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文跟黄黄不能再在这种地方呆了,走为上!她们摸黑赶紧离开。经过所街,寨坪,她俩来到水南渡,一问,再往前走,就过黄虎港到泥沙了。
泥沙跟湖北挨着,若文想:“那不是出省了吗?好!我过那边去!”
泥沙与水南渡隔着黄虎港。黄虎港是一条几千米深的峡谷猛河。是泥沙簸箕山与水南渡大面山之间的一道天然屏障。两边峭壁悬崖如刀切成一般。
据说乾隆初年,大面山两只公猴讨好一只母猴,争着在悬崖一棵树上摘果子献殷勤,结果欲火攻心,得意忘形,先后坠崖身亡。
民间流传这样一句话:到了黄虎港,爹娘都不想。
若文到大面山山顶平缓处,紧紧抱住碗口粗的一棵树,把脖子伸出去一望,立马腿都软了!她马上退回安全处,一屁股坐在地下流眼泪,出冷汗。
若文是平原人,出嫁之前,长这么大没爬过山,现在面对黄虎港,她犹豫了。
这时,若文发现黄黄站在悬崖边也在朝下望。她赶紧把黄黄喊回来抱在怀里,拍拍它的脸,问:“黄黄,你怕死吗?”
黄黄没做声。
若文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你回去我就一个人走,我没有牵挂。”
黄黄仍然不作答,但它在鼻子里哼哼,是害怕?还是要与若文相依为伴同生死共命运?若文不得而知。
若文又说:“黄黄,你要是想跟我去泥沙那边,你就叫几声吧?”
汪汪,汪汪汪。黄黄终于说话了。
若文很感动,她又一次哭了!泪水流在黄黄的身上。她横下一条心,死也要去泥沙那边。
过黄虎港是一上一下。上,主要是累,害怕不是致命的。往上爬,万丈深渊在背后,眼睛可以朝天上看,恐高感就没了。但往谷底下却不然,万丈深渊是在眼前,一条小小的路,悬在陡峭的悬崖之上,如挂在天空一般。最可怕的是,几处路段没有树木遮挡,眼睛一睁,视线就掉到悬崖下去了,一出脚,就好像是要迈出悬崖踩空的感觉。
若文有些头晕目眩,她只好一屁股坐下,赶紧把双眼闭上,双手捂住扑通扑通往嗓子眼儿乱撞的心。过了一杯茶的时间,她才敢把眼睛睁开一条小缝儿,偷偷再看。但又是一身冷汗。
若文干脆往后一倒,躺在地上,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她让它流!若文后悔了,她想打退堂鼓。
就在若文两难时,黄黄在她的前方喊:汪汪,汪汪。
若文慢慢坐起来,模模糊糊看见黄黄在自己的前方。她急忙眨几下眼,让眼眶里的泪水涌出去,接着又抬手用衣袖一抹,看清了,黄黄背朝悬崖面朝她,坐在路当中的一块石板上。
若文吓得声音都变了,喊:“黄黄,你不要命了?小心掉下去!”
汪汪,汪。黄黄叫了两声,起身调头朝下走,又坐在另一块石头上,它还是那个姿势,汪汪汪,汪汪。
若文突然明白,黄黄是在鼓励她,而且在为她做示范。若文想学黄黄站起来走,但勇气不够,她又一屁股坐下了,只好就坐在地上一步一步往前移,她刚要到黄黄跟前,黄黄起身扭头就跑,到了一个拐弯处,它却调头往回走,回来接若文。
这一段有树木遮挡,若文大着胆子站起来,慢慢起步,黄黄始终和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那样子,似乎怕若文万一有个闪失,它好英雄般地救她!
到了谷底,若文的衣服已经湿成水了,两腿酸痛,一屁股坐地,她再也站不起来了,好半天她的脸惨白惨白。
簸箕山也终于爬上去了。若文坐在岔路口休息,黄黄趴在石板路上。它的意思要沿石板路前进。
若文望着眼前朝不同方向的两条路,没有主意了!她想:石板路被人踩得又光又亮,一定是到泥沙街上的。
若文对泥沙了解一点,泥沙出茶叶,是物资集散地。
突然,她记起在家时偷听一个生意人在她们家讲的顺口溜:
二都坪的谷
易家渡的棉花
八古山的草
渡水不如仙阳好
泥沙婊子满街跑
若文突然对去泥沙有了另外的想法,她怕到街上遇到坏人,马上改了去泥沙的主意,她喊:“黄黄过来,我们不往那边走。”
黄黄二话没说,起身过来走在若文前边,边走还在路两边东闻闻西闻闻,抬起一条后腿朝小植物上撒尿。
没走几步,若文就感觉后胯上痛。她放下背篓,朝路边石头上一坐,喊:“黄黄,别急走,等我一会儿。”
黄黄赶紧调头往回来,来到若文身边挨着她的身子坐下。
若文把手伸进自己后裤腰里,一摸,发现手上有血。她急忙站起来望两边是否来人了,接着,她掀起衣后摆的一角,将后裤腰从裤带里扯出来,扭过头去一看,心里紧张了,后胯被背篓磨破了。
黄黄眼尖,一眼就看见若文后腰上的血,它过去用舌头舔若文的伤。
若文不好意思,急忙用手把黄黄推开,黄黄不仅不肯走,而且用嘴拱她的腰。若文突然想起大人的话:伤口让狗舔不用上药。她又想:黄黄也不是外人,她干脆把衣轻轻掀起,让黄黄舔。从此,若文背背篓时,就必须用两只手垫在屁股上。
睹物思人。这背篓是二保给她弄的,若文想起二保。说心里话,若文心目中在有黄黄之前早就有二保了。在二保偷偷叫她赶紧逃,告诉她屋后往上数,第六根楠竹下有个背篓时,若文一下就哭了。她真想一把把二保抱住,对他说:“二保,你陪我一起走吧?日后我就是你的人。我们跑到圣家找不到的地方,我跟你生儿育女……”但若文没好意思说出口。
她返回圣步堂家放火,一多半是报仇,一小半是想见到二保。但她没遇到二保,却遇到了黄黄。
若文跟二保没有缘分。那天夜里,二保不准黄黄去追,没别的意思,他是想自己从小就为圣家卖命,只是不想让黄黄那么小也就开始为圣家卖命。
圣步堂家逃出来三条命。本来黄黄是可以不跑的,它只要乖些,不惹圣步堂生气,它的日子会很好过。现在,这三个的命运摆在一个水平线上了。
二保不知道那天放火的是若文,更不晓得黄黄跟若文走了。
二保跑出来后,有人留他在店里当伙计,但他有种预感,若文是朝上去了,他没干,他要往上去找若文,没想到他却答应了帮赵小光赶骡子。
二保在慈利与泥沙之间来来往往跑了半年。这期间,他恨不得见根草都向它打听若文的下落,但却只问到了两次行踪。
一次在珠宝街,一次是水南渡。人家都只告诉他是个差不多二十岁的女人,背个背篓,领条小黄狗。
二保一下明白了,是她!到圣家放火的是若文,失踪的小黄狗跟若文走了,怪不得那天他喊小狗回来它不听。
二保流泪了,在二保的心目中,若文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是那种肩不能背,手不能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跟男人那个之后,都要等别人来帮她打扫战场的女人。他觉得若文是那种离开了别人就不能活的人。
二保对若文敢回去放火十分惊讶,他心里突然产生一定的踏实感。二保对若文的可怜猛然间变成了敬佩,二保想找到若文的心情更加急迫了。
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二保也是劫难不断,大难不死,他在凤凰和永顺几次遇到土匪,在所街险遭他人暗算。
不过,在永顺纯属土匪所为。他们既没伤牲口,也没要人命,只抢骡子驮的货物。但在水南渡却不然,十八匹骡子,七个人,除他二保之外,通通掉下万丈深渊的黄虎港悬崖,人畜的尸体全成了肉饼,全都粉身碎骨,连骨头沫儿都找不到。
这是向覃两家怨仇所致。两家上辈有杀父之仇,报仇者叫向竹青,仙阳人氏。
仙阳和渡水曾有两个高人。一个是仙阳向竹青的爷爷向仙之,一个是渡水覃平山的爷爷覃一雄。覃一雄与向仙之从小一起习武,年轻时功法相当,亲如兄弟,好得穿一条裤子都嫌肥。人到中年,兄弟俩却为昌溪河一个女人翻脸结仇。一次,向仙之暗算覃一雄,误伤了他十岁的儿子。从此,向仙之全家搬到夜行庙,改名换姓客居他乡。覃一雄却以赶骡子为掩护,到处寻找。一晃八年过去。在这八年中,向仙之无时无刻不在内疚,愧疚不该误伤他儿子。覃一雄的小儿子是他的干儿子。八年间他饱尝了有家不能回的痛苦。偶尔偷偷回来,都不敢在家过夜。后来,他老婆病了,他决定回到离家近些的地方,恰好沿公渡缺个渡船佬。向仙之填了这个空缺,管渡船积德。
向仙之为了躲避覃一雄的眼睛,他装成一个驼背。不论刮风下雨,还是艳阳高照,向仙之总穿一件大号的蓑衣,头戴自制斗笠。
斗笠与众不同,两层篾中间夹一层粽子叶,比一般斗笠小,比一般斗笠深。戴在头上,别人不易看到脸。
向仙之这身打扮,当着人,他得弯腰,撅屁股,脖子前伸。在船头走来走去像只乌龟。平时,他在船头放个木盆,过渡的大方者,就伸手往盆里丢几个铜板,庄稼人往里放几把五谷杂粮。向仙之最怕过河的人多,这边那边催着过河,渡船没有停歇的时候,他装的驼背时间一长,腰就受不住。最好是每过一次河,他能进到船舱里偷着直直腰,捶捶背。向仙之很得意自己的伪装很周全,覃一雄再也不可能认识他了。但覃一雄更自信,他放出话来:“向仙之就是化成灰,老子也要找到他!”
一天下大雨,向仙之穿草鞋,露出了左脚螺丝骨上的几根黑毛,结果,被覃一雄一眼认了出来。
覃一雄发现之后没有马上动手,他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五次过渡。每次过渡他都给钱,向仙之竟然没有一点察觉。
覃一雄给钱的动作与别人不同。别人是隔老远把钱朝盆里扔,而覃一雄则是把钱轻轻往盆里放。他放钱既表示对撑船人的尊重,又可以靠近撑船人仔细看一眼。
覃一雄第六次走近钱盆时,他没放钱,而是上前突然出手!在向仙之隔着蓑衣的后肩上重重一巴掌拍进五颗铜钉!
向仙之撑船的竹篙立马脱手,一头栽进河里。当他露出头来一抹脸,这才认出是覃一雄。
此时,覃一雄已飞身上岸,他断定向仙之必死无疑了,便冷笑一声,回头喊:“向仙之,你我的冤仇从此了结了!”
向仙之赶紧爬上渡船,搭信给家里人。
两个儿子及时赶到,按照向仙之的吩咐,急忙把他抬到夜行庙榨坊,交待家人,将他放进蒸油粉的大甑中蒸三日三夜。
向仙之反复叮嘱两条:“一,大火。越大越好;二,千万不可中途打开甑盖!一定要等三日三夜之后让爹我自己出来。”
儿女们轮流看守烧火,深怕有人来使坏打开甑盖。
可是,他的小儿子坚决反对烧大火蒸,说:“不行!三日三夜是块石头都蒸烂了!”但后来还是勉强接受。
当蒸至两日一夜时,正好轮到向仙之的小儿子守候烧火,他早想偷偷看爹是死是活。加柴之前,他将压大甑的石头搬开,又小心翼翼地把甑盖移开一半,等热气都跑完了,他把脑袋伸到甑里一看,一下就兴奋了!爹没死!一个人正在里边下五子棋,那五颗有毒的大钉已经出来一多半了。
他问:“爹,你饿了没有?”
向仙之一惊!脸色惨白,仰脸鼓着两只大眼睛,一句话没骂出声,就剧毒攻心,七窍出血,头一歪,当即而死。
向覃两家的冤仇,并不像覃一雄说的就此了结了,而是一代一代在往下传。
向竹青跟踪覃平山将近一年了,但始终未能找到一个神不知,鬼不觉,而又万无一失的下手机会。这次他要覃平山倾家荡产,家破人亡,断子绝孙。 ,
向覃两家的冤仇这么多年了,谁都想把对方铲草除根,但谈何容易。不过,而今两家彻底让对方断香火的条件越来越成熟。
到了第三代上,功法为何物?他们一点都不知道了。可能是天意,向覃两家这一代都是单传。向竹青和覃平山都娶老婆六七年了,都至今无后。
二保是小亮大哥赵小光请来的,是帮他赶骡子的伙计。但他却不知道这十八匹骡子真正的主人是覃平山。其实小光也是帮别人的伙计。
向竹青一直跟踪覃平山,但他却没发现自己跟的覃平山换人了。伙计们天天喊赵老板,向竹青听得清清楚楚,但他却认为这是覃平山耍花招。他还很得意地偷偷骂:“你这个遭雷打的,改名换姓就能逃出老子的手心儿吗?你化成灰我都认得出来!”
向竹青认错人一点都不奇怪。因为覃平山跟小亮的大哥小光长得太像了。就像一个印花粑粑模子印出来的两个印花粑粑。
有一次,赵勇志竟然把覃平山当成了自己的儿子小光了,他公然当众骂覃平山不喊爹,两个人差一点儿就动起手来,最后还是赵勇志发现覃平山耳朵有颗小黑痣,急忙说:“请这位后生莫生气,不是我占你便宜,是你跟我的大儿子就像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覃平山还是一肚子的气,他起身就去拿料喂骡子了,他怕是别人有意设的陷阱。但他又有些好奇,怎么还会有人认错了自己的儿子?
覃平山转身回来请赵勇志坐下吃面。赵勇志是怎么看怎么像。
他觉得覃平山和自己儿子小光不仅外表像,做派也像,个头胖瘦不差分毫。两个人见面一聊就更神了,覃平山跟小光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惟一不同的,是他们从娘肚子里一头钻出来的时辰有别。小光是鸡叫头遍,覃平山是日落之时。后来,覃平山拜赵勇志为干爹,小光与覃平山成了干兄弟。不久,覃平山给骡子钉掌,被骡子踢伤,从此,他请小光当这十八匹骡子的主人。
二保知道了,在月亮湾认识的那个好人叫小亮,这十八匹骡子的主人就是小亮的亲哥。小亮的家住渡水坪的后山石老霸。
二保善良,做事从不惜力,手脚又勤快,加上小光在没见二保之前,已经多次听小亮小明提起过。因此,小光对二保很信任,一路吃喝管账,夜里骡子加料,驮子货物的安全都由二保负责。二保成了二掌柜。
在水南渡大面山刚要到骡马店,那天二保突然发作肚子痛。他大汗淋漓,痛得在地上打滚,小光说他是发绞肠痧,让两个兄弟赶紧把他背到店里,要老板找来细瓷盖碗,他亲自为二保刮痧。
二保的病不轻,盖碗一下去,身上就是一片紫红。等刮完之后,你再看,二保成了一个紫红色的人了。小光吩咐老板安排个僻静的房间,让二保养身子。
大面山虽是个偏僻地方,但几家小饭铺都很兴旺。去泥沙,去湖北五峰鹤峰,去川贵等地,都是必经之路。凡是过黄虎港的人,一般都在此吃饱喝足,牲口也必须在此加料喂水。为了避免夜过黄虎港,而且保证有充沛的精力,一般客人都赶在大面山过夜,第二天上午下黄虎港。
向竹青雇的两个人,已在大面山饭铺等候多日。真是老天爷助他们,快到的时候二保病了。
二保是个细心的人,平日无论在什么地方,他一夜起来好几次给骡子添料加水,查看驮子的安全。尤其出发之前,他对驮子检查得更为仔细。就因为这一点,小光把二保当亲兄弟,给他双份儿工钱。今天,在这关键时刻,他却得了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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