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儿低头往里走,她妈又在后面吩咐她:“赶紧吃,吃完了来把衣服洗了。”
屋里,昏暗的灯光下,桑儿看见父亲正在四方桌边喝酒。她父亲一般只在两种情况下
喝酒,心情好的时候和心情不好的时候。大部分是心情不好的时候,因为有的时候
即便是心情好,也会喝着喝着喝成了心情不好。而这时就是灾难。
桑儿轻轻走过去在饭桌边坐下。
“你去哪里了?”她父亲向她抬起因为发红而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
“去同学那儿复习功课了。”桑儿说出了她想好的理由,这是唯一可以过关的
理由。“复习功课?” 父亲怀疑地打量了她一眼,“你两手空空的,连书包也不带,
去哪儿复习功课?”
“去殷茵那里,她给我做她们学校模拟考的卷子。”桑儿低着头,不敢看她的
父亲,生怕一看就出纰漏。殷茵是她初中的同桌,成绩非常好,是直升本校高中的,
在学习上她也一直很帮她。
“唔。”父亲没有再问下去,只是意味深长地说,“我反正警告过你了,你现
在的出路就是读书考大学,别再给我惹出什么事来。”
“就是,少在外面疯疯颠颠的,”桑儿她妈走进来接上了话茬,“有时间多,
回来照顾弟弟,自己多用用功,少跟不三不四的人搅在一起 。”
桑儿低着头, 一 个字也不说。父亲把酒杯往桌上一杵,重重地说:“你要
是再干出让我们跟着你丢脸的事,我非打死你不可。”
桑儿在父母的轮番教训中匆匆扒了几口饭, 就放下碗去洗衣服了。但是她分明
觉得父母亲那两双盛满怀疑的目光好像始终盯在她的背上 , 叫她喘不过气来。自打
今年春天以来,他们就常常用这样的目光看她。
桑儿觉得她真是个 走霉运的人,什么样的倒霉事都会让她碰上。
第六章
“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和他干了什 么?”
那天一早,这个女人闯进教室来的时候,桑儿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这是堂英语
课 ,她刚刚和霍老师一起做完一组口语问答,还没来得及坐下,这个女人就像风一样
地闯进教室,卷到她面前。
“看不出啊,小小年纪就会勾引男人了,还是人家的丈夫。”她指着桑儿的鼻子
咒骂。
“阿姨,你这是……”桑儿迷惑地望着她,实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想她一定
是搞错了。
“阿娟,你不要胡闹。”霍老师出声了。
“我胡闹?还是你们胡搞, 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你,你不要捕风捉影。这里是学校,我们在上课。你要注意 影响。”霍老师气
得声音都发抖了。“影响,什么影响?你注意过影响没有?我刚才亲眼看见的,上课
你们还在眉来眼去。”
“阿姨,我们是在做口语练习。”桑儿企图分辨。
“ 你少给我花言巧语。”女人瞪着桑儿,抖抖的手指一直要戳到她的脸上,“你
说,上个星期六,你和他,你们到底干了什么?”
“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我们在谈话。”霍老师用板擦拍了一下讲台,提高了声音,
“班主任找学生谈话,很正常的事情嘛。”
“谈话,谈话需要谈到三更半夜,需要谈到你把她搂到怀里去?”她尖叫起来。
像是一枚重磅炸弹扔下, 教室“轰”地一下热闹起来。桑儿站在那儿呆若木鸡,
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该怎 么去分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不用装出一副可怜相,你以为人家都不知道你的底细啊,打小就不是什么好
东西,才多大点人,就跟人家男孩子搞不清爽,还害得人家脑震荡 ,要不怎么会被重
点中学踢出门来。你以为你这些丑事瞒得了人哪!”那女人继续叫骂着, “我告诉你,
你勾引我老公,我就是跟你没完。”
女人在骂骂咧咧中被闻讯而来的其他老师劝出了教室,而桑儿还是怔怔地站在那
儿,无人理会。泪水无声地滚出了她的眼帘,她却一点也不感觉。她的脑子里只响着
一个恐怖的声音:完了,一切都完了。她知道她最不愿意发生的事又发生了,恶梦一
样的事,恶梦一样的日子,又要开始了。
这天的英语课是彻底给搅了。同样给搅了的还 有刚刚灿烂起来的桑儿的生活,还
有那个可以参加外语学院提前招考的名额。
桑儿后来想,如果这个春天没有外语学院提前招考“高中—大学联读班”的事,
如果她们学校没有分配到三个报考名额,如果她没有在学校的选拔考中正好名列第三,
那么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 。
然而,所有的如果都不成立,事情还是发生了。
先是一封匿名信出现在教导处的建议箱里。
信,是和桑儿有关的。说的是发生在初三的那件事。说桑儿挑唆男孩子为她打架,
还造成了严重的后果。说这样“作风不良”的学生怎么可以代表我们学校参加高等院
校的联读招考,如果把这样的人当做尖子生培养,分明是给大家树了个坏榜样。等等。
然后,信的内容很快就在校园里悄悄传开来。
再后来,桑儿就被教导主任找去谈话。她没有问桑儿什么情况,只是说学校已经
去桑儿的初中调查过了,对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已经有了准确的了解。当时,桑儿张了
张嘴想澄清什么,但是马上又闭上了嘴,她觉得她要说的任何话这时都是没有意义的。
教导主任话锋一转,又讲了些非常冠冕堂皇的话。比如,女孩子要自尊自爱;
比如,中学生的首要任务就是学习;再比如,一个学生应该像爱护自己的眼珠一样爱
护学校的荣誉,虽然这里只是一所区重点中学,不比桑儿原来那所市重点中学有名气,
可也是一所老学校了,一样看重名誉,等等。末了,教导主任还告诫桑儿,过去的事
虽然已经过去了 ,但还是要引以为戒。她还说,对待同学们的意见,思想上不必背
包袱,但一定要端正态度 。
走出教导处的时候,桑儿的脑子里乱轰轰的,她只觉得她头上又笼上了一片看不
见的阴云。尽管,教导主任一个字也没提那个名额的事,可桑儿却明白这个名额肯定
不会属于她了 。
所以,当那个星期的最后一天,放学之后,霍老师把桑儿叫进办公室说要和她谈
谈的时候,她的心正灰暗极了。
霍老师是她的班主任,从高一起就是了。桑儿很喜欢霍老师,因为她知道他很看
重自己。虽然桑儿的成绩是勉强挤进这所区重点,但是毕竟有三年市重点的学习基础,
因此,很快她的成绩就名列前茅了。特别是英语,能把大多数人甩出一大截。由此,
教英语的霍老师就难免偏爱她几分。他先是让她当了英语课代表,后来又让她当了班
里的学习委员,还鼓励她入团。应当说,桑儿也的确没有辜负霍老师的培养,这两年
她的成绩一直很稳定,要不,这次也不可能在学校的选拔考中脱颖而出。
“霍老师,你是不是来告诉我,我不可能去参加外语学院的考试了?”
桑儿低着头,站在霍老师的办公桌前。已经快到下班的时候了,办公室里空荡荡
的,没有别的人,只有她和霍老师。霍老师给她搬了把椅子,示意她坐下。“我
知道你很想去,很想在这场考试中证明自己是不是?”
桑儿 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我知道我去不了了。”
“为什么?”
“那封信……您不会不知道的。”
“桑儿,老师今天就是想向你了解一下当时的情况。”霍老师开诚布公地说。
“向我?”桑儿很意外,“学校不是已经去调查过了吗?”
“桑儿,我教了你一年多,我觉 得你是个好学生。我相信自己的判断力。”
“老师……”桑儿抬起眼望着他,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霍老师似乎看出了桑儿的心事,温和地说:“没有关系,你觉得该怎么说
就怎么说,老师是因为相信你所以才直接来向你了解情况,希望你能够实事求是
地说。”
霍老师的信赖鼓励了桑儿,她终于开始说了,一五一十地向霍老师说出了那件
往事,那件她 从来也没有对任何一个老师坦白过的事。虽然她说得并不流畅,时断
时续,连声音也是低低的,但这一回,桑儿说出的是真相。
霍老师认真地听完了桑儿的陈述,平静地说:“老师 相信你说的都是实话,其
实这些实话你早就该说。不过,既然现在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也就 没必要再去多追
究什么了。不过,老师希望以后再有什么事,你一定要一开始就对老师说实话,好
吗?”
桑儿点点头。
“还有,去参加外语学院联读班考试的事,我会尽力帮你争取的。”
“老师,我还有希望吗?”桑儿的眼里放出了急切的光彩。
“为什么没有?你不是考了第三名吗?”
“老师!”桑儿激动了。要知道她是多么盼望着去参加这次考试呵。自从发生了
初三那件事,她被取消了直升的资格,家里父母就没给过她一个好脸色。所以,进
了这所区重点后,她就拼命地学习,就是想有一天可以考上所好大学,好摆脱所有
的一切。 而现在,一封匿名信又让那件已经成为往事的事变作了这所学校里的新闻,
她更是希望能早点离开这里了。
“好好复习,不要受这件事的影响,我相信你是会考上的。”霍老师亲切地拍
了拍她的肩。
桑儿拼命点头。她不由自主地抓住老师按在她肩头的大手,靠在他温暖有力的
臂膀上哭了。她觉得霍老师是她所接触过的成年人中最亲切的一个。
那晚,桑儿还向霍老师说了很多。关于她的家庭和她所承受的压力。他们一直
谈到9点多才离开学校。
可谁能想到,仅仅两天,桑儿刚刚燃起的希望就被英语课上那突如其来的一幕
给扑灭了。 不,不仅仅是扑灭,而是更把桑儿推向了一个毫无希望的境地。
一切又重复地开始了。 年级组长、团委书记、教导主任,一个个轮番地找
桑儿谈话,了解情况。当然学校也是不会 忘记和家长取得联系,共同教育的,从此,
桑儿的父母看桑儿的目光就总是多了层疑疑惑惑的探究。
有没有领导找霍老师谈话,桑儿不知道,但她想肯定是有的吧。既然霍老师的
妻子这样闹到了学校,校方怎么会不管呢。
最后,调查似乎没有结果,既没宣布调查出了什么事,也没有人出来说没有什
么事。只是,霍老师被调离了他们班;桑儿虽然没受什么处分 ,但那个参加联读班
考试的名额被下一名顺理成章地取代了。
选拔考的第四名是周薏。又是周薏。
不过,另一件出人意料的事是,一个多月后,联读班正式招考的时候,周薏并
没有去参加。据说,她在赶考的途中出了事。有的人说她遇上了车祸,有的人说她
突然犯病了 ,也有的人说她遭到了抢劫。到底怎么回事,谁也没有说清,反正她没
在考场上出现。
这就是上两个星期的事,而周薏直到今天还没有在学校里露面,病假。桑儿
猜,这事多半和胡飙有关。而胡飙在电话里只是回答她说,这是周薏应得的报应。
他什么也没告诉桑儿,他只说他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周薏活该倒霉。
但对桑儿来说,即便如此,也是没有意义的。她失去了参加联读班考试的资格,
失去了提前进大学的可能。她还失去了别的。
“不行, 我们这样太早了。”
“有什么不行的?来吧。”
“不,不……”她在他的嘴唇下喘息, 颤抖。
“你不想我,不喜欢我?嗯?”
“不是,我,我害怕……”她被他抱在膝上,他的手在她的衬衣外游动着。
这是在他的卧室里,在那栋法式小洋房的二楼。屋子在四月下午 的阳光里又安静又
温暖。
桑儿刚刚在他的怀里哭过。今天,她看到学校宣传橱窗里贴出了一张大红喜报,
上面是获得参加外语学院“高中—大学联读班”招考资格的名单,三个名字 ,没有
一个是桑儿。于是,她去找了他。他是她的又一个梦想又一种骄傲,当然更重要的
是 ,她还把他当做生命的支柱。他把她带回了家。他听她讲所有的事。他拥抱并亲
吻她。那一 刻,她的心松弛下来,觉得又轻松又安慰。可是,他突然变得强硬并且
可怕了。
“别怕, 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就我们俩。”他已经开始解她的扣子了。
“不,别。”她挣扎着。 “好吧,”他突然放开她,一下子冷淡了,“我知
道你心里有别的人。”
“不是的。”桑儿急忙分辩。“算了吧。你那个胡飙,你敢说他对你没意思?
你敢说他在你心里没有特别的位置?”
“我和胡飙就像兄妹一样,我们一起长大,我一直把他当哥哥。”
“哥哥?他是你什么哥哥?他凭什么处处护着你?说不定,你们早就……”
“没有,我们从来没有!”
“是吗?你可不是个简单的女孩子呵。要不你老师的妻子怎么会闹到学校来?说
不定,你和他……”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你也不相信我?”桑儿伤心极了。
“我想相信你。难道你以为我希望我爱的是一个不纯洁的女孩吗?”他吼起来,
好像很受伤的样子。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桑儿的心既酸楚又甜蜜,因为她听见
了他说的那个字“爱”,而她又实在不忍看他那种难受的样子。
她咬了咬嘴唇,下定决心向他走去。“我愿意,”她靠近了他,“ 我要向你
证明……”
“证明什么?证明你爱我?”他嘲讽地翘起了嘴角。
“证明我是纯洁的。”
桑儿一个扣子一个扣子地摘开了自己。
“你恨我吗?”汗津津的他揉着桑儿的长发问。
“不,”桑儿堵住他,“我很幸福。我是纯洁的,是不是?我是完完整整的,是
不是?”
这个下午,桑儿亲手结束了她的少女时代。
第七章
这一夜,桑儿睡得极不安稳。 恶梦、好梦,各种各样的梦交织在一起,搅得她
头痛欲裂。
但是,当早晨她起来拉开窗帘 ,看见窗台上已经画着一个长着三根毛的信封的
时候,她的头立刻就不痛了。
她知道胡飙 是不会抛下她不管的,他总是帮她,不管什么事,他总是站在她的
立场上替她着想。他总是 那么爱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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