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明扭过脸来对差胡子说:“胡子伯,弄不好还真可能就是人咬的!”
赵勇志一听急了,“你们到底怎么回事?!”
“我们捆人的时候,我听他喊了一声‘哎哟’。”
那天赵勇志让小明跟小亮去新郎新娘房里,就是让小明管住小亮,他怕小亮见了女人出事。因此,小明不敢讲实情而撒谎。
“小亮捆……”
“赶紧找个细瓷碗来!”差胡子打断赵勇志的话说。
赵勇志急忙拿出瓷碗,差胡子用砍柴刀的刀尖轻轻地将碗敲碎,从中挑选出几块锋利的小瓷块,几个人把小亮弄起来,让他的上身伸到一个装满清水的大盆之上,差胡子说:“菩萨,还是你来,我去采药。”
“那你走吧。”知菩萨用食指和大拇指指尖捏着带尖的小瓷片,做鸡吃食的动作,在小亮伤口周围放血。血呈紫色,看来的确毒性很大。小明用毛巾挤水,及时将血冲走。知菩萨扎了一百多针,小亮上身有半边往外冒血,知菩萨手有些酸了,他说:“用水多冲会儿,我看差不多了,等差胡子回来上药吧。”
高明的郎中一般注重两点:一是确诊;二是对症下药。差胡子必须亲自上山采药。他对外伤用药很有讲究,无论什么草药,他一律自己用嘴嚼成糊状,再将糊状的东西敷在伤口上。
果然奇迹发生了,差胡子的药敷了不到两个时辰,小亮醒了。第二天换药时,小亮的伤口已经在开始发白,而且有收口的迹象。
平日小亮是个闲不住的人,现在,他按照差胡子和知菩萨的吩咐,三天不能走动。小亮趁这个机会,正好如饥似渴地读书。
小亮家有四个大樟木箱子,满满当当全是书。这书多是文史哲类,也有其他杂书,是小亮爷爷留下来的遗产。在赵家,通读过这四箱子书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小亮爷爷,一个就是小亮。在南方,放好的东西必定是用樟木箱子,它既防潮又能防虫蛀。但小亮仍然每年都要在秋季将箱子搬出来晒书,而且每次都要重新换几片艾蒿叶。
小亮的伤口好了,已经开始长小嫩肉。不过,留下了一个凹状的疤痕,在小亮的后肩上成了永久的纪念!
小亮的伤口除小亮自己清楚之外,对于外人,恐怕是一个永远的谜。尽管小明自己说他知道,但他并未亲眼所见,只不过是他的猜疑而已。当然,最清楚不过的还有新娘若文。因为那是她仇恨的杰作。但是,小亮当时是蒙面,若文并不认识小亮,更不知道被咬的人叫小亮。这件事小亮自己死都不会讲出来。
有一次,小明想诈小亮,但没有成功,小亮说:“你可千万别以哥哥之心度弟弟之腹,没事别瞎猜。”看来这件事是非烂在他肚子里不可了!”
小亮伤口的事,小明从此不再问了,但作为父亲的赵勇志,对这件事总想弄个明白,他认为小亮一贯诚实,从不在大人面前说谎。可是一提起这件事,小亮的嘴巴比钢铁还硬,他半个字都不吐。
没办法,赵勇志只好进行一番预防性的教育:“你是十八岁的人了,不管这伤口是不是贪色惹的祸,反正都过去了!男人也是吃五谷杂粮的,哪有不想女人的?你爷爷在世,常把‘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挂在嘴边教育后人,这个道理是指爱财先要讲做人,我看男人想女人也是一个道理。我们到人家去破他的财,还恋别人的女人?那是要丢……”
“爹,我知道。”小亮虽不承认,但他对父亲的说教并没产生抵触情绪。
赵勇志对小亮虽没直接问出个什么结果来,但他认为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就那么一层窗户纸,何必捅破它?
赵勇志对小亮说:“明日你胡子爹过生日,背块腊肉去坪里给他拜寿!另外,杨校长都来找过你好几次了,回来你就去学堂当先生吧。”赵勇志接着又说:“噢,下月踩红犁,我们家都参加。”
“嗯。”
日头偏西的时候,还是个好晴天,等日头快落山的时候,整个严家山忽然变成了西边日头东边雨。天黑人静不到半夜,风声雷声雨声连成一大片,有些树都被刮倒了,好一个多变的天气。清早,小亮起床站在门外一看,老天爷的脸又变了,成了东边日头西边阴。小亮把脸扭向西边,滚滚的乌云慌手慌脚地乱跑,像逃乱似的。他把脸扭到东边一看,蓝蓝的天上白云飘,一点下雨的迹象都没有,小亮在心里说:“老天爷,你到底在忙活什么了?你弄得我下坪去带伞不是,不带伞也不是。”
差胡子本来在山上住。知菩萨、差胡子跟赵勇志三个人,是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的朋友。三家分别住在严家山的三个小山头上,成一个等边三角形,谁跟谁家都隔个五六里路。两个月前,知菩萨和赵勇志商量好了,今年要好好为差胡子做五十大寿。但差胡子不答应,他早早就下山躲到女儿家去了。
在石门,寿星老躲了,一般是不追着做寿的,但小亮不同,差胡子刚为他治好了病,救了他一条命,小亮必须去谢这个救命之恩。
吃过早饭,赵勇志取两块腊肉,用纸包半截,大半截露在外面,显得体面。小亮来到干溪沟。
干溪沟是山上的人下坪、坪里人上山的必经之路。干溪沟是两座高山之问的一条很陡的峡谷。远望近看,它的确是一条溪,满沟尽石头,一看就是长期被水泡过的样子,但平时从未有人见溪里有过水,只是偶尔山洪暴发才有水咆哮!因此,人们才叫它干溪沟。
干溪沟并不是没有水,只不过她像个既内向又内秀的人,有水不肯外露而已。其实,水都在地表皮之下,是暗流。无论天旱多久,只要你搬开一块石头,或者用手在粗沙细石中刨一个坑,立马就能见到满满一汪清水。据传,干溪沟古代是一繁荣小镇,一次山洪暴发,整个小镇不仅片瓦无存,还变成了一条深沟,而且满沟的大石头。从此,无人单身敢走干溪沟的夜路。人们把干溪沟叫鬼沟。
干溪沟是山上人与外界物资交流往来的主干道,但夜间很少有人敢走。山上的人下山后返回,为了避开夜间走干溪沟,从来都不原路返回,而是在沿公渡过河,绕道走九渣拐上山。但也有极少数不信邪的人,偏走洋子桥、月光坪然后原路返回。
一次,小亮的父亲赵勇志下山卖桐油,他不愿走九渣拐的冤枉路,大着胆子原路返回。他进干溪沟的口,就已经是掌灯的时候了,走着走着,听到身后有几个人跟上来了。赵勇志心中一喜,他立马坐在路边石头上抽烟,等后边的人上来结伴而行,但赵勇志左等右等,明明屁股后边跟来几个人,可就是只听见人说话,不见人上来,他只好起身一个人先走。他刚起步,突然,有人敲他背后的两只油桶。赵勇志既不敢问,也不敢回头看,只觉得毛骨悚然,浑身直冒冷汗。他拼着老命朝前走,不敢回头,也不敢停下来,最后简直就是一路小跑。一直到家门口,狗一叫,敲桶停止了。赵勇志一脚迈过门槛,另一只脚还在门外,他就喊:“有鬼!有……”喊声一半还在喉咙里没出来,赵勇志就连人带桶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仙阳渡水的人夜里上山偷木材,也曾多次在干溪沟遇到过这种怪现象:明明你看到前头大石头上,有三四个人烧堆火在抽烟,叽叽咕咕还说话,可等你凑上去套近乎,讨个火抽烟,却连个人影儿都没有!烟袋杆子伸到火堆里,你吧嗒半天就是吧嗒不出烟来。
小亮还没进干溪沟,心里就开始打鼓,汗毛都竖起来了!但总不能不去吧?他大着胆子刚进干溪沟,就发现干溪沟涨水了,小亮刚弯腰提裤腿准备过水,一眼看见沟对面有个漂亮女人,身边还有两个一般大的孩子。孩子最多三四岁。由于水大,她正为此作难。
“大姐,你是要过来吗?”小亮问。
“是啊,干溪沟干溪沟不是条干沟吗?怎么这么大的水呀?”
漂亮女人叫周静。她本是常德德山一大户人家的千金,曾在常德一中读书,十八岁嫁到石门洋子桥肖家。肖家也是沿公渡一带的大地主。第二年,周静就为肖家生一对双胞胎儿子。可是,丈夫肖忠诚却并不忠诚,他爱好在外拈花惹草。一个月前,肖忠诚与月光坪一丑婆娘勾搭上了,此女二十六岁,完婚八年,不生儿女,原因是丈夫在南边三板桥教书,她一多半的时间是守空房。有一次,丑婆娘与肖忠诚迎面侧身而过,丑婆娘身上有一股香气袭人,结果,两个人偷偷搞上了。按理说,这事周静不容易知道,虽然洋子桥离月光坪不远,但周静出门少。再说她又是个出众的美人儿,用乡亲们的话说,周静把身子倒过来,屁股都比那丑婆娘的脸好看一百倍,一般人打死都不会相信。可是,这是事实,肖忠诚自己亲口说的。肖忠诚有说梦话的毛病,刚勾搭上没几天,丑婆娘就给肖忠诚做好了一双鞋,两个人折腾之后,肖忠诚把鞋拿回家藏在二楼谷桶里。半夜,肖忠诚在睡梦中把这事给说了!周静开始没当回事,毕竟她漂亮,有本钱把丈夫吸引住,再者,他毕竟说的是梦话。到了第二天,周静对丈夫的梦话产生了好奇,便上楼看。果然谷仓里藏一双男人鞋,真是日有所想,夜有所梦,一点都不假,当时,周静气得浑身的血一下就冲上脑袋顶,一屁股坐在楼板上,眼泪直往下流。周静决定跟肖忠诚大闹一场,但她想了想没有那样做,只是将此事写成文字和那双鞋一起放在公爹的书桌上。眼不见心不烦,她带一双乖儿,去了严家山一个远房亲戚家。可是,她万万没想到干溪沟有大水。周静见上面下来人心里一喜。
小亮喊:“大姐,别急,我来接你们!”
一个人在为难的时候,有人伸出手来帮助,真是令人感动的事。周静对小亮的热情挺有好感!心里想:小伙子像个书生,一口一个大姐挺亲热的,她说:“小兄弟,你下坪了?”
“是啊!”
“小兄弟,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教书的。”小亮想了想脱口说。因为平时好些人都说他爱看书,口才又好,像个读书之人,一点儿也不像山里的泥腿子。有一次,一个仙阳人就喊他先生,高家台学堂杨校长已经要他去教书。
“小兄弟,你真出息!这么小的年纪就当教书先生了。”周静说。在湘西,都把教书人称之为先生。
小亮把两块腊肉往石头上一放,马上过水把其中一个孩子背过来,返回去背第二个时,他突然产生了要沾周静便宜的想法。想了想,决定先把两个孩子背过来,等背漂亮女人时,他在心里策划了一套背周静的动作:自己先把身子蹲下,让周静趴在他的背上。整个前身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上,双手抱他的肩,将劈开的双腿夹在他的腰间。他双手朝上托她的屁股……这是背人的自然动作,也是背人的安全姿势。小亮想到这里,自己闷在心里笑了,既然双手托她的屁股,那我的手就可以顺便在周围的风景点溜达溜达!此时,小亮心中一股甜泉涌动。没想到等小亮背着第二个孩子刚走到溪水中间,周静却把鞋袜一脱,一手提鞋,一手提着裤腿抬脚就朝水里踩。小亮回头一看,心里一愣,遗憾好事没了。突然,他又冒出一个灵感,干脆把身子转过来,看着周静,问:“大姐,你这两个孩子哪个是先生的呀?”
周静想考小亮,因为这两个孩子长得太像了!家里其他人也常常弄错,如果要准确无误地知道谁是老大,谁是老二,周静用两个办法:一是叫名字,谁答应谁就是;一是看背后的胎记。
周静说:“你猜猜?”
“我猜不到。大姐你就告诉我吧。”
“先不告诉你,我要让你猜。”
“大姐,我猜不到,你就告诉我吧,他们到底哪个是先生的?”
周静还想要他猜,抬头看小亮背在背上的儿子,却发现了小亮一脸的坏笑,她立马明白了,这个聪明人是在沾她的便宜。同时,她又想起自己的丈夫肖忠诚,心里就骂: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周静一股恨涌上心头,她真想臭骂小亮一顿!但她又一想:人家并不晓得我有一肚子的气,人家毕竟好心好意在帮我!我怎么好意思骂人家了?即便他是真心沾我的便宜,说明他有智慧,这便宜他沾得聪明!可是周静再一想:不行,这便宜不能让他沾得太得意了!你聪明,你智慧,我也不是笨蛋。突然,周静也来了灵感,心里马上一笑,说:“你还真想知道啊?”
“大姐,我当然想知道。”
“那我告诉你,先生后生都是我生的,都是我的儿子!”
小亮心里顿时一愣!好像谁往他肚子里扔了一块石头,砸了他心脏,脸上的得意突然如山体滑坡,一下就消失了。小亮恨自己无能!长这么大,别人还没占过他的便宜,今天他却栽在一个女人手里。小亮腾出一只手来,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地拧了一把。那动作吓得周静心里一惊,她还以为小亮是往她儿子身上撒气。
小亮放下孩子,回到对岸望着周静和两个可爱的孩子,他既高兴又羞愧。他刚想要隔着水大声说话,但周静抢在他前面先喊:“小兄弟,谢谢你了!”
小亮也举着手说:“大姐,我这人真没福气!”
“小兄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大姐,你没听说吗?男女搭配,干活儿不累!男女同行,充满激情!我是山上的人,却偏偏往下走,你是坪里人,却是往上去。你说我们是不是没缘分了?”
突然,周静对这个青年人产生一种好感,觉得他聪明,有文化,而且调皮得很招人喜欢!她大声说:“小兄弟,今天我们在这里能见到,不就是缘分吗?我在山上要住些日子,一定还会能见到的。”
“大姐,我从坪里回来后会找你的。”
“那我等着你!”
“大姐,你还没告诉我哪个孩子是先生的了?”
周静想了想,一笑说:“小兄弟,你干嘛一定要晓得哪个是先生的了?先生先生,先生先死!你要晓得先生对你有什么好处?”
小亮想了一下,说:“大姐,先生虽然先死,你别忘了,先死还先生了!”
两个人隔着水都笑了,而且互相使劲挥手。小亮跟周静心里都如干溪沟一样,突然,一瞬间发的水比干溪沟的水还大!
第 八 章
太阳往西走了,在仙阳一个脚印都没留下,圣家十几个做斋的道士已经敲响了家伙。昨日与今日,圣家大院的变化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昨日圣家接亲,大轿小轿六箱八柜往院儿里抬,吹吹打打,人来人往,喜庆气派。今天,道士们身穿道袍,手忙脚乱地赶制灵屋,为死者修建阴间豪宅。有的道士一边唱经,一边敲锣,今天他们弄出来的动静完全不是昨日的气氛了。尤其那木鱼发出低沉的声音,让人难过,让人悲伤。昨天是为新人办事,今天为的是死人,让死者一路走好。民间自古有“红白喜事”之说。做新娘要穿红衣,顶红布,盖红被,贴红对联,就连新娘坐的轿子也都是红颜色的。整酒吃酒的人高兴全都挂在脸上。叫红喜事是高水平的概括。
死了人,就因晚辈要穿白色孝服,加个“白”字,同样归于喜事。
红为喜,白为丧,对于任何一个活人来讲,丧与喜都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事。现在,就连圣步堂这样心狠手辣的人也双手扶在棺材上,毫无表情地泪流满面。他强迫若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