄马的腿弄得血肉模糊的脚镣。他恨得咬牙切齿。这时候,两个前来捉拿古利萨雷的马倌,正撞在他的火头上。

  “拿走!”塔纳巴伊大喝一声,他气得嘴唇直打哆曲,“把这副脚镣交给主席,对他说;要是再敢给溜蹄马钉上,我就用这副脚镣砸碎他的脑壳!就这么说?……”

  这番话他是不该说的。唉,不该说的!他那种火暴的脾气和耿直的性格,是从来也得不到好结果的…… 
第九章
 
  万里晴空,阳光灿烂。春姑娘晒得都眯缝起眼睛来了。那嫩绿的新叶,象她的卷发;那田野上的薄雾轻烟,象她的衣衫。随着她春意的步伐,那青青的小草,破土而出,简直要顶着脚钻出来啦。

  在马厩旁边,一群孩子正在玩扔棍子的游戏。有个机灵的小鬼先把一根削尖的小木棍住空中一抛,然后再用木棍使劲一击,木棍就沿着大路飞过去了。再用一根棍子量距离——一,二,三……七……十……十五……那些吹毛求疵的公正人在一分吵吵嚷嚷地挤着,监视着不让搞鬼。一共是二十二。

  “原先是七十八,现在是二十二,”小家伙数着,算着,突然高兴得跳起来,叫道,“一百罗,一百罗!”

  “乌拉,一百罗!”大家跟着嚷嚷。

  这么说,分毫不差了。不多也不少,刚刚好!现在,玩输了的孩子就得“吹嘟嘟”。

  赢了的孩子重又回到划定的圈子里,再奶一次尖木棍。扔得越远越好。所有的孩子都一窝蜂拥到木棍落下的地方。然后在那里再仍一次,这样一连扔三次。输了的孩子差点哭鼻子了:那么远的距离他都得“吹嘟嘟”!可游戏的规矩是不兴破坏的。“干什么站着呀,吹呀!”

  那孩子满满地吸了一口气,飞快地跑着,一边急急念道:阿克巴伊,科克巴伊,别把小牛犊赶到地里,你赶呀赶,反正赶不到地里,得了吧,你就甭赶啦。

  嘟嘟嘟……

  脑袋都快要作了,而他还在嘟嘟嘟的。可是他没能跑到划线的圈子。还得返回来,重新开始。这一回,又没有跑到。玩赢了的孩子欢呼雀跃。既然一口气跑不到,那就当毛驴吧!他爬到吹嘟嘟的孩子背上,那孩子就当了毛驴,驮着他。

  “驾,向前冲啊!驾,快点跑呀!”骑手磕着腿,催赶着毛驴,“孩子们,你们瞧,这是我的古利萨雷!瞧,它跑得跟溜蹄马一模一样……”

  这个时候,古利萨雷正在院墙后的马棚里站着。它烦恼不堪。不知为什么今天没有给它备鞍。从清早起,既不喂料,也不给饮水。好象把它忘了。马棚里早就空空的了:驾驭的马早就陆续拉走了,供坐骑用的马也都牵走了。只有它,日在单马栏里……

  马倌们正在出粪。孩子们正在墙外闹着玩。此刻要能飞到马群那里,飞到草原上,该有多好!它仿佛看到无边无际的草原,看到马群在那里自由自在地游荡。在马群上空,飞过一群灰雁,拍打着翅膀,在互相呼唤……

  古利萨雷动了一下身子,想挣脱开系着的链子。不行,这回用了两根铁链子把它死死地系住了。兴许,马群会听到它的声音的吧?古利萨雷把头伸到顶棚下的窗口,一边在木板上来回倒换着蹄子,一边拖长声音,使劲地嘶叫起来,仿佛问:“你——们——在——哪——儿——?……”

  “别叫了,恶鬼,吵死了!”马倌跳过来,对它扬了扬铁锹,然后,冲着门外的什么人喊道:“拉出来吗?”

  “拉出来!”院里回应着。

  于是,两个马倌把溜蹄马拖到院子里。呀,有多亮堂!空气多好!溜蹄马的鼻子轻轻翕动着,呼吸着春天醉人的空气。树叶散发着苦涩的气味,还有一股潮湿的泥土气息。

  全身的热血在沸腾,最好能立刻飞跑开去。古利萨雷轻轻跳动了一下。

  “站住!站住!”立即有好几个声音喝住它。

  怎么今天有这么多人围着它?袖子都卷得高高的,一双双手毛烘烘的,都挺有劲。

  一个穿着灰长袍的人,在一块白布上摆上一件件亮晃晃的金属器具。这些器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刺入的眼睛。另一些人拿着绳子。哦,新主人也在这里!穿着一条肥大的马裤,劈开两条又粗又短的腿,神气活现地站在那里。跟大家一样,皱着眉头,只是袖子没有卷起。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来回扭着制服上的扣子。昨天,他身上又发出了那股难闻的臭味了。

  “喂,站着干什么,开始吧!就开始吗,卓罗库尔·阿尔丹诺维奇?”伊勃拉伊姆请示主席说。对方默默地点了点头。

  “来,动手吧!”伊勃拉伊姆手忙脚乱起来,他急急地把自己的狐皮帽子挂到马棚门上的钉子上。帽子掉了下来,正好落在一堆牛粪上。伊勃拉伊姆带着厌恶的神色抖落着帽子,又重新戴上。“您最好稍稍高远点儿,”他说,“保不住马蹄子会踢了您。马可是笼头笨脑的笨家伙,随时随地会给你两下子的。”

  古利萨雷一阵抽搐,感到脖子上套上了一根鬃制的套索。毛扎扎的。鬃索在胸前打了个活结,一端扔到上头,落到腰上。他们要干什么?不知怎的又把鬃索扯到后腿的踝骨上,不知怎的又把四条腿都给相上。古利萨雷暴怒起来,打着响鼻,斜瞪着眼睛。这是干什么呢?

  “快!”伊勃拉伊姆催促着,突然扯着嗓子,尖叫一声,“放倒!”

  两双有劲的毛烘烘的手,猛地把鬃京住身边一拽,古利萨雷“啪哈”一声,立即倒在地上。太阳翻了个筋斗,地震得发颤。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它侧身躺着?为什么张张脸都奇怪地扯长了?为什么树变高了?为什么它躺得那么难受?不行,这很不对劲。

  古利萨雷晃了一下头,整个身子抽动了一下。鬃索,象烧红的铁链似的烙进皮肉,把它的腿拉到肚子底下。古利萨雷猛力一蹿,使劲地、绝望地乱蹬乱踹着唯一没有捆绑的后腿。鬃索绷得紧紧的,发出快要断裂的吱吱声。

  “快去!压住它!不让它动!”伊勃拉伊姆急得团团转。

  好几个人冲上去,用膝盖压住马。

  “头,把头朝地之压!捆起来!拽紧!就这样。动作快点。拉住这头,拽紧,找紧,还要挟紧点。这下成了。这回把这儿钩住,打个死结!”伊勃拉伊姆一个劲地尖声嚷嚷着。

  这下,古利萨雷腿上的鬃索缠得越来越紧了,直到四条腿都捆在一起,打了个粗硬的结子。古利萨雷哼哼着,“嘶嘶”地叫着,竭力想挣脱开这根捆得死死的鬃索,把那些压在它脖子上、头上的人统统甩开。但是那些人还是跪着,压着它。一阵痉挛通过溜蹄马汗透的全身,四条腿都麻木了。它再也动弹不得了。

  “啊哈,总算捆住了!”

  “真是好大的劲儿!”

  “哪怕它是台拖拉机,这会儿也动不了罗!”

  这当地,他的新主人三下两下跳到躺倒的溜蹄马眼前,在它的头旁蹲下,散发出昨天那样的酒糟味。他带着不加掩饰的仇恨,得意洋洋地好笑起来,仿佛躺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匹马,而是他的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

  大汗淋淋的伊勃拉伊姆,一边用手帕擦着汗,一边在主席身旁也蹲了下来。两人紧紧挨着,拍起烟来,等着下一步的行动。

  院子外面,孩子们还在玩着扔棍子的游戏;

  阿克巴伊,科克巴伊,别把小牛犊赶到地里,你赶呀赶,反正赶不到地里,得了吧,你就甭赶啦。

  嘟嘟嘟……

  太阳依旧那样照着。古科萨雷最后一次看到了无边无际的草原,看到马群在那里自由自在地游荡。在马群上空飞过一群灰色的大雁,拍打着翅膀,在互相呼唤……脸上粘满了无数苍蝇,可又没法轰走。

  “就开始吗,卓罗库尔·阿尔丹诺维奇?”伊勃拉伊姆问道。

  对方默默地点了点头。伊勃拉伊姆站起身来。

  大家又行动起来,用腿,用胸脯压在捆绑着的溜蹄马身上,死命地把它的头压在地上。一双手伸到了马的腹股沟。

  野小子们一个个爬到土墙上,象一群麻雀。

  “快来看呀,孩子们,快来看,这在干什么罗!”

  “给溜蹄马刷蹄子呢。”

  “你真聪明!刷什么蹄子呀,根本不是刷蹄子!”

  “哎,你们在那儿干吗?统统从这儿滚开!”伊勃拉伊姆朝他们挥着拳头,“去玩儿去!这儿没你们的事!”

  孩子们一个个从土墙上滚下来。

  院子里静下来了。

  古利萨雷感到有个冰冷的东西一碰,一推,于是它的整个身子缩成一团。而新主人蹲在它的面前,瞧着,等待着什么。刹那间,一阵剧烈的疼痛使它的两眼直启金星。啊,升起了一股鲜红鲜红的火焰,可马上又变暗了,变成黑黑的了。……

  事情结束之后,古利萨雷还是五花大绑躺在地上。只剩下一件事,就是把血止住。

  “好极了,卓罗库尔·阿尔丹诺维奇,一切都很很顺利。”伊勃拉伊姆擦着手说,“往后,它再也不会乱跑了。完了,已经跑够了。至于塔纳巴伊,您别睬他。您放他一回!他就是那号子人。连自己的哥哥都不讲情面,把他当富农给清算了,送到了西伯利亚。您想想,他对谁还能安好心呀!……”

  得意洋洋的伊勃拉伊姆认钉子上取下狐皮帽,抖了一下,顺了顺毛,戴在汗淋淋的头上。

  而孩子们还在追着根子:

  阿克巴伊,科克巴伊,别把小牛犊赶到地里,你赶呀赶,反正赶不到地里,得了吧,你就甭赶啦。

  嘟嘟嘟……

  “啊哈!又没有跑到。把身子弯下来。驾!古利萨雷,向前冲啊!乌拉,这是我的古利萨雷!”

  晴空万里,阳光灿烂…… 
第十章
 
  夜。深夜。老人老马。在峡谷口上,燃烧着一堆篝火。风吹着,火焰忽起忽落……

  溜蹄马感到身下的泥地又冷又硬,它的一侧已经冻僵了。后脑勺紧很象块铁疙瘩,头有气无力地忽上忽下颤动着。那情景,如同它的两条前腿被钉上脚钦,只能一蹦一跳那样,如同它无法挣脱脚镣,无法尽情飞跑那样。它多么渴望能撒开四蹄自由自在地纵情驰骋,让马蹄跑得发烫;多么渴望在大地上空飞翔,好痛痛快快地尽情呼吸;多么渴望立即飞到牧场,好大声嘶叫,呼唤着马群,让母马、儿马都跟它一起在辽阔的长满艾蒿的草原上飞跑。但是铁链子紧紧地束缚着它。它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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