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环从外面回来;头上一顶蒙着灰土的护士帽。居委会让各家支援社会主义建设;去砸石子;铺工人大礼堂门口的路。动员到张俭家时。小环骂骂咧咧地出了工。把多鹤留在家里。
“一榔头砸我大脚指盖上!”她嘻嘻哈哈地说;“得亏我穿张二孩这双翻毛大皮鞋;现在还剩十个脚指头!”
小环一回来气氛马上热乎;她又是勒上一条围裙;支唤这个;差使那个;要给大家改善生活。她砸石子一小时挣五分钱;但她砸一小时石子得抽一毛钱的纸烟。回到家俨然是个财大气粗的挣钱人;把家里仅有的五个鸡蛋全用油摊了;再剁碎;和粉条韭菜做成饺子馅;包了两百个饺子。
吃饺子时小彭还是不断打量小屋里的多鹤。
小石笑着说:“咳;眼珠子看掉下来了;别给吃肚里去!”
小彭红了脸;猛站起身给他一脚。小石个子小;一张女气的脸上圆鼻子圆眼睛;入团宣誓都是这副淘气样子;小彭却是典型的关东大汉。小石其实也觉得多鹤突然出落了;没有头上那个古老的发髻;她看着极其顺溜;又不是一般女子的韵味。
“小环嫂子;也不给小彭操办操办……”
小彭又要站起来动武;小环拉住他。
小环说:“坐好坐好;我给你俩都操办操办。”
张俭一直在慢慢剥着南瓜子;剥三五颗;脖子一仰扔进嘴里;再呷一口白酒;呷得愁眉苦脸。他听到这里用半闭的骆驼眼横了一下小环;说:“咱家丫头在这儿听呢!”
小环假装没懂小石和小彭的打闹针对的是多鹤;就说她过去工作的旅店里有个女出纳;两根大辫子;哪天把她领来;让他们哥儿俩相相。
小彭不太高兴了;闷头只喝酒;也不吃饺子。小石说小环嫂子放心;他和小彭谁在女人面前都不是省油的灯;谁也不会剩下。小彭说他省不省油扯上他小彭干什么?张俭喝成一张关公脸;说他俩高兴来玩好好玩;表现差就不准来玩。
小彭和小石走了;已经是晚上八点;张俭上大夜班前只剩三小时的睡眠时间。他睡下一会儿;又起来;走到过道里;横了横心;手指终于按在多鹤房门的把手上。门轻轻被推开。
多鹤正在织一件线衣;没有开灯;借的是外面进来的路灯光。她的脸基本在阴影里;但张俭看到两束目光冷冷地把他抵在门口。她误会他了。他不是冲那个来的。他站在门口;轻声说:“给你申请落户口了。有了户口你到哪儿都丢不了。”
多鹤抵在他身上的两束冷冷的目光暖了些;软下来。可能她不懂什么是户口;但她这些年靠的不是言语的理解;靠的几乎是动物一样的灵性。这灵性让她明白户口是件致命的事;是好事。
“有了户口;你愿意出去工作;也行。”
她的目光融化了;在他脸上身上荡过去荡过来。
“早点睡吧。”他一手拉着门;要退出去。
“早点睡。”她回答。外人一听就听出这话的别扭;不仅是发音吐字的;她把“早点睡”当成“晚安”来回礼了。
但张俭觉得这话很正常;挑不出茬子。他替她掩上门;提着气;把金属门把一丝一丝拧向左边;让那个铜舌头一丝一丝缩回;然后再让门把回转;让那个铜舌头一丝一丝伸出;使那“咯咯”的转动声捏在他巨大、厚实的手掌里;因此基本是无声无息地完成了这套关门动作。孩子们睡得正熟;他不愿惊醒他们。他对自己解释。
但小环另有一套解释。她一听他摸索着上了床;便轻声笑起来。笑什么?笑他被人家踹下了床。他根本没心干那件事!有心也没关系;她又不吃醋。她吃哪门子邪醋?他就是跟她说落户口的事!不说事光干事她也绝对拥护;她要是不拥护;他当时能跟她生孩子吗?拥护个卵!难道他这时还想跟她去干那事?他难道是头猪?看不见她遭那么大的罪回到家?
小环只是哧哧地笑;不理他的分辩。
张俭一点睡意也没了;坐在床上;两个大膝盖头几乎顶住下巴。这样彻头彻尾的窝囊他可快疯了;小环若再有一句不三不四的话;他跳下床就走。
小环头靠在墙上;点起一支烟;自得地、美味地抽起来。抽了一根烟;她长叹一声。接着她不着边际地说起女人都是很贱的;跟一个男人有了肌肤之亲;就把自己的命化在男人的命里;这女人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何况不止肌肤之亲;还生了一窝他的孩子!她不承认她把命给了你也没用;那是她自己哄自己呢!
张俭一动不动地坐着。隔壁传来孩子半醒的哭声;不知是大孩还是二孩。大孩和二孩越长越像;一旦粗心大意就会弄错:一个喂了两遍奶糕;一个还饿着;或者一个洗两遍澡;另一个还脏着。尤其在两人一丝不挂的时候;只有多鹤能一眼认出两人的差别。
小环点上第二支烟;递给张俭。张俭没接。自己从窗台上摸到烟杆;装上烟丝;点着。小环今晚如何会这样深明大义?张俭仍保持高度警惕性。她的话从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渐渐扯到多鹤身上。多鹤是日本女人;没错;赌一条东海烟她也早把命化在她的男人身上了。喜爱不喜爱她的男人;另说;也无所谓。想从这男人命里掰出自己的命;她办不到。想跟多鹤和解;只有一个法子;就是跟她肌肤之亲去。女人表面上都会推的;说不定还打两拳、踢三脚;但那都是假的。她可不知道自己在作假;她以为她真在推拒、在出气、发泄委屈;实际上她已经跟你和解:你要她;比什么“对不起”、“抱歉”都管事。
张俭听进去了。小环的话有三分道理。小环大事不糊涂。
他挨着她躺下来;头抵着她的腰。她的手伸到他头上;摸摸他的头发。这两年她常常有这种体恤、照料的动作;多少有点老三老四;把他当成个晚辈或者兄弟。不过这时候她撸他头发的动作特别让他舒服。他睡了一个又短又沉的觉;醒来满心澄明;好像很久没这么精神充沛了。
十一点钟的时候;张俭准时出门上大夜班。他在过道穿衣穿鞋;帆布工作服磨擦的声响把多鹤很薄的睡意搅散了。一个夜里出去上班、为全家挣生计的男人发出的这些声响让女人们觉得安全极了。
多鹤躺在床上;听这个出门挣钱养活全家的男人走到门口;铝饭盒轻轻响了一下。大概是他摸黑出门撞着门框了;这声音使睡眠晕晕地袭上来。
一个多月前;她从江边礁石攀上来;找到回竹林的路;曲曲弯弯走进去;发现路被她走岔了。再拐出去;重开一条路;找到张俭和孩子们歇脚的那块空地;看见大孩或二孩丢失的一只鞋。她反身从竹林里摸出来;每个热闹地方都找遍了。不久;完全陌生的方圆几公里被她走熟了;连各个公共厕所都找了几遍。在游客渐渐稀疏的公园里她突然明白张俭把她带到这么远的江边来为了什么——为了丢弃她。她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很陡的小径石阶上;离一切都遥不可及。她从小长大的代浪村那么远;越过代浪村;往东;是她的祖国日本。祖国也有一个代浪村;埋葬着竹内家的祖祖辈辈。祖国的代浪村太远了;她原先在丫头、大孩、二孩身上还能找回那个代浪村;还能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那些埋葬在祖国的代浪村祖辈们的一喜一怒。那种代浪村人特有的沉默、宁静;那种代浪村人特有的狂喜和狂怒。她每次摸着大孩二孩的头发——那头发仔细看是和眉毛连成一片的;就想她父亲、哥哥、弟弟借着她的孩子们还了魂;借他们小小的肉体暖着她;给她依靠。多鹤坐在那条对着长江的石径小路上;天也远水也远地想;她生出的三个小小的代浪村村民现在和她天涯之隔。
再从石径上下来;公园已经空了。她想跟人打听火车站;又不会说“火车站”三个字。走到一个正在收摊的茶水站;她手指头蘸了桌面上的茶渍;写下“火车”两个字。茶水站的主人是个六十岁的老太太;对她又笑又摇头;脸都羞红了;意思是她不识字。老太太拉了一个过路人;叫他认认用茶水写在桌面上的两个大字。那是个拉架子车的小伙子;以为她是哑巴;拍拍他的架子车;手势很大、表情也很大地表示他用架子车带她过去。下了架子车;她的手插在连衣裙的侧兜里;手指捻着那五块钱;不知要不要拿出来给小伙子。最后她决定不给钱;多给他几个鞠躬。她那双膝并拢;两手抚腿;弯腰九十度的鞠躬把小伙子吓着了;拉着架子车匆匆离去;又在远处回头;没想到又受她一躬;这下他头也不敢回地跑了。
她很快发现小伙子把她领到一个错误的地方;因为她只在纸上写了“火车”两个字;而没有写“站”;小伙子就把她放在两条铁路交汇的地方。不久就有一列货车通过;货车在这里突然减速;几个坐在芦苇沟边上的孩子跳了上去。孩子们向她招呼;叫唤:上来呀!上来呀!她奔跑起来;孩子们伸出四五双手把她拉了上去。上了车她问:玉山的?玉山去的?孩子们相互看看;还是不明白她到底问什么。她觉得自己的话一点毛病也没有;他们却听不懂;信心减退下去。呼呼的大风里;她把句子在嘴里重新组装;用小了一倍的声音问:去的玉山?其中一个男孩为大家做了主;朝她点点头。他们看上去有点扫兴;用牛劲拽上来一个话也讲不通的女人。
油布下装的全是西瓜。孩子们拉起油布;油布成了包括多鹤在内的七八个人的屋顶和铺盖。这时多鹤才明白火车为什么到了那一段减速:它刚刚通过了一段被雨水冲垮正在修复的路段。多鹤伏卧在西瓜上;身体左右滚动;从油布缝隙看见修路工地灯火通明。张俭在早晨看着她时想干什么她明白了:他想要她的身体。他伏在阳台栏杆上抽烟;她在他身后打开窗子;他就是不回头。她看他什么时候回头。终于不行了;他回头看了她一眼;隔着两米的距离;嘴唇已经亲吻了她。他是想和她好合一次;最后一次。
多鹤竟让轻轻滚动的西瓜给晃睡着了。
她是被冷醒的;身上的油布不知哪里去了。回过头;七八个孩子全不见了;不少西瓜随他们一块下了车。火车扎在无尽的黑夜里;往更深的夜色里躜着;她不知道时间、地点。但她知道;什么都帮了张俭的忙;让他得逞了;让他分开了她和她的孩子。她和祖国、代浪村、死去的每一个竹内家的骨血终于被分开了。
西瓜车在毒太阳里开开停停;在大雨里也开开停停。她多次下狠心跳下车;又多次下狠心留在了车上。一连几天的西瓜餐;她浑身都让红色、黄色的西瓜汁泡透;被风吹散的长头发又被西瓜皮汁粘住;成了一件头发结成的蓑衣。她脑子里全是呼呼的风声;是火车和黑暗磨擦出来的声响。那声响灌进皮肉、血管;随着两行泪横飞。她伏在一个个冰凉、滚动的西瓜上;任这些无信的、不负责的球体把她抛到左抛到右。多年前她被装在麻袋里;被土匪搁在奔跑的马背上;她也不比这时更绝望。她仰面躺在西瓜上;想到了阿纹。
那个躺在路边生孩子的阿纹。阿纹长发披散;脸色如蜡;嘴唇煞白;就这样躺在一九四五年的九月傍晚。她躺得像一堆血糊糊的垃圾:泡透了血的一件和服;两条血淋淋的腿;一个还在冒热气的血孩子。她是走着走着就完成了分娩的。婴儿眼看着就不动了;长长的脐带打了好几个弯;瓜蔓一般连着未熟的瓜。阿纹不要人们靠近;一边龇牙咧嘴一边嘶喊:“加油啊!快走啊!别过来!别杀我!我一会儿就跟上!别杀我——我还没找到我丈夫和儿子呢!”她的手掌满是血污;向人们一下一下地挥舞;要从她身边过去很久人们才悟到;她那龇牙咧嘴原来是笑容。她笑着向人们讨饶:“别杀了我;我还没有找到我丈夫和儿子呢!”她血淋淋的手掌握起拳头;一上一下地挥动;给自己的嘶喊打拍子:“加油!加油!”
嗓音撕布一样……
不体面的阿纹。就因为要找她的孩子。
于是这样一个不体面的多鹤出现在南来北往的旅客眼前;披着头发结成的黑蓑衣;馊臭的连衣裙上一片绿苍蝇。
那个苍蝇如云的车站叫做“武昌”。她不知道到达这个站之前火车被换过几次车头。迎面而来的楼、房屋、密集的电线杆让她知道这是个大地方;比她住过的两个城市都大。西瓜一车皮一车皮地被人卸下去。快要卸到她这一车了;她突然想到;她吃下去的、用作洗脸洗手当便盆的西瓜有几十个。跟那七八个孩子下车的西瓜至少也上百。那上百个西瓜的账也会记到她头上。你有证据说你没有吃或者糟蹋掉那上百个西瓜吗?你有证据没有跟沿线的盗匪里应外合把西瓜抛下去;回头再跟他们分赃吗?多鹤不了解中国的法律怎样制裁这样的事;但她知道天下法律都不会轻饶这样的事。
她看准一个空子;从车上爬下来;等正在卸前一辆车的工人们反应过来;她已经成了他们眼里一条披头散发、肮脏的花影子;在一大团蒸汽里一闪而逝。蒸汽发自一列刚刚停靠的客车;她从客车轮子间爬过;车肚皮上挂着迢迢千里的黑色尘土又蹭在她泡透红色、黄色西瓜汁的白底子带红点、绿点、黄点的花连衣裙上。
她走在旅客当中;人们不顾肩上扛的沉重行李一再向她回头。
前几天的西瓜餐这时发作了。她被肠道内突然的冲击力弄得浑身发冷;脖子上和手臂上乍起一层鸡皮疙瘩。她会用中国话打听厕所;但人们终于听懂她的话之后给的回答却是她不懂的。所有人都用完全不同的音调、吐字;和气地对她一遍又一遍地讲着什么。她觉得肠子里的咕咕响动一定让他们听见了。她捂着肚子;半佝着腰;一动也不敢动。
人群中终于有一个女人;扯起她黏糊糊的手便走。
蹲在茅坑上她突然想起自己没有草纸。
那女人竟十分善解人意;推开茅坑的隔门;递给她一张印满人脸的纸。纸的背后还有石灰;是刚从墙上撕下来的。人脸上画着红叉;对着自己的终极下场目瞪口呆。她但凡有一点办法;绝不会把这样带脸的纸做那样的用途。
等她头重脚轻地走出厕所;两个戴口罩的人朝她走来。她蹲在茅坑上的时间足够那个女人推测她是怎么回事了。那女人用多鹤完全不懂的话对戴口罩的人大声说着;一边指着多鹤。两个人走近了;才能看出男女。他们中的男人用音调奇怪的中国话说多鹤病得不轻;得跟他走。他们中的女人说车站医疗室不远;走几步就到。
两人的眼睛在大口罩上面微笑。多鹤发现自己已经开始跟他们走了。
医疗室的长椅上躺着哼哼唧唧的男人女人;还有两人躺在白色带轮子的床上。多鹤被带进来;戴口罩的女人对一个躺着的男人说了句什么。男人缩起腿;戴口罩的女人让多鹤坐在刚刚搁过男人赤脚的地方。多鹤刚坐下;那男人的脚又回来了;她只好坐在地上。
戴口罩的女人从里屋拿来一根体温计;放在多鹤嘴里。这根体温计让多鹤安全起来。她到张家这些年;每次发烧;体温计就是一个手掌。小环或张俭的(过去是张站长或二孩妈的)手掌在她额头上按一按;体温就测出来了。自从离开代浪村;她的嘴还是第一次接触这冰凉的易碎的玻璃棍;她闭上眼;醉在那微辣的酒精气味里:那气味就是她对于铃木医生的记忆。戴口罩的男人这时走出来;翻开多鹤的眼皮;仔细地看;手指也像铃木医生那么轻盈灵巧。
根据体温计的测量结果;她的体温不高;基本正常。戴口罩的女人是个护士;这时走上来;说是要抽血。她一边在多鹤胳膊上擦酒精、系胶皮管、扎针头;一边用她那一口总有点偏差的中国话告诉多鹤;正在流行的血吸虫病很厉害;从东边来的火车总会带来几个病重的。
多鹤对他们的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