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集了朝中的许多重臣劝谏皇上,他们已经在御书房跪了整整一个下午。夕阳在硝烟弥漫的对抗中沉入天那一端,满天的星斗无声的注视著互不让步的双方。身後的许多大臣早已在皇帝青筋暴露的怒吼中吓破了胆,只有他还支撑在最前面。这样的自信却并非来自舍生忘死的胆大,他只是知道,无论如何,皇上足以毙命的铁拳都不会在盛怒中挥向他的。不为他曾为庆王朝的建立立下的汗马功劳,不为他对国家对皇上的一片赤胆忠肝,只为他曾经是那个人最亲近的弟弟,即使是在他们早已形同陌路的斯时斯刻。
纵然不愿承认,这却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恼怒的围著御书案转了几圈,轩辕劲一双布满血红的如炬双眼紧紧的瞪向丝毫不肯让步的陈名夏,沉闷的声音清楚的告诉每个人他是如何在努力压制愤怒的爆发。
“朕再说最後一遍,无论夏唯之提出什么样的要求,朕都不会拒绝的,漫说是一个山西,纵然他要朕以天下相换,朕也决不会皱一皱眉头,朕意已决,你们就不用再浪费唇舌了!”
嘶哑著被怒气堵塞的嗓子扔下这硬梆梆的最後几句话,明黄|色的龙袍一闪,轩辕劲已经消失在了御书房的门後,只留下一屋的大臣慢慢品尝无奈的苦涩。高耸的剑眉深深的攒在了一起,陈名夏第一个站了起来,没有舒展一下僵硬的膝盖,只有一双眼睛充满迷惑的望著皇帝消失的方向。那个拒绝了他十年的男子,那个冰冷如水的男子,究竟为何能让这热血豪迈的年轻帝王苦恋了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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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时,庆皇朝已经统一了全国大部分地区,北方,只有夏唯之尚未归顺,南方,则是少数反叛分子流窜山野。为了攻下山西,士兵们已经浴血奋战了整整两个月,尽歼夏唯之的主力部队,困守太原的他,早已是穷途末路的笼中鸟,只要再抛出最後一击,收复山西平定北方就如探囊取物一般。届时,庆王朝主力部队便可挥师南下,彻底清除南方的残余叛党,扫平一统天下的最後障碍。可是,偏偏在此刻……
山西太原府。
厚厚的城墙外,重重包围著身著青衣铜甲的庆朝士兵。无数火把点亮了层层扎营的军帐,本应紧张喧嚣的军队此刻却在王都一纸“停止攻城原地待命”的圣旨下陷入了沉静中。城内,同样是融於浓浓夜色中的宁静。平静却不安详,奔涌的激流怒吼在涟漪不起的水面之下,凝聚著卷起千层大浪的力量。
相比於轩辕劲的烦恼,成功擒获了陈名秋的夏唯之却别有另一番无奈。早就听说作皇子时的陈名秋是京城中第一情圣,却不知十年颠沛流离的岁月过去了,当年名满天下的四王爷却仍是魅力有增无减。虽是软禁,他却不敢於日常饮食起居对其有半点怠慢,派去的第一个侍女,是个伶牙俐齿善察言观色的巧丫头,哪想才两日,这丫头便鬼迷了心窍,不顾身家性命的帮新主人逃跑。虽未成功,却也著实让夏唯之虚惊了一场。
有了这次的经验,第二个侍女他特意选了个容貌丑陋的哑巴,人又木讷胆小。本以为这下总可以放了心,不想第三日,又抓到了她为秋偷送字条给被关的夏晓笙,要他帮他逃走。
前车之覆,後车之鉴。第三次,他派了一美一丑两个侍女相互监视,加之前两个侍女的惨死,本想这次总可万无一失了。哪知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秋算,第四天,侍卫抓到两个侍女一个帮他逃跑,一个帮他送信。本应互相监视的两个女人竟是同心同德,一心只想救陈名秋脱险。如今看来,看似聪明的举动也不过是给秋多送去了一个帮手。
“大人,人带来了。”扣门声响起,打断了夏唯之的烦恼。门外,弓身扣门的士兵身後,出现了一个女子高挑的身形。他的心中也随之一喜。不管陈名秋有多大的魅力,这世上还是有一个女子注定要恨他入骨!
天色将白,露珠凝冷,屋外临窗的一坛碧水,波影柔光,花叶的影子倒映在柔柔的波光中,铺满了整个池塘。清晨的风儿拂过,带来阵阵凉意,静谧而清新。
一只凝雪皓腕推开了临水的窗隔,雪白衣袂闪过,那人又回到屋中,右手纤纤五指随意拨弄著桌岸上的焦尾古琴,几个无调的音符如落入银盘的玉珠般滑落。
虽是身为人质,陈名秋的心情却远比绑架他的人要来的轻松的多。区区几个侍女,原本也不可能於此凶险之地救他脱险,可是看著多疑善怒的夏唯之惶惶之相,却别有一番乐趣。其实对方完全可以把他扔入最安全的监狱,等著轩辕劲来以江山相赎,可笑这个一心自立为王的人居然不敢得罪他,还偏要小心翼翼的讨好。如此一副奴才像的小人,也妄想称帝,岂不如痴人说梦般令人笑破肚皮?
黛如青山的双眉挑起,温润的双唇不觉弯了起来,露出一个玉骨冰清却又冷绝的笑容来。
几声轻扣响在门外,陈名秋却头也不抬,仍是倦懒的拨弄著琴弦。久候未有回音,夏唯之大著胆子推开了门,探头看去,只见陈名秋正在弹琴,赔笑道:“原来陈王爷正在弹琴,倒是我冒昧搅了您的雅兴。”
“嗯。”陈名秋略略颔首,怡然自得的样子倒好像站在眼前的不过是个家奴。
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夏唯之自行寻了张椅子坐下,想想又觉不安,噌著屁股只坐了个椅子边,才又继续说道:“前次的两个侍女伺候的不好,我已把她们打发了。这次我特意为王爷寻了个好的,又是王爷的故人,今天给王爷把人送过来了。来呀,把她带进来。”
故人?先是夏晓笙这位入宫行刺的故人,现在又来了个监视他的故人。他倒不知,这小小的太原府竟有他这么多的“故人”?
乌黑的眼睛兴趣盎然的抬了起来,等待著出现在门前的身影。如火般的殷红的衣裙唏琐飘入,亭亭玉立的身姿迎雪傲霜。风韵依旧的脸庞上,晶莹的双眸依旧炯炯有神,只是岁月的风霜,漂泊的艰辛已在她的眼角刻下几条轻微的刻痕,象是昭示著逝去的年少轻狂和激|情年代。那的确是他的故人,一个早该死去的幽魂,如今又活生生的站在了他的面前。
“陈王爷,这个侍女您还满意吗?”夏唯之的声音中透著得意和自满。
闲适的笑容,早已凝结在迷茫的目光中。浪子天涯归路远,秋已深,生已晚,为何又逢莹玉空肠断?恍然中,陈名秋痛苦的闭上了双眼,不想逢君偏相逢,为什么你还要出现在最不堪的我的面前,揭开我那段早已尘封的往事。为了恨我吗?为了报复吗?灼然,为什么你竟还在人间?
第九章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脂泪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多年前的花满楼上,傻傻的爱著的轩辕劲,痴痴的恋著的灼然,还有转爱为恨,因爱生恨的自己。往事历历在目,国运兴衰,世事变迁,命运转折,他们,都亲眼目睹,亲身经历。当年一别,再重逢,已是好景不再,失国难复,空留了满身创伤的故人在。
夏唯之满意的退了出去,寂静的屋内,两个人默默的对视著。对於灼然,他早已没有了太多的记忆,只有那个可怜的女人最後的怨恨还刻印在记忆的深处。再见,又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你,还活著?”答案就在眼前的问话,掩不住的却是苦涩。
灼然轻轻颔首,红艳的双唇却闪著冰冷的光芒:“让王爷失望了,当年有人救了我,灼然才得以苟活到今日。”不带一丝情感的话语让人看不透她的心情。
诉不尽,说不清,压满心枝的滋味是悔还是恨?若是往事能够重来,他可还会那般情绝?无奈逝者已不可追,酸甜苦辣一心知,如今,竟是他和灼然两个“故人”共体亡国之音哀以思。
“我……对不起你……”秋垂下头去,黯然的眼神投向了古琴上点点斑驳的痕迹。
这已是那个骄傲的王爷所能表达的最大的歉意了吧?望著眼前的陈名秋,灼然不禁诧异於那潜移默化的变化。世事沧桑,也同样烙印在了他的身上,当年意气风发的他何曾能对世人丝毫的让步?若是有这番情动,当年的他又怎会亲手导演花满楼上那一场竟是改变天下运数的命变?
明明应该深恨眼前的男子,不知为何灼然就是难以聚集起那样的恨意。此时的心情,无从表达,亦无法表达。孤独,漂泊,当年的苦果,同样的凄零,他也深深品尝到了。如今映入视野的,竟是和她同样的期零可怜之人。
转烛飘蓬一梦归,欲寻陈迹怅人非。故国梦难归。镜花水月,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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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你怎么过来的?”耀皇朝的四王爷的遭遇,尽人皆知。而早已被淹没在那段亡国史中的灼然的故事,却是连一手造成这般後果的陈名秋也不知道的。
“没什么,四处漂泊而已。而後在太原一处大户人家寻了个侍女的差事,便安顿了下来。”灼然的语气很平静,平静中带著缓缓扩散开的苦涩无奈,“其实灼然的生死,早已无所谓了。只是当年救助灼然的恩人所托之事尚未完成,灼然还不能就这样去了。”
“既然活著,为什么不进京去找他?”那个名字,熟悉而又陌生,年少时铸下的错误,也随著这名字不再挂在嘴边而逐渐淡忘。遗忘,却不能褪色。虽然不曾说出义弟的名字,陈名秋和灼然都知道,那个简单的“他”字所代表的人与事。
黯淡的美目在听到陈名秋的问话时闪烁起怒色,眼前的女子再次重现当年花满楼上的如火的生气,只是,当年这怒火燃烧的对象是用卑劣的手段分开一对恋人的陈名秋,而今天怒气所指向的却是当年的恋人,今天的当朝一品丞相陈名夏!
“灼然虽不屑於王爷当年的所作所为,而你当年所辜负的不过是几人而已,不过是你心中所恨的对象而已。而他,陈名夏,身为汉人,却投靠效力於叶赫人,更引领叶赫兵入关,让我汉人江山沦落於异族的铁蹄之下!王爷所为,是不明是非;他陈名夏所为,却是不明大义,是无耻的卖国行径!只恨我当年年轻,竟瞎了眼爱上他这样为了一己私怨置民族大义,国家兴亡於不顾的男人!”
胸膛在愤怒中急速的上下起伏著,脸颊更是为这怒火燃的一片通红。这时的灼然,在陈名秋的眼中,远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美丽动人,岁月,不曾抹去这烈性女子的一腔火热,反而历练出一个忠勇爱国深明大义的风尘奇女子来!
感叹於灼然的正直,在陈名秋的心中却远不能激起同样的慷慨激昂。不知怎的,他竟不禁开口为陈名夏辩解道:“耀之亡,过在己。耀之末年已是天下大乱,各地硝烟四起,割据一方的势力相互混战,天下已是混乱不堪。叶赫人虽是异族,可总算是结束了四方割据,战火不断的流血时代,他……所作的,也未必全然是错。”
“王爷这是在为他辩护还是在为当今圣上说话?”灼然的语气一转,变为辛辣的讽刺。
陈名秋短暂的感伤顿时在这讥讽话音落下时烟消云散。陈名秋骄傲的活了一生,今後也会挺起胸膛,以同样的骄傲活下去。他的傲然,不容任何侵踏,纵然明知有错的那个人是自己!
缠绵悱恻,忧国忧民,宽厚温和,哪一种都是美德,但哪一种都不是陈名秋的本色!
冷笑了一声,他将视线漠然移开,纤纤素手抬起,淙淙琴音怅然飘荡,一曲《樵歌西江月》清冷的曲调之下,却默默激扬著款款情感,顿时曲满斗室。窗外,静谧的清晨已逝,红日高升,万物垂首,似在倾听,又似感叹。
一曲终了,灼然依是垂手而立。曲为心声,陈名秋的情感世界,已经不经意的泄漏在她的眼前,他强作高傲冷漠的外表,已经掩饰不住那颗火热渴爱的心的跳动了。害了自己的一生的男子,知道此时她才终於略懂了一二。
“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不需计较苦劳心。万事原来有命。这首曲子灼然从前学过,是应和朱敦儒的这首诗而作,既是感慨世事,又是看破无常,心怀若谷,再无牵挂。王爷的琴声看似清冷,其中却是慷慨火热,一腔激愤,哪来的心静无尘,世事,王爷从没看破。你还是个善良的性情中人。”
善良?陈名秋挑起轻蔑的笑容,这样的词汇,对於从小接受王室教育的他来说,只不过是愚蠢的代名词而已。
“夏唯之为了寻你,花了不少功夫吧?”
灼然摇摇头,道:“不是,是我来寻他的。我听说王爷在此,一定要见你一面。有两件东西,我受恩人之托,一定要亲手交到你手上。”她从贴身的怀中取出一笺泛黄的书信放到了琴案上,继而,又取出一只龙凤金钗缓缓的放在了书信上。
不可置信的看著那只异光流彩的镶有宝石的金钗,刹那间,往事在心头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伤口,痛彻入骨,却让他麻木的心多年来第一次感受到了生的感觉。痛,因为心还没有死去,因为心还活著!
那只钗,是他送给一生中唯一深爱过的女子的定情之物,是那段焚尽身心的激恋的最後见证!
“当年冒死救我出宫的,就是她——宋幼情宋贵妃。见到她之前,我也只当她是个贪恋荣华富贵的女子,之後才明白,是我们错怪了她!当年被强抢进後宫後,她本来宁死不从,皇帝却以你的性命为要挟,宋家姐姐是为了保全你的性命,才忍辱答应了。为了让你死心,为了怕你为她不顾性命的再次闯宫,这份苦衷,她硬是生生藏了起来。直到她送我出宫,才把这封信和这个贴身藏了多年的信物交给了我,她说,今生恐是无缘再见你一面,但求有朝一日,你能看了这封信,能明白了她的一片心,纵然不能再见,她也能瞑目於九泉了。”
陈名秋直直的望著琴岸上的物事,手,却无论如何也伸不出去。那纸满是皱痕的信柬,似在无声哭诉著他曾深爱著的江南女子的血与泪。相见处,晚晴天,刺桐花下月台前。暗里回眸的深恋,至今他仍记得。相别时,却是心碎无声,无限惆怅,一腔伤心道不出。为什么,当年你竟不告诉我这些?那时的我,情愿带著一颗深爱你的心和你携手共赴黄泉,岂不胜似各自伤心苟活?若是当年我仗剑闯宫时,你没有依偎在那个男人怀中,对我吐出最残酷的伤害,若是你把这信中的每个字化作言语吐露,又何来今日的陈名秋?何来今日的轩辕劲?何来今日的庆皇朝?一切,都将是不同……
迟矣迟矣,现在的我就算明了了你的心又如何?我的心,早已包上了层层硬壳,再也找不回当初年少火热的自己了。
蓦然,琴声再起,却没有了索然伤愁,不假雕饰的琴音中,赫然流露的是难灭的丹心,慷慨激昂,苍凉悲壮。男儿风骨,原来生就难灭!
那金钗,後来陈名秋悄然收入了怀中,只是那封信,他却终是不曾打开读过。不过灼然知道,为爱伤心的幼情的心情,已经全部传达到了秋的内心。这样,已是足够。
此时沉浸在琴声中的陈名秋还不曾发现,那颗多年包裹在硬壳中的心,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不复了往日的冰冷。根深於心的对爱的渴望,又再次萌芽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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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於夏唯之的要求一口应下的轩辕劲却不放心派别人前往太原交换人质,对陈名秋的恨,大概是满朝的汉臣和叶赫臣子第一次达成的共识。他不能保证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