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小石和小彭下棋;张俭观局了。他站起身;进小屋去看看做作业的几个孩子。多鹤眼睛的余光看见小石踢了踢小彭;小彭不动;小石却动了。他站起来;从饭桌上端的毛主席画像上起下一颗图钉;然后把图钉搁在张俭坐的椅子上。多鹤不明白他的意思。张俭走出来;正要往椅子上落座;多鹤突然明白了。她叫起来;叫得又尖又亮;小彭和小石从来不知道声音温和的多鹤会有如此的女高音。
她叫的是:“二河!”
张俭回过头。多鹤已经跑过去;把那个本来应该已经扎进他屁股的图钉拿起来;面孔血红。
“走!你走!”多鹤对小石说。
小石尴尬地咯咯直笑。“我跟他玩呢……”他指着张俭。
多鹤一把抓住小石的衣袖;把他从凳子上拉起;往门口拽。
“你走!你走!”
小彭呆了。他从来没看多鹤发过脾气。也不知道她有这么大牛劲;张俭和小环两人拉;她抓着小石衣袖的手都不撒开。其实工段里爱作弄张俭的人不少。有人在他鞋里放沙子;有人从他工具箱里偷线手套。政治学习的时候;常常有人在他椅背上用粉笔画猪八戒或猩猩。张俭在俱乐部的后台被抓获;原先爱作弄他的人更活跃了。所有认识张俭的人里;或许只有小彭明白;张俭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温厚。他的老实、沉默寡言是他不屑于跟人一般见识;他心里似乎有更重要的事需要他去对付。
但那是什么事呢?小彭太想看透了。
小环和张俭终于给小石解了围。小石嬉皮笑脸地给多鹤左一个作揖右一个打千。小彭想;张俭那与世无争的沉默不定会在哪天爆炸;也不知会轮上哪个倒霉蛋做这爆炸的牺牲品。
小彭也明白小石想以他的机灵顽皮引起多鹤的注意。他俩谁也不知道引起张家这位小姨子的注意图的是什么;但他俩总在暗暗竞争;争取多鹤哪怕无言的一笑。难道他俩想跟她搞对象吗?小彭被这个想法吓一跳:他怎么能娶一个比自己大好几岁的女人?再说;老家有父母给订的娃娃亲;他不可能永远赖着不回去结婚。二十六岁的人;还能赖多久?
小彭连是否喜欢多鹤都不知道;就是多鹤那种跟一般女同事不同的韵味引得他心痒。他看着小石还在油嘴滑舌地向多鹤表白他对张俭的兄弟感情;突然明白了——张俭和多鹤是一对情人。难怪一颗图钉就让她成了只母豹子;扑上去就要撕咬加害她的雄豹的人。一切都清楚了:朱小环在俱乐部事件中为他们俩打了掩护。现在小彭明白孩子是谁生的了。
小彭觉得自己和无耻、乌七八糟的家庭混了这么几年。太埋汰他了。他和小石走出张家的时候;他下决心再也不来了。但第二天他又来了。接着的一天又一天;他比往常来得更勤。他不知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他甚至没有把自己的推测告诉小石。他瞧不起小石的老婆舌头;瞧不起小石那没有两寸深的心眼。
八月这天;他下了班之后;洗了澡洗了头;换了一件短袖海魂衫;把胳肢窝下的破洞用橡皮膏粘了粘。他到了张俭家楼下;正遇见多鹤下楼;背上背了个木桶。他问她去哪里;她指指粮店方向。他说我帮你去扛粮吧?她笑了;说多谢啦。他马上把自行车掉了个头。
到了粮店门口;她又指指前面:“那里。”
小彭跟着她走。她走起路来很有趣;步子又小又拖拉;却非常快。跟她离得近;他更觉得她不同于一般女人。
“还远吗?你坐到我车上来吧。”
多鹤指着背上颇大的木桶:“桶。”她笑笑。
小彭想了想;叫她把木桶解下来。他看着她解;觉得这个桶也怪头怪脑;不像一般人家用的东西。他左手拎着桶带;右手握车把;歪歪扭扭骑上路。过一会儿;就进了菜农的领地。
路边有一群人在地上翻拣什么。是一堆新起的花生;泥比果实多多了。一个邻居把卖花生的消息在楼上传开;小环跟邻居借了五块钱让多鹤去买。孩子们都缺乏营养;大孩的肝脏肿大了近半年了。
小彭和多鹤刨了两手泥;刨出七八斤花生;多鹤正要往秤上的筐子里倒;小彭拦住她;把桶里的花生倒在地上;又把花生壳上滚了太厚泥层的挑出来;再把泥搓掉。他对多鹤笑笑。多鹤明白了;也蹲下和他一块挑拣。小彭想;这个女人活到这么大;还不懂人间有多少诡诈;若不是他来;她不就要花买花生的钱买泥巴回家了吗?
卖花生的农民把他长长的秤杆指过来;险些戳到多鹤的脸。他叫喊着不卖了不卖了!谁要挑拣就不卖了!
小彭一把揪住他的秤杆;说他的秤杆戳着人了。农民说他有言在先;花生没挑没拣!小彭跟农民用那杆秤拔河。他说挑拣了就该挨你秤杆戳脸吗?还是女同志的脸;是随便能戳的吗?戳瞎了眼睛算谁的?!没戳瞎呀!’噢;这狗日的还真安心戳瞎她眼睛呀?
农民毕竟比小彭简单;小彭的第一句指控就把争端截流了;他却稀里糊涂跟着小彭往逻辑支流上走。
“她眼睛没瞎嘛;不是好好睁着吗?”农民也对抢购的人们说。
“那是你有那坏心没那本事!大家听见没有?我们国家正在困难时期;这些奸滑农民趁机吸我们工人老大哥的血!”
小彭把秤杆夺到手里;农民在旁边跳脚顿足;求他别拿秤杆舞金箍棒;把它耍断了。
“这些近郊的农民心肝最黑!趁我们缺粮少油拼命抬高市价!”
“可不是!”抢购者中有人应声。
一个东北家属嘴边糊着泥;大声说:“这些农民老弟太不够意思;卖给咱这点花生;还先搁泥里酱酱!”她刚才趁工人阶级和公社社员拔河;剥开酱过稀泥的花生;飞快往嘴里填。她想填个半饱;好给孩子们省出一顿饭来。现在她的脸看上去也像在泥里酱过了。
工人家属们对郊区农民积压了多年的怒火暴发了。农民知道上海工人离不开鱼虾;就把鱼虾价钱涨得跟上海一样高。卖的青菜泡足了水;揭穿他他还狡辩:哪里是泡了水?是浇小尿(suī)的!粉嫩的!
小彭挥舞着秤杆;对家属们说:“俺们工人阶级是无产阶级;闹饥荒只能干扛着;他们还有自留地!他们是有产阶级!”小彭不管自己讲的大道理是否在理;是否有说服力;他的派头很好;连那个投机卖花生的农民也怀疑他有什么来头。
小彭一边耍着秤杆;一边拿出业余话剧演员的舞台嗓门;教育有产阶级的农民。他眼睛不断朝多鹤看去。多鹤穿一件白底子蓝细格的衬衫;白的很白。蓝的也快白了;原先的长袖破得无法补缀;剪成了短袖;但那种洁净挺括仍然使她在一群工人家属里非常刺眼。多鹤眼睛睁圆;看着他;对他突然展露的才干似乎很意外;是他做群众领袖的才干还是做业余话剧演员的才干;无所谓;她的目光一直在照耀他。
多鹤咯咯一笑;小彭感觉像二两酒上了头。他绝不能马上放弃刚为自己搭建的舞台;只听咔巴一声;那根树苗粗的秤杆撅折在他手里;他的膝盖也被老秤杆硌得生疼。他顾不上疼痛;领导工人阶级大翻身;把农民的花生按人数分成一个个等份;每人拿出三块钱;他替天行道地对农民宣布:要是嫌少连这三块钱也没有了。
农民大骂他们是土匪。
小彭一点也不生气;哈哈大笑;人们欢欢喜喜围着小彭;就像他真的领导了一场大起义。小彭跟家属们点头、挥手;但他的感觉都在多鹤身上。他要多鹤看看;张俭是什么玩艺儿;有他这么精彩的口才吗?有他这样服众的魅力吗?
小彭在技校时读过几本小说;他对多鹤绝不像少剑波对小白鸽;也不像江华对林道静;多鹤对于他;是个具有巨大的神秘吸引力的怪物。她的口齿不清、脚步奇特、惊人的天真都是她神秘吸引力的组成部分。有时小石和他怀疑她智力发育不良;但一看她的眼睛;那怀疑就立刻被驱散:她不仅智力健全;而且相当敏感、善解人意。
他把半木桶花生绑在车大梁上;和多鹤步行。夏天太阳落得晚;正在出钢的高炉给这个城市又添了个太阳。他刚才领导起义弄出一身大汗;海魂衫粘在前胸后背;胳肢窝下面用作打补丁的橡皮膏被汗湿透;卷起;又在他手舞足蹈的演讲中掉落了。他每一个慷慨激昂的动作;都使那些破洞大一点;露出了野性的腋毛。
多鹤不时看看他;笑一笑;她的寡言也是可爱的;一般女人到了三十来岁怎么都有那么多话?终于;多鹤说话了。
“衣服破了。”她说。她的眼睛那么认真;虽然还在笑着。
他跟她讲了一路小说啊;歌曲啊;诗歌啊;她的回答是“衣服破了”。
“这里。”她指指自己胳肢窝。
她胳肢窝下面也有一块小小的补丁;现在浸透了汗水。不知为什么;小彭被她补着小补丁、浸透她的汗水的胳肢窝弄得心神不宁。
他站住脚。她不明道理地跟着站住了。
“你给我补一补吧。”
她定着眼睛看他;鼻尖上一层细珠子似的汗;厚厚的刘海也被汗濡湿了。她明白他吐出口的话无关紧要;让它给一阵微风刮去好了。至关紧要的话他不必说;因为一只雌动物懂得什么也不说的雄动物。
她眼里突然汪起泪水。
他害怕了;她要是太当真大概很难收场。
他们走到家;小彭大大方方地对小环说;他帮多鹤驮东西;多鹤答应帮他补衣服。他一晚上都为多鹤的眼泪心烦;她要把他当救世主就麻烦了;她会全身心扑上来;跟他拉扯起一个家庭。张俭用过的东西;他捡了来用;他贱死了!多鹤正把他的海魂衫洗干净用烙铁熨干了;又拿到缝纫机上给他缝补。他听着缝纫机哒哒哒的声音就想:你看;她已经扑上来;要跟你拉扯过日子了!
张俭这天晚上上小夜班;小石上大夜班;只有小彭一个人;拌嘴逗趣不是小环的对手;他只好去听丫头读她写的作文。丫头有一个大本子;里面是小彭小石给她从报纸、杂志、书本上抄录的优美、豪情的句子。每次丫头写作文。就从里面找。写到丰收;便是“满屯流金沙”;“疑是白云落棉田”;“棒打枣树落玛瑙”……谁都觉得这些句子高级;只有小环在一边听着说:“那咋还饿成这样?咱大孩咋会肝肿大?孩他爸咋会瘦成个大刀螂?”或者她咯咯地笑着说;“难怪了——满屯流金沙。金沙煮不成饭!枣树落下玛瑙来;能吃吗?所以呀;百货公司门口天天有饿死的叫花子。”
丫头有时给小环弄得写不下去;就说她落后;右倾。
小环说:“右倾咋啦?”
“右倾都得扫厕所;不愿扫就爬上高炉跳下来!”厂里有两个工程师被打成右派;扫了一阵厕所;前后脚从五十米的高炉上跳下来。一般来说;交锋交到这里就没人吭气了;毕竟右倾和跳高炉这类事远得和张家不沾边。
丫头的作文完成后;多鹤也替小彭补好了海魂衫。她交给他时;他给了她一张小纸片。他是趁丫头念作文时匆忙写的。纸条是他给多鹤的一封看电影邀请信;电影是下午场;四点半。然而电影放完多鹤也没有来。他本来只是无事生非找一份隐秘的额外温柔;多鹤的失约却让他突然心重了。她居然怠慢他;她竟不是那种轻佻女子;碰碰就黏糊上来的。她胆敢让他浪费两张电影票钱:一张票买了个空座;另一张买了他一个无魂的空壳;一场电影他的魂全在多鹤那里;不知道电影演的是什么。她是找死呢?敢激怒他?他可是知情的人。可以把张家三个人的狗男女关系透露给保卫科!她是为了张俭守身如玉?这个女人一腔苏三之情;凭他张俭也配?!
小彭再到张家来的时候;先不上楼;守候多鹤单独下楼的时机。他知道多鹤常常去即将收市的菜场;收罗老菜帮黄菜叶。有时去肉铺;一天的肉割完;肉皮在关张前会贱卖;多鹤会排在一大群家属里碰运气。
他看见她拿着一条挂了一整天、被苍蝇叮了一整天、边沿干得发卷的肉皮快步走出肉铺。他迎上去。
多鹤一退;但马上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
“你那天为什么不来看电影?”他问道。
她又笑一笑;摇摇头。她这种稚气是怎么回事;三十几年的饭全白吃了?
“你怕什么?”他又问。
她还是笑笑;摇摇头。
“没什么呀——朋友之间看看电影;很正常啊。”
她看着他的嘴唇;眉头紧了紧。小彭想到小环和张俭对她说话的口气;便放慢了语速;重复一遍刚才的话。
“不是。”她说。
她的“不是”可以有无数个意思。他觉得现在自己对和她的关系心重无比。他怕她的“不是”表示“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自作多情了”。不知怎样一来;他知道痛苦是什么感觉了。
那天他没有跟着多鹤回家。痛苦开始要他的命了;他不去张俭家不见多鹤更让他痛苦。他怎么会煞有介事地痛苦起来?他不理小石的激将、恶嘲;坚决不再去见多鹤。转年的春节;小彭回到老家;把饿得脸肿如银盘的未婚妻娶进了门。婚床上他拿新娘解恨;动一下对自己说一声:“让你痛苦!让你痛苦!”
等他回到厂里;父亲来信说;他媳妇怀孕了。他对自己更凶恶;咬紧牙关;闭紧眼睛;捶打自己左胸;念咒似的说:“让你痛苦!让你痛苦!”
结婚的事他连小石都没有告诉。这是提一提都让他痛不欲生的事。
小彭只有在一个时刻会忘了痛苦;就是他看见那张和伟大领袖合照的相片。那张照片是毛主席来到炉台上;跟一群领导讲这个新兴城市如何是祖国的希望的时候拍摄的。小彭背后有闪亮的钢花;虽然他在画面边角上;但整个人那么朝气那么浪漫。要把这座小城建设成一个新型的钢铁联合企业;毛主席把手一挥;就像列宁和斯大林那样一挥。小彭不和自己的记忆计较:伟大领袖是不是那样挥了手。小彭的印象是钢花满天;毛主席挥手指向那个尚未出世、一定会出世的钢铁圣地。这种无边的诗意是小彭唯一能够用来镇痛的。他的手伸出去;握住了毛主席的手;那居然也是三十六度五的手;他的手又把毛主席的三十六度五的体温传给了上百个人。上夜班的人一来;就握住小彭的手。有这样一双被领袖伟大的手握过的手;应该也去呼风唤雨。这样一个大时代;哪里容得下他那点痛苦?
又一个夏天到来;小彭穿着多鹤给他缝补的海魂衫骑车从单身宿舍往厂外走。街上又出现了狗。看来狗们也嗅出世道稍微安全了一些;它们不会动不动就变成人们砂锅里的一道菜。到了百货公司大门口;唱歌和打鼓的声音传过来。几十个淮北乞丐组织了一个凤阳花鼓班子;正在表演花鼓歌舞。一只黑狗叼着一个破草帽;在观众面前站立起;再跪下。草帽里没什么钱;有红薯面窝头、红薯、四合面馒头。草帽装的东西多;沉重了;狗的脖子拼命向后仰;才能让那草帽里的食物不翻出来。等草帽装满了;一个女人过来;取下草帽;把窝头馒头分给十来个坐着躺着的孩子。黑狗静静地站在一边;瘪瘪的肚皮快速抽动;一大截舌头吐在外面。女人把空草帽交给狗;狗又走回观众面前;立、跪。
观众里一个男孩说:“给狗吃点儿!”
小彭顺着声音看去;说话的是二孩。他头上包着绷带;肩上背着铁环。放暑假期间;二孩身上总是不断挂彩。他身边站着大孩;个头比他高了半头。小彭想;可别看见多鹤!
果然看见了她。二孩跑进人圈;从狗叼的草帽里拿出一块红薯;递到狗嘴边。多鹤从观众里倾出身来;拉住他。黑狗对二孩的赏赐毫不动心;头一甩继续它的使命去了。花鼓班子里一个老头走过来;手里的笛子一指黑狗。狗马上四足挺立;放下草帽;老头又指了它一下;它突然朝二孩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